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扶苏听他这话,挣离他的禁锢,看着帝王的幽黑眼眸,一字一句也道的清楚,“陛下的话无异于说梦,除非陛下杀了我或断我手足,不然,只要我还尚存一口气,还能挪动两步,我就永远不会屈从陛下,甘心情愿做你的囚徒!”
“哈哈…”帝王看着她不服输的眼神,仰面大笑两声,笑声响荡在空旷的码头上,裹在夜晚凉幽幽的回旋风里,疯狂邪肆,有些瘆人。
他忽一把狠狠捞过虞扶苏肩膀,五指发力几乎要捏进她的骨肉之中。
“好个虞扶苏!”他道。
肆意的笑还绽开在眼底,他更添几分狠戾得意,“想来,朕一早为你筹备九洲瑶台宫是最明智不过的,如你这样表象温顺内里桀骜的,就该好好关起来慢慢驯服才对。”
虞扶苏强忍肩上痛意,讶问,“什么九洲瑶台宫?”
帝王面上带着神秘笑意,捏了捏她的下颌,“是朕庆贺你回宫,预备送你的大礼,你且等着收下罢。”
说罢,他将虞扶苏往外一推,面上诸多情绪皆已隐去,恢复成原本清郁少话的样子。
“赤焰。”他朝后唤一声。
赤焰应声落在帝王身边,下拜听命。
帝王手指虞扶苏,忽而肃声吩咐,“朕把她交给你,朕先行回宫。”
“若她在路上出了任何闪失,你便提头来见朕。”
赤焰冷声道“是”。
帝王再看一眼虞扶苏,眸光幽邃,难辨喜怒,盯了良久,忽侧过脸去,似吐息一口长气,迈步头也不回的朝着幽暗处走去。
而地上劲装收腰,布巾裹面的女子此刻也利落起身,漆眸之中似夹杂着厌恶,冰刀一般刺向她。
冷冰冰说了一个字,“走”。
……
蒙面人拉着卫兰泽越退越远,直至确定后方没有追兵追来,才缓下步子。
卫兰泽夺回自己衣袖,又从身后护卫手中夺下一把软剑,朝蒙面人面巾挑去。
蒙面人飞退两步,摆手道:“别!臣这张脸还能看,暂时不想毁掉。”
“就不劳烦殿下动手了。”他说罢自己扯下面巾,眉眼俊逸飞扬,正是被卫兰泽追杀逃跑的方君扬无误。
方君扬虚虚抱拳见了个礼,刻意嘲讽一般,微微笑道:“臣还活着,实在有负殿下。”
卫兰泽闻言哼了一声,面上阴郁地盯着方君扬。
“我问你,那越朝皇帝可是你放消息引来的?”
方君扬闻声笑了笑,竟是丝毫也无否认辩解之意。
他垂着眸道:“臣早说过,臣也不是全无准备,只身就来了柳州的。”
“毕竟,殿下你是什么样的人,臣早已心知肚明,与殿下这样的人打交道,不打起十二分精神,臣怕臣会死无葬身之地。”
“十年前的事殿下你还记得吧,”方君扬说着说着,便提起了从前诸事。
“那时,臣是那样纯真痴傻,虽然小的时候亲眼看见舅舅带兵屠杀自家满门百余口人,可侥幸活下来后,依然记不住疼。”
“那年臣长大了,也听说舅舅成了新朝的高官,臣满心欢喜,拿着那块和扶苏妹妹的定亲信物,从江南徒步到洛京,昼夜不停,从暖融春日一直走到飘雪寒冬。”
“臣站在虞府气派轩宏的宅邸前时,脚上布鞋磨的稀烂,五个脚趾齐齐露出,在冰天雪地里生着赤红的冻疮,形如乞丐…不,臣那时连乞丐都不如,可臣心里满怀期盼,竟天真的以为看了臣手拿的信物,舅舅会认出臣来,会收容臣留在虞府,会让扶苏妹妹与臣完婚…”
“舅舅果真喜笑颜开,把臣迎进虞府,你知道那时臣心里是什么滋味吗?臣想,终于回了家,终于找到了亲人,哪怕下一秒就死了也知足了。”
“哈哈哈……”说到此处,方君扬忽然爆出一阵狂笑。
“舅舅真不愧是臣的好舅舅,骗臣进门,门刚一关上,就变了脸,把臣扔到后院角落,十几个宅丁一顿棍棒落下,眼看臣已奄奄一息,抬着臣扔到后院外那几棵矮松下半人高的雪堆里。”
“臣快死了的时候,你和扶苏妹妹缓缓从远处走到矮松下,臣听到扶苏妹妹说要看看臣,你拦住扶苏妹妹,亲自到臣身边探了探鼻息,对扶苏妹妹说死了。”
“那时,臣分明还有呼吸,还拼命的抖动手指想让你看见,现在想来,臣那时真是太可笑了…”
“臣本心如明月,是殿下你,是虞谦和生生给臣上了一课,教会臣这世道人心的污浊险恶。”
“殿下你觉得,不多拉一个人下水,臣敢来赴你这场鸿门宴吗?”
方君扬一大席话说完,面上闪着轻嘲和得意。
卫兰泽默然听完,不说一个字,却是面上铅云密布,举剑便朝方君扬砍去。
方君扬起初还抵挡一二,后见卫兰泽不依不饶,他干脆放弃抵抗,任卫兰泽朝他身上砍来。
卫兰泽手起剑落,毫不手软,竟是在方君扬几日前的旧伤之上,又齐齐削下方君扬肩上一小块肉来。
方君扬肩上顷刻血流如注,隐见白骨。
他面上血色刹那间全褪,却依旧顽强地支撑着嘴角那丝笑意,惨白着唇色慢慢问道:“如此,殿下可消了气了?”
卫兰泽扔了那把软剑,目光阴鸷地盯着方君扬,话声中带出咬牙切齿的怒意。
“你害了扶苏!”
方君扬依旧勾着唇,“臣害扶苏妹妹?依臣看来,越朝的狗皇帝未必不比殿下更爱护扶苏妹妹呢。”
“单单是虞四郎这个身份,就够狗皇帝杀殿下十次了,可狗皇帝还不是为了我们扶苏妹妹,放了殿下你?”
卫兰泽冷声道:“你好大的自信,若今日越朝皇帝不肯为了扶苏放人呢?”
“那我们三个就一起死,谁都别想活着,狗皇帝也妄想得到他要的,”方君扬面上笑意愈深,“我们三个是这世上彼此仅存的亲人了,若不能一起好好活着,一起死了倒也不错。”
卫兰泽凝看方君扬飞扬的眉目,此刻却因为身上的剧痛,微微打着结。
看了半晌,他目光越过方君扬鲜红一片,不忍注目的肩头,口中忽逸出一声不知是何意味的冷笑,调头转身就走。
方君扬在卫兰泽身后道:“殿下可是想清楚了,此去要往何处?”
卫兰泽没有停步,只道,“管好你自己就罢。”
方君扬也不追,只是叹息般的问道,“殿下真的打算要把扶苏妹妹拱手让人吗?”
这句话显然挑起了卫兰泽强压下去的怒火,他停步,在十几步远外,幽幽回首。
“方君扬,别逼我杀你!”
方君扬“哈”了一声,无畏无惧道:“殿下,死是对臣最无用的威胁。”
“殿下知道臣为何要这样做吗?不错,臣就是为了逼迫殿下,只有让殿下尝尝在意之人被生生夺去的滋味,才能挑起殿下的奋起之欲。”
“你看,你从那狗皇帝手中带出扶苏妹妹,他怒的亲自追来柳州,这下,他又把扶苏妹妹夺了回去,殿下不准备还击吗?”
眼见卫兰泽眼中杀气凛盛站在不远处斜睇着他,却不开口接话。
方君扬手扶一株高木,神色忽如寂落的烟火,仰头望天,似嗟似叹。
“殿下想让我方家一门白白惨死吗?”他顿了一下,又道:“臣忘了,陛下本就一点也不在意我们方家。”
“没关系,”他忽而浅笑,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虽是笑颜美好,可在肩头血色的映衬下莫名透着些诡异。
“殿下不在意方家没关系,那臣就拉上虞家,不在乎虞家也没关系,臣就拉上殿下最心疼的扶苏妹妹好了。”
“这回,殿下若还想像上一次那样把扶苏妹妹从洛京带出,可比登天还难,想救扶苏妹妹,殿下唯有一条路可走。”
“殿下,与臣联手罢,越人刺在我们身上的刀口,我们必将百十倍施还,越人从我们手中夺去的,我们也将一点一点尽数夺回来。”
卫兰泽原本清浅的眼眸此时一片幽黑,带着割肉碎骨似的恼意的话从他口中一字一字蹦出。
“方君扬,我真想把你剁碎!”
方君扬眉间却腾起一丝喜色,“殿下这是答应臣了?”
卫兰泽没有理会他。
他却自顾自接道,“那好,臣与殿下就此分别。臣还要回去伺候那个蠢公主。”
“至于殿下,殿下自己心中必然清楚该去往何处。”
方君扬朝卫兰泽下拜,以君臣之礼叩别,“臣与殿下,下次再会。”
卫兰泽受了方君扬的叩拜,带上自己的人转身要走,方君扬指着地上昏迷的宝瓶,“请殿下把这女人也带走,别留这等累赘给臣。”
前方的卫兰泽话音传来,“送你的,你不爱,便随手弃了。”
方君扬看着那道越走越远的碧色身影,回眸无奈摇头。
他让人将宝瓶弄醒,宝瓶醒来,不见了小姐,也不见了公子,眼前却见一个肩头伤口鲜红可怖的陌生男子。
她惊叫一声,连连往后躲去。
方君扬对她笑道:“我有那么吓人吗?”
见宝瓶不说话,他又道:“你家公子暂时把你托付给我。”
“公子……”
宝瓶一听公子二字,不禁悲从中来,掩面流泪。
方君扬默默看着,忽问,“你还想再见你家公子吗?”
宝瓶连连点头。
方君扬笑道:“那你叫什么名字?”
宝瓶回了一句,“本名杜嫣然,在虞府叫宝瓶。”
方君扬缓缓蹲下身,将宝瓶从地上拉起,盯着她的脸思索片刻,说道:
“从今天起,你不是杜嫣然,也不是什么宝瓶,而是玳姬。”
方君扬又缓缓重复一遍,“你叫玳姬,记好你的名字。”
宝瓶听后,面上一变,怒道:“你一不是我爹娘,二不是我主子,凭什么改我的名字,我才不会听你……”
方君扬慢慢凑近宝瓶,在她耳边轻声道:“不想改名字啊,那你想不想……?”
话到尽头声音已是越压越低,渐渐分辨不清楚了。
而宝瓶却在方君扬附耳的话语中悄悄红了一张俏脸,那红晕在面上越匀越开,愈烧愈盛,直似傍晚天边的那道烟霞。
宝瓶忽而往地上跪去,郑重拜谢过方君扬,改口道:
“奴婢愿意,奴婢愿意改名,从今往后,奴婢便是玳姬。”
……
虞扶苏总觉得这回程似乎太快了些,在她的意识里,这才几天,就从柳州飞一样回到了洛京。
当一切回到原点,她又立在皇宫重重殿阙,高高宫墙之内时,一时恍如隔世,心中百感交集。
她已不再是回毓庆殿,而是被暂时安置在南熏馆中。
她在南熏馆休息了两三日,其间有太医频繁出入南熏馆,替她把脉问药。
依太医的意思,她近来身体还算可以,比原先不知好上多少倍,若照此再悉心调理一两月,到临产之时,平安顺利产下小皇子应当不成问题。
这都是四哥的苦劳而已,她不禁想起四哥来,心中一时难过。
只差那一点时机,她就能和四哥远走,也正是差了这点时机,苍山汶水终成此生憾事。
想到此处,她心头对毓庆殿里的君王又生出许多难言的怨火。这些天,他并没有来南熏馆扰她,虞扶苏私心希望他这辈子都别踏入南熏馆半步,这样她倒还可勉强度日,可奢望终究是奢望,又怎么会成真?
到了第四日,他终究还是来了。
他踏入南熏馆,几乎是含着难言的笑意,黑眸中有曜曜光闪,觑着她道:“朕说过要送你一件庆贺回宫的大礼,朕先带你去瞧瞧?”
一开始,虞扶苏并不明白他口中所谓九洲瑶台仙宫到底是什么,直到被他拥着到了珈珞山前,玉水湖畔,看到那湖中央岛屿上临水而起的金碧辉煌、美轮美奂的宫殿时,惊诧的睁大了双眸。
他还在一旁“贴心”相问,“你今后就住在这九洲瑶台仙宫里,不必出来了,你有什么喜欢的花木,朕命人种上去,有什么喜欢的物件摆饰,朕也命人搬过去。”
若说他坏了自己的自由之梦,逼迫她和他回宫,她是怨他的话,当看到这九洲瑶台仙宫时,她真的被他激怒了。
她性情偏宁静淡泊,极少大喜大怒,好似这二十六年的生命中,也唯有他能把她逼到这种地步。
她看着他那张越来越有疯子加亡国之君潜质的脸,在九洲瑶台宫前,在一众宫人的惊呼声中,推了他一把。
他正背靠玉湖水,鸣鸣得意,炫耀着他的创举和杰作,不意她忽然动手,一时不备,竟脚下一个趔趄,直直往玉湖中栽去。
“欸?!”
虞扶苏也是惊了一跳,需知他是个男子,又生的高大挺拔,自己不过是气不过,随手推了他一把,真没想到竟真将他推下水去。
等虞扶苏反应过来,顺手去捞他,已是捞不及了。
眼见湖面上吐出一串水泡,帝王掩着口鼻扒住岸沿露出湖面,发冠已歪,长发披散,水珠顺着冶丽的面容嘀嘀哒哒往下坠。
宫人们忙上前,七手八脚慌着拉他们的陛下上岸,水中的陛下不知怎的,玉颊之上莫名其妙浮现一丝红晕,对上前的宫人们恶声吼道:“走开!”
他自己撑着湖岸,身子一跃,跳到岸上,怒目盯视面前的虞扶苏。
虞扶苏看他一眼,退后一步,向形容狼狈的帝王赔罪,“陛下恕罪,我真不是故意的。”
虞扶苏确实不是故意,可这话落在别人耳中,难免有些故意嘲笑的意味,有些胆子大的宫人,看着这个样子的陛下,已忍不住悄声偷笑起来。
方才还威仪棣棣的帝王,此时面上更显窘迫愤怒,他一把拽住虞扶苏手腕,凶道:“跟朕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