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孩子,感情早就急不可耐了,”章皇后随口朝晋安帝抱怨,皇帝笑笑不说话。
“等会儿阿喻若是过来了,母后再差人去叫你。”她又朝萧明月叮嘱道。
萧明月乖巧地点头,心想把她忘了才好呢,转身毫不留恋往晚风苑去了。
她刚一走,章皇后就迫不及待地挥退了殿内的宫人,忍不住问道:“陛下,今日怎么一早就过来了?这是谁惹您生气了?”
晋安帝季昶,看着爱妻一双美目盛满担忧,他叹息一声,站了起来。
“若华,朕时常再想,让阿喻跟萧家结亲到底是好是坏?”
章皇后打个哈哈,“陛下这是哪里话?两个孩子都是咱们打小看到大的,说句金童玉女也不为过……”
“你知道朕不是说这个!”
皇帝沉了脸,“当初你心心念念要跟萧家结亲,无非是想让阿喻借萧家的势,他自小聪慧好学,朕也以为他能,还让他主持这次恩科,谁知道竟然爆出这么个事儿!”
“到底是何事?”章皇后不解。
“今次科举,寒门学子联名上书阅卷不公,有人趁机弹劾齐王跟萧元岚,结党营私,选人为亲!”
“这……陛下,这跟齐王有何干系?科举阅卷的又不是他,再说若是落榜了就可以联名上书,置朝廷威仪何在?”
晋安帝向来是知道章若华不懂朝中事的,他望着她保养得宜的姣好面容,从前更多的是怜惜与愧疚,这会儿却有些无力的感觉。
后宫不得干政,从前他是很讨厌前沈皇后的,总觉得她比章若华,少了小意温存,多了算计与强势。
她还总是抨击他的政治主张,说他还不够成熟,但是他不得不承认,她至少是懂他的政治抱负的。
见晋安帝沉默,神情恍惚,章若华上前挽了他的手臂,“陛下,您怎么了?可是臣妾哪里说得不对?”
见晋安帝依旧不说话,她睁大了眼睛,有些委屈,“臣妾一介女流,出身寒微,向来不懂这朝中之事,有说得不对的地方,还请陛下不要怪罪……”
晋安帝是吃过苦的,那时候两人一起经历了不少白眼与心酸,他是最见不得她这委屈模样的。
他拍了拍她的手,安抚道:“朕何时怪过你?倒是怕你怪朕……”
章皇后双眼泫然欲泣,一把趴在了皇帝的怀里,“陛下……”
皇帝向来吃她这一套,这爱妻一哭,他哪里还有心思去责怪她,本想着让她提点提点齐王,看这样子也是不行的,他只能把话说明白了。
“若华,阿喻是咱们的儿子,朕不希望他娶了萧家女就跟萧家走得太近,朕少时吃那么多苦头,就是因为父皇当年不得自主,被人摆布,跟世家大族尤其是萧家脱不了干系。”
章皇后心下冷哧:若不靠萧家,他们母子拿什么跟背靠沈家名正言顺的太子争,难道单单靠皇帝的宠爱?再怎么宠她也不过是个继后,她儿子也是庶子,她们母子在名分大义上永远输人一头。
况且她没有强势的娘家,她们母子更多是靠皇帝的赏赐与份例过日子,若是做个普通富贵闲人当然无忧,偏偏皇帝的宠爱把他们架在了火上,不争就只有粉身碎骨。
可是明明最开始陪他吃苦的是她,他说要娶的人是她,结果转头自己就跟沈家勾搭上了。
当初靠着世家上位,这会儿又想一脚撇开,关键是他又何时完全做得了自己的主了?
现在跟她说不要跟萧家走得太近,他当年走得的路,怎么如今儿子就走不得了?
虽然心里不以为然,章皇后面上却是温婉柔顺的,她拿出丝娟,边擦拭着眼泪边哽咽道:“陛下,臣妾明白的,待他过来定会跟他好好说说的,您放心吧。”
齐王季景喻向来听他母后的话,想到此,晋安帝放下了心,只要他不完全向着萧家,被萧家摆布,这次他是很好脱身的。
西南羌人作乱,战事又起,他也顾不得在翊坤宫用膳,安抚了章皇后几句便回奉天殿处理政务去了。
皇帝一走,整个翊坤宫都安静了下来,章若华看着空荡荡的大殿,觉得有些干冷干冷的。
她想,皇帝到底是靠不住的,口口声声说把她们当家人,可是只要她们母子做的不合他心意,特别是对他的政事有影响,他立马就过来敲打了。
他永远把权利放在第一位,为此一次次抛弃她们,害她吃了那么多苦头,甚至被人……
说到底这男人是靠不住的,只有阿喻永远依赖信任她,等她们母子真正站上这大晋的顶端,她才能出那口恶气!
皇帝已经走了有一段时间了,见皇后立在廊下久不唤人,常林捧着一件羽纱面披风候在阶前,“娘娘,天儿寒,把披风戴上吧。”
章皇后点头,墨竹上前替她系好带子,她居高临下地看着身材佝偻的常林,忽的叹了口气,“林叔,你今年五十有几了吧?”
她很久没有对他做此称呼了,常林一时有些怔愣,待反应过来,他跪了下来,“回娘娘,老奴上个月正好五十有四。”
“五十四了……一眨眼咱们都老了……”
“娘娘春秋正盛,正是人生好年华呢……”常林躬着身子,却望着章皇后,神态虔诚。
章若华走近了,亲手扶起了他,“打小你就总是说好听话哄我,动不动就跪着,你这腿不疼吗?”
“嗐,这些年承娘娘的光,老奴在这翊坤宫好吃好喝的,早就不疼了……”常林笑着,一张白面无须的脸平添了许多褶子,看着倒也是一慈祥老人。
断过的腿,哪儿能不疼呢?像这种阴冷天气,最是折磨人了……
常林看了看天色,“陛下说殿下会晚点过来,娘娘要不进屋去等?”
翊坤宫宫人口中的殿下只有一位,那便是齐王季景喻。
天空阴沉晦暗,确实天色不早,他再不来宫门就该下钥了,章皇后看着空旷的宫道,信心满满道:“该快到了,备膳吧。”
她又对身后的墨竹吩咐,“王妃在晚风苑快一天了,你差人去唤她吧。”
“是。”
果不其然,没多久,齐王俊秀的身影便出现在了宫道上,不一会儿便进了翊坤宫。
见章皇后披着披风站在廊下,知道是特意等着他,齐王抱歉一躬,“母后,儿臣来迟了。”
见到儿子,章皇后自是欣喜不已,她上前拉了他进殿,坐在宴前,一语双关地道:“什么迟不迟的,这饭菜呀刚刚好,咱们亲母子,母后总是愿意等着你的。”
见齐王都到了,齐王妃却还没过来,章皇后看向偷偷进殿的墨竹。
墨竹赶紧上前忐忑回禀,“娘娘,殿下,王妃说用膳不必等她,她正绣着新学的样子,等完了就过来,保证不耽误出宫的时间。”
季景喻向来给人的感觉是温润的,闻言也不做声,只轻轻拿起了眼前的玉箸,低声吩咐,“你们都下去吧,这里有本王就行了。”
“是。”
这是老规矩了,宫人们纷纷躬身退了出去。
“阿喻,你跟阿月是在闹别扭?”章皇后是了解自家儿子的,忍不住问道。
季景喻笑着替她夹了一块青笋,“母后说什么?儿子跟阿月好着呢,有什么好吵的?”
章皇后狐疑地看了一圈,并没有发现有什么异常,但她又隐隐觉得不对,“母后知道,阿月年纪小,性子又任性,委屈你了。”
季景喻给自己夹了一块鱼肉,美美尝了一口,“母后宫里的膳房就是不一样,这清蒸鲥鱼,真是百吃不厌。”
见他明显不愿多言,章皇后还待再说,被他止住了,“母后,这些都是儿臣自愿的,儿臣自有分寸,您不必担心。”
话已至此,章皇后只得不说这茬了,她有另一桩事要说,“你父皇今日来过,说起了这次科举的事儿,他让我劝你跟萧家莫走得太近。”
季景喻闻言笑了,“现在我们是姻亲,这可由不得我,而且之前咱们做事畏手畏脚的,说白了,缺的就是钱财,门路。母后,儿臣现在才知道之前咱们只看着渝州那点铺子有多可笑。”
“那这次科举的事……”章皇后还是有些担心。
季景喻见她不动,又替她夹了一块翡翠烩白玉,“母后放心,儿臣已经有了应对之法,不过一群乌合之众罢了,届时定会给父皇一个交代的。”
见儿子意气风发,章皇后也替他开心,只是说到渝州,她想起了另外一桩事,“阿喻,上次母后让你派人去渝州打听的事儿有消息了吗?”
季景喻闻言搁下了玉箸,自怀中掏出了一个小信封递给章若华,“母后为何对一名女官如此感兴趣?”他有些话没有问出来,难道仅仅是因为老三对她另眼相待?
章皇后接过信,看也没看就收了起来,装作漫不经心道:“不过一时兴起,你别小看女子,说不得什么时候就有大用了。”
章皇后这样,季景喻更加心下狐疑,不过他面上也没表现出来,只继续陪她用膳,心想等把科举这事儿了了,他定要好好查一下这个事儿。
第61章 离心要真有变的,也不过是陛下的口味……
晋安二十年辛未科,十一月恩科会试。
以齐王季景喻为名义主考,礼部尚书萧元岚,翰林学士杜嘉平等人为主考官,取录萧克钦等人为首的五十六名学子,以待来年二月春廷试。
然数百名学子联名上书,控诉此次科举不公,甚至有学子去礼部、吏部击鼓鸣冤,当街拦轿哭诉,状告此次科考主考官偏私世族。
随即以御史大夫蔡项为首的数十名官员,弹劾齐王季景喻,礼部尚书萧元岚等人结党营私,霸揽科考。
朝野巨震,晋安帝恼怒,当朝要求彻查此事,并继续以齐王季景喻为主考,分别以翰林学士杜嘉平,编修李镜言,司直郎杨延等十三名官员成立阅卷小组,重新复察审阅此次试卷,增录落榜学子。
这半个月来,京都学子人人风声鹤唳,但又不甘心离开,往日悠闲热闹的茶馆虽是聚集着人,但也无心再吟诗作画,都在私下议论着这二次阅卷的真意。
晋安帝本以为,自己给了齐王再一次机会,又暗示过他莫要跟萧家走得太近,在朝堂,他也明示过再增录一部分落榜的寒门学子,他自己也主动要求重新审阅以示公正,这次定是万无一失,不会再有什么麻烦舆论了。
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呈上来的复查结果,是审阅无误,上报录取的还是原班人员,并且指出落榜学子的试卷多有犯忌犯禁之语,并不合适再进行增录!
礼部尚书萧元岚等为首的前次阅卷人员更是大肆喊冤,要求皇帝彻查造谣闹事的官员学子,以正科举之风,朝廷威严!
本来再增补几十名落榜寒门学子就可以摆平舆论,朝廷也不缺这点安置,大家双赢的事情,偏偏齐王协同以萧氏为首的世家半步不肯退让,将矛盾更加激化出来。
晋安帝的脑门砰砰直跳,血气上涌,差点直接在朝上背过气去,这帮人气焰之盛,连皇帝也不放在眼里,竟公然视皇命如无物。
这样的结论也让朝中有些大臣颇为不满,特别是这几朝来通过科举入仕的官员,若是科举也为世家大族垄断,那他们岂不是在朝中越发艰难?
晋安帝已经老了,若是不趁机站稳脚跟,大力培植自身势力,将来在新朝可还有他们的立足之地?他们不得不纷纷跳起来抨击。
对于再次莫名落榜的寒门学子来说,他们不仅落榜,还有犯忌犯禁之语,被科举除名都是轻的,搞不好还要掉脑袋的,这让他们更加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
大家纷纷要求换人重新复核试卷,并且要彻查所有涉案官员,本来齐王就是第一次科举主考,复审再由他牵头难以服众,甚至有人直接公开自己的科举试卷以示清白。
还有人上书质疑齐王一个庶子,竟然代替太子主持科考,有本就名不正言不顺之嫌。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经很难再和平收场了,晋安帝没想到自己寄予厚望的儿子,竟然带头站在对面逼迫试探他,挑战他的权威!
皇帝失望震怒溢于言表!
当场将复审结果砸向了齐王额头,斥责他“殿前失仪,不事君父”。
盛宠的齐王被斥,是晋安帝给以蔡项为首的反对派官员吃的定心丸。
于是弹劾的折子如雪花般飞了出来,有人揭发礼部尚书萧元岚收受巨额贿赂,为世家子弟科举大开方便之门。
不仅如此,还公然冒名顶替科考,致人落水身亡……
晋安帝震怒,下令罢黜萧元岚的尚书一职,回家养老,有求情者,一律以同党视之。
萧元岚是驸马兼宰执萧元崇的族兄,萧元崇又是萧家宗主加齐王岳父,萧元岚被贬齐王被斥,另有数十名阅卷人员被举报关押……
为了以示科举公正,平息众怒,晋安帝宣布将亲自主考,重新复审阅卷。
这一次复核比之前次,则要迅速许多,不过五天,结果就出来了。
之前录取的萧克钦等人试卷文不对题,多有狭义,文风晦涩,且有行贿之嫌,全部取消录用!
反而晋安帝重新取录了以孟亭为首的六十名学子,并称开春即开展廷试!
明眼人都看出来了,后面录取的这批学子,大多出自寒门,偶有家境不错者,也不过是普通富户,晋安帝这是故意要打人脸。
不过也是这些人之前太过分,本来就是可以各让一步的局面,结果仗着齐王跟萧家,抵死不肯退半步,竟公然打脸帝王。
晋安帝本来以为可以利用齐王跟世家暂时和解,没想到换来的反而是对方的变本加厉,甚至他寄予重望的儿子,竟然为了一己私利跟萧家沆瀣一气,他忍无可忍,不得已以雷霆手段处置。
这次科举彻底翻盘,晋安帝怒斥齐王失察,将他革职并勒令其闭门思过。
其他人则没有那么好运了,皇帝下令将所有官员交由大理寺彻查,但有罪责,一律从严从重处罚。
最后审出萧元岚竟威逼利诱复审人员不得取录除首次录取的其他人,他认罪并自焚于府邸,其余复审人员被革职的革职,流放的流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