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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他和虞谦和在书房良久,出了书房,他没再去找小妹。
他不在乎和她守一辈子的兄妹界限,却害怕看到如果哪一天,小妹偶然得知所有真相,知道虞谦和搭人骨为梯,准备送他扶摇直上时,看向他的眼神。
毕竟,小妹是那样干净美好,如何忍受得了他的罪孽肮脏,尽管,这一身罪孽和所谓使命,都是旁人强塞给他的,还美其名曰为大卫朝尽忠。
卫朝二十年前就灭在了越人手中,他对卫朝的最后印象就是父皇紧锁的眉头还有母妃执匕站在他床头,控诉他一根病秧子却占着长子之位,不如早些死了让位给二弟时狰狞的脸孔。
全都是些不堪的记忆,卫朝包括卫宫里的人,在他心中实则比草都轻贱,谁要为卫朝尽忠,自去流血送命就好了,为何要把这意愿加诸他身上?
现在好了,虞谦和技不如人,葬送了一家子性命,现在,虞家只剩他和小妹两人相依为命。
等小妹再休养一段时日,他也顺手解决掉最后一个麻烦和隐患,便与小妹离开柳州,找一方恬静山水栖身。
他光风霁月,他温柔和济,他同情弱小,他造福苍生……这些小妹欣赏喜爱的特质,他全都拿来堆在面上,小妹对他会越发仰慕敬重,再看不透他内里的阴沉污浊。
这样,小妹就永远不会有厌烦他的那一天,就不会离开他身边,他们就在明山秀水间相伴彼此一生,不是很好吗?
想到此处,虞四郎从中衣窄袖内掏出一封密信来。
将信纸拆开,双眸闪着不经心的寒意,扫视一遍。
待看到“殿下想要一走了之?殿下需得仔细斟酌,希望殿下的回复不要令臣苦等太久…”以及最后落笔的“君扬”等字样时,唇际浮现一弧寒薄嘲意。
又是一个试图指点操纵他生命的人,满口冠冕堂皇唤着他殿下,心里不过当他是个工具,利用来满足自己的私欲罢了。
六年前,他一时犹疑,让小妹经受如斯磨难,已是懊悔不及,这次,他不会再有半分迟疑,他定要带走小妹。
谁若要此时斜插一杠,出面拦他,他不会手软客气的。
至于这个人,二十年前就该死透了,却出奇的命大。虞谦和杀他两次,每一刀都捅在他的致命处,他却如一条踩不死的爬虫,每一次都能再从血泊中蠕动站起。
既然如此,他不介意动手来补这第三刀,这次,他定要亲眼看着他再爬不起来,才肯罢手。
虞四郎铺纸蘸墨,在细纸上迅速落下几行字迹,看过一遍,又添上最后一句。
“盼卿早到此一晤,与卿共举大计。”
写完这句,他把纸折起塞到信封里,夜已深,心中却殊无睡意,只凝望窗外幽寂夜色,淡淡出神。
……
时间飞逝,转眼又过两月有余。
虞扶苏有孕并不太显怀,当年怀小公主时是那样,如今这个也是如此。
但毕竟有些月份了,小腹微微隆出。
虞扶苏手搭上小腹,想起那日四哥的极力劝说。
四哥面上稍戚,不无感伤道:“四哥身子如此,哪怕带你远走,将来却不知能陪你多长时日,若是添个孩子,往后无论如何你不会孤寂一人。”
四哥说别总去想孩子的生父,只把他当成是虞家的血脉,当成她自己一人的孩子……
最最最重要的是,若那日选择落下这个孩子,她自己也有性命之虞,四哥说,虞家如今只剩他们两人相依为命,好不容易重逢相聚,他决不允许他的妹妹再有半分闪失。
她自认做不到四哥那样的豁达通透,却也实在不忍若真有个万一,留四哥一个多病之身,孤零零存身在这偌大的天地间。
所以,她犹豫了。
一晃几月,眼见腹中孩儿一日日长大起来,她也真如四哥所说,有几分改了主意,至少,没再动过强行落掉这孩子的念头。
“也不知腹中是男是女?”虞扶苏默默想着。
但愿是个女儿吧,她和四哥已悄悄商定,等她再修养一段时日,四哥手上的生意事务也交接转移好,他们立即动身,离开柳州往更南的惠州而去,隐居苍山之阳,汶水之滨,与四哥一道游迹山水,修书著说。
若彼时她再承蒙天恩庇佑,平安顺利生产,得一个承欢膝下的女儿,闲暇之时,她教女儿莳花弄草,四哥教女儿弹琵琶吹笙……
女儿不需要知道生父是谁,不需要背负生父生母两族过往种种,只需在她和四哥的爱护下健康长大,将来觅一可靠良人,自由无忧,平安喜乐过完这一生……
“小姐,药膳好了。”宝瓶端碗进来,打断了虞扶苏的沉思。
虞扶苏接过,把一碗乌鸡凤翎白果汤慢慢喝了,四哥为她耗尽心力,怕她吃不惯苦药,也担心药性对她和腹中孩子不好,于是按照郎中列的单子,每日给她备来各种滋补养人的食材,以食疗为主,辅以汤药,经过这段时间的精细调养,她明显感觉身子比先前要好上许多。
只是四哥却肉眼可见的消瘦了一圈,每日来看她时,眼下都有掩不住的青痕和疲态。
虞扶苏心疼四哥,越发在意自己的身体好坏,积极调养,只期望自己快些好起来,换她去照顾四哥,他们就这样相互扶持陪伴,慢慢走完今后的路。
只是,宝瓶最近却显得有些心事重重的,有时望向她的目光总是欲言又止。
虞扶苏多少知道是为什么。
只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四哥朗月清风,无意人间男女欢情,谁都强求不得他,宝瓶也只能暗自伤怀了。
或许,带宝瓶出去走走能让她开怀一些。
虞扶苏把空碗交给宝瓶,道:“宝瓶,月余之后,便是此处城隍庙一年一度最负盛名的庙会了,到时,我们去瞧瞧?”
宝瓶轻轻点头。
而宫中此时亦不平静。
墨冰趋步上前,将一封密报呈到御案之上。
帝王撕开密函,在看到那寥寥几字后霍地起身,“墨冰,让赤焰把元容抓来见朕。”
“是。”墨冰领命而去。
帝王坐回宝椅,手捏那张薄纸,眼盯着上面“柳州”“虞四郎”几字,掀唇冷笑的时候,心底却暗自舒了口气。
幸而是哥哥,不是情郎,不然,他真的会杀了他们的!
饶是如此,帝王仍咬牙含恨,“虞扶苏,真是让朕好找,你且等着朕!”
……
七月初一是城隍庙会,城隍庙周遭百十里的百姓皆已出动,蝗潮一般拥向城隍庙,争相围观这一年仅一次的盛会。
夜幕下降,华灯初上。
城隍庙四周街道已堆聚卖福灯、仙品、佛宝、金玉等各类器物的摊贩,还有游方的僧人,散修的老道,支地一坐,免费给来来往往的行人测字算命。
而不远的城隍庙牌坊前,已是金灯高悬,华光璨璨,四方灯火汇如天星,将城隍庙照的白昼般明晃晃刺眼。
道士和僧侣列出整齐庄严的阵容,或盘膝而坐,或捏浮尘立定,纷纷开始讲经颂徳。
而讲经完毕,便是万众瞩目的仙佛圣会,由人间男女扮作诸天神佛,身着彩衣披挂,佛衣袈裟,为来往游人表演赐福。
虞扶苏怀着身孕,不敢在人群中央挤来挤去,因此,和宝瓶选定一处,便静观这边的表演,没有再挪动步子,观赏别处。
刚刚看过了一场八仙过海的表演,几位仙人大显神通,令人拍手叫绝。
而现在正演出的这场是老君飞升,那浮雾之中的老者道骨仙风,仙气飘渺。
听说,接下来一场是观音赐福,大家不由拊掌叫好,只因每年都会挑年轻貌美,十分端秀的小娘子扮演观音娘娘,大家在被赐福的时候,还能一饱眼福,因此,观音这场绝对是每年最受欢迎的仪式之一,围观者如织如潮。
只是,这老君飞升已毕,大家左等右等,为何迟迟等不来观音娘娘?
有些性躁的甚至已经大喊起来,“观音呢?观音怎么还不出来?”
小僧忙跑来挥臂,“请各位施主稍安,稍待。”
等待往往最为磨人,许多人早已按耐不住,心中光火,有的人甚至已低声骂起来。
这时忽有人眼前一亮,喊道:“观音娘娘!观音娘娘来啦!”
众人举目望去,只见一白衣观音,披挂迤地如雪,款款而来,巾帼半覆面,面相端秀,目色慈柔,真如观音娘娘飘飘坠凡,像他们而来。
一人惊怔之后,第一个上前,虔诚半跪于地,道:“请观音娘娘赐福。”
虞扶苏观看表演之时,忽被一老僧叫住,原来是原定扮演观音的小娘子不知何故忽然说不演了,老僧焦急,在人群中乱寻,却一眼看见了她。
这本是积福的好事,虞扶苏自没有缘由拒绝。
她手持净瓶,将翠枝蘸了五福水,轻轻洒落在跪拜的人头顶,其余人见此,皆半跪于地,虔诚等待赐福。
虞扶苏一一走过去,在他们头上轻点。
人群中却不知何时站进一个玄衣的年轻男子,窄衣勾勒身条,将他衬得如翠松一般挺拔轩俊。他面覆一张青面獠牙的恶鬼面具,却不骇人,远远立在那里,更显周身气质清贵,如鹤立鸡群,与周遭跪着的茫茫众生更显格格不入。
虞扶苏隔着人群与鬼面男子遥遥相对,那男子觑了她半晌,忽绕过人群,径直向她而来,在她面前站定。
“也求观音姐姐赐福予我。”他声线清沉,缓缓开口。
“观音姐姐?”虞扶苏秀眉微蹙,见他不似旁人那般虔心下拜,便道:“请公子伸出掌心。”
鬼面男子照做。
虞扶苏蘸一点五福水,轻往男子掌心点去,就在此时,鬼面男子突然翻掌握住虞扶苏细腕,似是笑了一声,用仅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小声说了一句:
“其实,我更想看看观音姐姐的真面目。”
说着,他动作极快,另一只手挑开虞扶苏半遮面容的巾帼,凝眸品了一瞬,赞一句:
“肤白似新雪,貌秀如名花。”
“观音姐姐…果真甚美。”
下面人终于反应过来,他们虔诚跪拜的观音娘娘,被一男子戏谑调笑了,纷纷大怒而起,直呼,“大胆!放肆!”
鬼面男子蔑然一扫四周,不知怎么一动,身影已在几步远外,他又回头朝虞扶苏看过一眼,几个闪身,已混入潮水般的人/流中,不见了踪影。
虞扶苏心中骇然,他究竟是谁?
他周身气场熟悉的令她心惊,尤其是握住她手腕的那只手上,陛下他很喜欢戴着银戒,几乎每日不离手。
她一度脑中有个荒唐的念头,他追来了,他从洛京追到柳州来了!
可心里又实在觉得荒诞,且不说这个男子与宫中那位有些地方全然不同,单说他一个君王,为了追一个女人,抛下朝政国事,千里迢迢赶来,除非是他疯魔了才会这样,古时那些亡国昏君也不会做如此无稽之事。
他真的用了好大的力气,虞扶苏看着红了一圈的手腕,心中默默祈祷:
“观音娘娘保佑,但愿她只是遇上了一个年轻无畏的浮浪子弟而已。”
虞扶苏心中有些烦乱,速速结束了自己的赐福仪式。
这时,忙完事的四哥和松子找来了,四哥远远看见她,眸中一道光华闪过。
“我道这边人如海潮,原来竟是小妹在这里扮起观音来了。”四哥拨开人群,到了她身边含笑说话。
虞扶苏看见四哥,心中蓦然安定,也笑着回道,“四哥莫要说笑。”
“小妹,”四哥突然拉起她的手,“人们都去护城河边放福船了,你我也去放一艘吧。”
虞扶苏犹豫道:“可这身衣物还未还回去…”
“晚些去还又何妨?”四哥直拉着她的手往前走。
走出几步,果然看见人/流都往护城河方向涌去了。
她和四哥来到卖福船的摊面前,在小案上写下祝语,塞到福船中。
几人又赶到护城河边,将手中福船放在明澄的水面上,亲眼看着满载自己祈愿的小船飘飘悠悠荡远。
此时有大朵烟花在护城河上空炸响,在半空呈现五颜六色的图案,映照河面上星子般繁密的灯火,美不胜收。
天际一线烟火划过,映亮四哥美玉般的颜色和澄明似水的眼眸,他转过头,眸底温润,问她道:
“小妹写了什么祝语?”
虞扶苏反问,“四哥呢?”
四哥言笑晏晏,“观音妹妹祐我,康健无病灾。”
“观音妹妹?”虞扶苏看着自己一身装扮,不禁失笑无言。
可心底还是浮着一丝隐忧,在连串炸开的烟花下,虞扶苏紧紧攥住四哥衣袖,立在四哥身侧,“四哥,我们快些离开柳州好不好?”
四哥回握住她的手,包在掌中,温声回复,“扶苏,快了,就快了…”
第23章 大概是很狗血的一章。……
四哥最近几日真是越来越忙了,经常早食刚用过就出去,一去便是一天,披星戴月的回来。
那日护城河边,四哥承诺即将离开柳州,她也觉出四哥最近正加紧筹谋着什么,远走之约真的就在这几日了。
她一时宽慰一时又有些忐忑。
但愿一切顺利,真的要一切顺利。
天水城西南隅的几道横街中,坐落着一家茶斋,庭院小巧,环境古意清幽。
虞四郎坐车从悄寂的后院进入,绕过九曲回廊,入了二楼一间极隐蔽的隔间内。
“公子,人到了。”过了一会儿,房门外依稀有人声传来。
虞四郎搁下手中青瓷茶盏,道:“放他进来。”
房门应声推开,虞四郎与推门而入的星眸男子遥遥互观。
几眼之后,虞四郎收回视线,淡淡念出一个名字,“方君扬,你倒真肯来。”
男子哈声一笑,“二十年了,难为这世上还有人记得这个名字。”
他朝前几步,“唰”的一声拂衣跪下,“兰泽殿下,臣见礼了。”
跪地的男子,看那星华璨璨的眼眸,那神采飞扬的面相,不是“君扬”却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