宋舟出来的时候天色已晚,她不知道是怎么走回千金堂的,只觉得浑身发冷,好在阿禾已经回来了,跟她说那两家人并未发现类似传染的症状,宋舟这才放心一点。
阿禾见宋舟有些心不在焉,端了杯热茶给她,小心问道:“小姐,你进去县衙了吗?官府怎么说?”
跑了一整天,宋舟刚好渴得慌,她喝了口茶水,“我根本就进不去,”她缓过气又道:“阿禾,这事儿先不要往外面说,不过要密切注意这两日来的发热跟出疹子的病患,还有以后晚上熏蒸换成早中晚三次。”
阿禾看了看宋舟,欲言又止,见宋舟神色疲惫,只低低应了声“是”。
宋舟又叮嘱了阿禾一些事情,才回到卧房,疲惫不堪的她倒在床上就睡着了,阿禾收拾完东西见四周无人,关了店门也悄悄出去了。
季景辞正在拆阅影书发给他的密报,不期然听见一阵轻微的鼾声,他还以为是哪个小内侍胆大包天偷懒躲到这附近睡大觉,皱眉正要唤常福,就见宋舟趴在拔步床上轻轻打着鼾儿。
他扬起的手就这样放下,推了动椅往交界处走,今日的交界处很是巧,就在宋舟的拔步床边上,离得近了,他才发现宋舟还是白日的衣衫,脚上还穿着罗袜,他心想:“这是做了何事给累成这样?”
熟睡的宋舟当然回答不了他,能回答他的只有轻微的呼吸声,季景辞弯唇,往日倒是不曾听见,没想到她还有这样的一面。
许是趴得久了,睡梦中的宋舟觉得有些憋闷,她转了转脑袋,终于找到了一个舒服的侧躺姿势继续睡着。
宋舟眉眼长得好,即使闭着眼睛,那纤长浓密的睫毛也撩人心痒,琼鼻挺翘,因为深沉的呼吸一张一合,为睡梦中的她凭添了几分娇气,一缕青丝窝在她纤白的颈侧,似是惹得她不舒服,总是试图伸着脑袋想把它弄开。
季景辞差点笑出声来,他不自觉伸了手,想为她拂了开来,却在交界处猛然醒悟这样是碰不到她的,他愣愣收回手,默默地掸了掸膝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秋夜渐凉,季景辞看了看她卧房的窗户,是闭着的,他又推着动椅来到壁窗下,将自己室内的窗扇也关了,这才回到案桌前,继续看情报。
可是情报还是那个情报,他却再也看不下去,眼前总是浮现出宋舟吧唧着嘴唇梦呓说“渴”,他索性放弃手上的信报,去到梨花木桌旁为自己倒了杯茶,因为不许侍婢随意进出这里,茶水未及时更换已经有些凉了,却刚刚好压下他心里的燥热。
宋舟白日跑了一天没来得及喝水,做梦都梦见在四处找水喝,她是真的被渴醒的,迷迷糊糊间爬下床准备摸到案桌旁给自己倒杯水,却看见季景辞坐在桌旁正拿着青花瓷杯小口小口抿着,而她怎么也走不过去,她揉了揉眼睛,嗓音有些刚醒的暗哑:“我这是在梦里吗?”
季景辞侧首一看,宋舟眼神迷离,脸颊上还带着一点刚睡醒的潮红,交领微微有些松开,他伸手轻轻压了压“砰砰”跳个不停的心脏,一声“嗯”似乎是从鼻尖泄露出来。
宋舟恍然大悟般点点头,为了等会儿继续快速入眠,她下意识地不想清醒,继续往案桌边走,却没注意被凳子绊了一跤。
季景辞“小心”还没说出口,就见宋舟额头“咚”的一声磕在了桌弦上。
“嘶——”宋舟这下是完全清醒了。
季景辞的“小心”就伴着茶水咽了下去,喝罢,他将茶杯搁在了桌上,凉凉道:“唔,现在知道在哪里了。”
宋舟揉了揉额头,缓了缓,她算是知道上次季景辞摔倒在地的尴尬了,好在她一下子就爬起来了,她如是安慰自己。
见宋舟不说话,且表情有些古怪,季景辞挑了挑眉,“摔傻了?”
宋舟因为同情他上次的尴尬,此时颇为大度的不跟季景辞计较,她扶了椅子坐下来,边倒茶边问道:“我睡多久了?现在什么时辰啊?”
季景辞瞄了一眼刻漏,“亥时三刻。”
“这么晚了。”宋舟连喝了三杯,总算觉得舒服了,季景辞见她喝得急,开口打断她:“你今天做什么去了?回来倒头就睡,还弄成这幅样子。”
宋舟想起了白日的经历,正好她需要倾诉,季景辞离得远,是个很好的倾诉对象,她便一五一十的把今日的事情都跟他说了。
“你说渝州城可能会爆发瘟疫?”季景辞蹙眉,他想起密报上说宁王府出了一大笔银子流向渝州。
宋舟捧了杯茶,“嗯,只是现在还说不好这疫情严不严重,我观察到的是暂时没有性命之危,可是不知道有多久了,所以还不好说。”
她喝了口茶,继续补充道:“想来目前不严重,至少性命该是无虞,否则给他们再大的胆子也不敢这么做吧。”
“啧,不好说,”季景辞联想到密报,忍不住出声嘲讽,见宋舟眉有忧色,他又补了一句:“官府都不管,还纵容药商囤积居奇,你一个小小民女,又何必操这些心?”
县衙的官差如此说,宋舟可以接受,孟照如此说,宋舟也可以接受,但是听闻季景辞也如此说,不知为何她心里忽然生出一丝委屈跟愤懑。
她搁下茶杯,站了起来,“我确实只是一个小小的民女,但我也是一个大夫,救死扶伤是我的职责,即使卑如草芥,也妄图为黄土添一抹生机,若是一句善意的提醒,便能免人于苦痛,我为什么不做?”
宋舟瘦削的肩胛随着胸膛起伏,明明那么单薄,却亭亭风不可摧,她眸中似有星火,刺得季景辞心口微热,他直直望着她,“若不止是一句提醒,若是要你剥皮抽筋呢?”
临风斋灯火通明,季景辞只身如在白昼,宋舟的卧房却一灯如豆,伴着灯芯的“哔啵”声,她整个人在光影里忽明忽暗。
她没有立刻回答,沉默了几息,终是开口:“这种假设我没有办法回答,但我想,若是真有那么一天,有些东西总是比性命重要的吧。”
有些东西,总是比性命重要的吧。
季景辞摩挲着腰间的盘龙玉佩,沉吟半晌,突然轻笑出声,他也不说话,只看着她。
宋舟也不知他是何意,委屈的她也不想去想他是何意,她背过身,朝床榻走去,“好困,我要睡了。”
她明日还要去陈三家看看。
季景辞却叫住她。
“宋舟。”
她停下拉被子的手,疑惑地望着他。
季景辞想解释一下刚刚为何要那么问她,可是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口。
他垂下眼睫遮住眸中懊恼,最终也只淡淡道:“无事。”
太子殿下第一次尝试与人解释,以失败告终。
第31章 人祸不管发没发现,这女人,不能留了……
宋舟听阿禾说前几日来看诊的那几户人家并没有传染的痕迹,可是今日就已经连着那一片都有高热出疹子的迹象了。
这种消息在坊间总是传得特别快,一时间人人自危,纷纷上药堂抢购药材,导致药材价格暴涨,回春堂跟赵氏名下的医馆赚了个盆满钵满。
宋舟这两日一直往陈家跑,没有人愿意来陈家为陈三看病,而她总觉得陈三是最早的那一批患者之一,说不定会有什么发现。
这两日她想了许多,发现这次疫症虽然传播得快,可是并不凶猛,而且这症状,越来越像痘毒。
这痘毒她跟无涯子曾在西北贫瘠之地见过,多发于当地食草动物,不过很少有人感染的,且渝州临水,出入不便,这种痘毒按理说其实是不可能出现在渝州城的。
既然这么多祛疫的方子见效甚微,她想起在西北的时候当地人治疗痘毒马仔的方法:将新鲜的楠楠草捣汁外敷,再辅以饲喂,可惜南方并不产这楠楠草,只能去王赵两家的药铺试试看有没有干楠楠草药材。
宋舟知道回春堂跟赵氏医馆肯定是不会卖药给她的,为了快一点,她只好写了方子让陈大媳妇儿跟阿禾分别去办。
宋舟趁着空闲又去井房外圈养牲畜的地方看了看,发现陈家竟然真的有一匹患了痘毒的黑马,渝州本地马匹较矮,而这马骨肉精壮,不像是本地的。
联想到孟照跟季景辞的话,宋舟心里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测,但她不敢确定,只能等陈三意识清醒了问问他这马是怎么来的,还有他到底接触过些什么人,可惜这几日陈三烧得迷糊,一直半梦半醒,就连陈婶子,也倒下了。
*
州府衙门。
知州王赋之看着王鼎盛手中捧着的一匣子雪花银,蹙眉开口:“表叔,你确定这一切都还在你的掌控中?为何赵氏也得到消息屯了那么多药材?”
王鼎盛抖了抖脸上的横肉,嗤了一声,“这赵家向来跟着咱们行事,让他屯,屯得再多没有最关键的东西,他们拿什么跟咱们争?嘿,这不过是开胃小菜罢了,且就先给他点甜头。”
王知州呷了口茶,“嗯,再酝酿几日,等时候到了消息一放出来,回春堂再扔杀手锏。”
“还要等?”
“嗯,本官今日才上折汇报了疫症,想来等到批复还有几日,而等朝廷拨款下来,只怕还要几日,这些日子风声你可得捂住了。”
“就不能先跟宁王殿下通通气......”王鼎盛话未说完,就被王知州冷冷盯了一眼,他只得讪讪闭嘴,又有些心有不甘,哼声道:“那不是还让赵家继续赚着。”
王赋之抿了口茶,“表叔,有殿下在朝中支应着,这点银子算什么,大头还是上面拨下来的,你放心,只要杀手锏在你手上,这笔银子他们拿不到。”
“而且你两家在渝州这一片经营这些年,谁不知道对方点事儿,他们吃了这一小笔,还敢来揭咱的底儿?表叔就放宽心吧。”
王鼎盛脸色这才好看了点,他摸了摸匣子里的银子,“我放什么宽心,还不是想为你表弟表妹谋个好前程,只盼殿下莫要辜负萍儿。”
王赋之见他一脸慈父模样,心中微微一哂:在这装什么慈父,把女儿层层献上去,为了什么自己心知肚明,不过他面上不显,只笑道:“萍儿表妹深得殿下宠爱,表叔又为殿下操劳这些年,到时候侄儿也要多请表叔关照。”
这话王鼎盛听着中听,他揉了揉浑圆的肚皮,得意洋洋道:“好说好说,都是自家人,况且咱们叔侄合作了这么些年,那是打断骨头也连着筋的呀,早就同气连枝了。”
一时间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突然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王鼎盛的管家王五在门外轻声道:“老爷,属下有急事禀报。”
两人恢复了坐姿,王鼎盛盖上匣子,“进来。”
王五急匆匆进来,朝王赋之行过礼,对着王鼎盛道:“老爷,听下面人报告说今日有人来回春堂,点名要买楠楠草。”
王鼎盛一拍桌角站了起来,“什么?”
倒是王赋之反应过来,他搁下茶杯,沉声问道:“是谁?可还有点名买其他的药材?”
王五摇头,一脸郁色,“是陈大郎的媳妇儿,想来是给陈三母子买的,小人都打听过了,替他看诊的,是千金堂那个女大夫。”
“又是她!”王鼎盛一屁股坐了下来,脸色有些担忧,“倒是很有本事,也不知道是碰巧还是被她发现了什么?贤侄,你说这可如何是好?”
王赋之瞄了一眼天色,声音有些阴冷:“不管发没发现,这女人,不能留了。”
*
“你说她让你来买楠楠草?”赵名就一把收了折扇,放下翘起的二郎腿,问道。
阿禾低下头,不敢直视,“是。”
赵名就跟赵掌柜对视了一眼,他起身走至阿禾面前,伸手挑起她的下巴,“可还有些什么?”
阿禾便将宋舟这几日的行程跟赵名就一一汇报了,赵名就听毕,轻轻拍了拍她的下颌,调笑道:“你做得很好,乖,先去隔壁等着,本少爷等会儿再来找你。”
阿禾闻言羞红了脸,低着头赶紧退了出去。
赵名就收起脸上的痞笑,沉了脸朝赵掌柜道:“赵叔,好像要坏事儿了。”
“少爷,这女大夫是个不定因素,王家要怎么着她,咱可不能再管,这次老爷说了,上面有令一定不得出岔子。”
“我知道,银子照赚,锅他们来背嘛,”赵名就啧啧叹了两声,“只可惜了这么个美人儿,唉,真不能救下她么?兴许这次就从了我了......”
赵掌柜生怕赵名就又要坏事,赶紧劝道:“少爷,她如此不知好歹,一再拒绝您,有阿禾这枚棋子,她去了,说不定还能为扳倒王家添一个证据,拔出萝卜带出泥,主上这次可是要一举断了那位的财路,这事儿办好了,等日后赵家发达了,您当了大官,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
赵名就知道赵掌柜也是一心为了他好,他不耐地打开折扇扇了扇,“本少爷明白,就这样吧,你先打发阿禾回去,该叮嘱的就叮嘱吧,本少爷今日也没有心情去见她了。”
赵掌柜比赵名就更知道该叮嘱些什么,他恭敬的拱了拱手,“是。”
见赵掌柜去了,赵名就继续扇了扇风,怪道人家说得不到的永远是惦记着,只要一想起宋舟那清冷的模样他就浑身发软,可是一想到赵掌柜的叮嘱,他只得叹了又叹。
“这可是你自己选的,不过如果你主动来求本少爷,本少爷或许也可再为你破例一次。”
他伸手戳了戳高几上开得正盛的白毛菊,神色说不出是阴沉还是期待。
“小美人儿,你会来吗?”
第32章 杀人夜宋舟转身就想往院子跑,可是一……
沈越止今日下了朝就来了西苑,听常福说季景辞在闻正堂临摹山水画,他有些好奇。
“殿下,今日怎舍得来闻正堂的书房了?”
自那晚后,季景辞觉得宋舟有些疏远他,而且近日她总是早出晚归,他没有机会解释,也不想一个人待在临风斋,可是这些话太子殿下怎么可能告诉沈越止。
他凉凉看了他一眼,只道:“等你。”
沈越止有些受宠若惊,他轻咳一声难得有点正经道:“知道,不就是想知道圣上怎么批复渝州的折子,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