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四郎,或者现在应该叫他卫兰泽。
卫兰泽闻言,也是一嗤,有轻嘲之意:
“二十年了,不也有人还记得卫兰泽这个名字吗?”
他说着,斟满两盏茶,将其中一盏推向方君扬,摆手道:“坐。”
方君扬在另一侧坐下,扬唇一笑,道:“殿下接出了扶苏妹妹,这些日子以来,过得可还舒心惬意?”
卫兰泽回道:“还要多亏你通风报信。”
方君扬啜了一口茶水,垂眸道,“殿下说哪里话,先说她是你我的妹妹,又是与臣定过亲的未婚妻子,臣与殿下一样,是无论如何都要接她出来的。”
卫兰泽眸中有些凉意,质问,“你的未婚妻子?”
“若我记得不错,到你我辈,扶苏该嫁入东宫的。”
方君扬哈哈一笑,“话虽如殿下所说,到了我们这一辈,扶苏妹妹是本该嫁与殿下为妻,可殿下身子羸弱,虞谦和难免担忧,我自小便喜爱扶苏妹妹,硬缠着父亲去央求虞谦和,虞谦和果然答应了…”
“有一对长生锁为信物,臣和扶苏妹妹的婚约总比殿下的口头之约要牢固得多。”
眼看卫兰泽面色转冷,方君扬连连摆手,“罢了罢了,扶苏妹妹最后归属于谁,这些都留待日后再说,殿下可与臣联手共商大计了。”
卫兰泽抬眼,漫不经心道:“扶苏有孕,我暂时无暇分心。”
方君扬怔住,飞扬的眉眼垮下来,显得有些阴沉。
“有孕,谁的?”
卫兰泽眸带笑意,直直睇着方君扬,却不说话。
方君扬面色愈沉,霍然起身,“殿下,你…!”
他急促的出一口气,盯着卫兰泽,“你明知她和臣的婚约,你还…”
他气的说不出话,在地上疾走两步,扶着桌沿喘气。
卫兰泽见状,面上笑意更深,特意重复一遍,“扶苏有孕,我要带扶苏离开柳州,从此不再理会这些繁杂世事。”
方君扬蓦然抬头,紧盯卫兰泽,气极反笑,“殿下在耍我?”
卫兰泽头也不抬道,“是又如何?”
方君扬声色愤然,“你不怕我告诉她,告诉她虞氏一族究竟是为谁而灭的?她知道了所有真相,可还能安心坦然的与你在一起?”
卫兰泽轻笑,“你以为,我会让你到她面前胡言乱语?”
他说着,双掌一拍,立时有四个手执长刀的黑巾蒙面人从暗处钻出,齐齐朝方君扬攻去。
方君扬手无寸刃,又以一敌四,只能步步防御,被逼的节节败退。
即便他身手极佳,又紧贴墙面,打起十二分精神应付眼前四人,尽量不出破绽,可不一会儿功夫,他身上仍添了两三道浅伤,血如涓涓细流,从伤口淌出。
这样轮番攻势下,要不了多久,他便会送命。
方君扬眸中一狠,故意将两臂大开,袒露没有保护的前胸来,几个杀手一见,果然争相举刀,倾身朝他胸口刺来,他身子微微一低,却避不及,仍是被一柄长刀深深没入肩胛之中。
与此同时,他抓住对面露出更大破绽的时机,忍痛夺下一柄长刀,利落斩杀一人,冲出几人包围,跑到窗下,两刀劈开窗格,从二楼窗中跳了下去。
卫兰泽缓步到窗边,扒着窗沿往下看,就见方君扬也正仰头看他,眸中怒火幽盛,冷声嘲道:“殿下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心狠手辣,我以真心奉殿下,殿下却要杀我。”
“不过,殿下真以为我会无备而来吗?”
卫兰泽淡道:“那便试试,我也想看看你这次还能不能再走大运,活着离开柳州。”
“现在,你该逃命了,再说下去,你即刻便死。”
说着,他退开窗边,对几个杀手挑了下颌,道:“追到他,格杀勿论。”
几个杀手领命,纷纷从窗口一跃而下,朝方君扬没命追去。
卫兰泽依旧从后院坐车离开茶斋,路过糕点铺子时,面上已是一派柔和笑意,吩咐松子,“去买些白茶芙蓉糕来,小姐喜欢。”
……
盼星盼月终于盼到这一日,今晚,他们将坐渡船离开柳州,往惠州而去。
她带上宝瓶,四哥带上松子,一行四人。
这次远行定是比上次从洛京逃出时要困难数倍,若他有意追寻,在各个渡口严设关卡,紧密搜寻,他们一路南下,定是忐忑万分。
四哥安慰她,“我们文书、名牒齐备,不会出事的。”
虞扶苏点头,是的,他们一定可以顺利到达惠州。
她转问身边的宝瓶,“宝瓶,一切都准备妥当了吗?”
宝瓶道:“小姐放心,一切都已妥当。”
经过深思熟虑,这次他们选择坐极大型的客船,一艘船能载千人之上,早些时候,他们几人的用物已搬上船,放入舱下的储物库中,这艘船是夜行船,今夜子时正刻驶离码头。
此刻,他们用过饭,立在宽阔的甲板之上,吹着江面凉习习的晚风,高船上悬挂的明亮灯火映在澄平无波的江面上,如同镜像。
有船上的更夫敲着铜锣大声呼喊,“子时将到,要开船喽!要开船喽!”
也有船夫高扬起布帆,动手去解缆绳,预备出航。
听到预备开船那一声起,虞扶苏眼底都弥漫着舒心的笑意。
可就在此时,码头之上突然传来异动。有大队人马赶来,纷纷抛出铁钩子,勾住船身,再用铁索系紧。
接下来只用半个时辰,便有密密麻麻的士兵朝江边蜂拥而来,将整段河道围的密不透风。
岸上传来大声的呼喊,命客船上所有人下船上岸。
虞扶苏心中惊沉,依靠在四哥身边,四哥揽住她的肩,柔声安慰,道:“别怕,有四哥在。”
夜深人寂之时,码头停靠的客船并不很多,仅廖廖三艘,船上的人不明所以,被驱赶上岸,一一排查。
据说,年纪太大的被放走一批,面相丑陋的被放走一批……几次放人之后,码头上最后只站着三四百人。
虞扶苏亲眼看着那个男人不知从何处缓缓步出,眼角下的朱痣在码头煌煌灯火下异常冶艳。
她现在几乎可以确认,那日城隍庙调笑她的男子正是眼前的君王。
他真的是疯了吧!
堂堂一国之君,竟真抛下繁重政务,从洛京一路追她到柳州来。
帝王站在人群前,眼中噙着谑笑,目光不紧不慢从一张张面上扫过,仿佛折磨一般,非逼的他们自己现身站出来。
尽管她和四哥、宝瓶已分开站位,混在人群之中应该也不太点眼,可那人目光缓缓扫向人堆正中的她时,她仍感觉那黑眸略停,接着从她面上淡淡掠过。
几百个人,他粗粗扫过一遍,也不说要谁,却要来一张圈椅,临江而坐,目光幽幽撒向辽阔浩渺的江面。
他虽半字不吐,可虞扶苏清楚,她在何处,他早就心中有数。
可虞扶苏不想站出去,她真的不想。
如此僵持了一个多时辰,虞扶苏的腿渐渐有些受不住了,腹中如揣着巨石,沉沉压向双腿,她几乎要滑倒下去。
此时,四哥过来揽住她的肩,带她走出人群,同样沉默的立在帝王身外十几步处。
帝王终于侧身,目光落在四哥揽着她肩的手上时,正如江上的水色一般幽冷。
他对身后的随侍说了句什么,接着,今夜本想渡江的可怜无辜的百姓以及江水边密密麻麻的士兵被全部清走。
江岸码头上一下子变得空旷冷寂起来。
帝王起身,一只手负在身后,另一只点向她,压着情绪的声音传出,“你……让朕好找!”
对这个人,虞扶苏一直是容忍退让,可此刻,她心中不免燎起火气,直直道:“我看你是每日过闲了。”
身边的四哥闻言,居然没忍住笑出了声,虞扶苏抬眼觑向四哥,四哥朝她无辜眨眼,轻声说了句“抱歉”。
帝王面色隐青,怒视着她,道:“你……给我过来!”
虞扶苏没往前跨一步,她直视帝王,回他一句:“我不会过去的。”
帝王闻言,已是怒极,眼中有了些狠意和冷冽之色,声音低沉无温,“那可由不得你。”
说着,他命身边的血卫上前,去抓虞扶苏和她身边的男子。
血卫纷纷飞身上前,这时,另有数道人影飞来,挡在血卫之前,将虞扶苏和卫兰泽围护在身后。
兴许帝王是想到当日,他出宫来追虞扶苏,就是这个“虞四郎”和他手下的人将他重创。
眸色沉沉,已浮动杀意。
他冷声下达命令,“杀!”
“除了虞扶苏,其余的皆不必留命。”
一声令响,码头上霎起交戈之声,一时鲜血飞溅,尸首横拋。
宝瓶和松子也躲进了保护圈内,只是,外/围的护卫一个接一个躺倒,这圈看着马上要破。
四哥紧紧捂着她的眼睛,在她头顶轻声说话,“对不起,小妹,是四哥没能护好你。”
虞扶苏道:“不,是我连累了四哥。”
四哥摇摇头,轻声叹息,“和小妹隐居苍山之阳,汶水之滨的心愿终究还是落空了,若今日我殒身在此,只望小妹能好好活下去。”
虞扶苏嘴上回应“我听四哥的”,心里却已暗下决心。
她知道那个人不会伤她,可往后余生都将被他禁锢在身侧,也将活的毫无意思。
她向往自由,喜爱四哥口中的苍山汶水,她打定主意生死都要和四哥在一处,若四哥今日殒命于此,她陪四哥一道去就是。
护卫们又倒下许多,已完全顾不住身后四人,眼看闪着冷光的利器就要朝几人身上落下去……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却有一劲装蒙面男子,不知何时悄悄混进了厮打成一片的乱局之中,形如鬼魅般靠近虞扶苏,忽将一把短匕递上,抵在虞扶苏颈间动脉处。
打斗被喝停,帝王手掌紧攥,双目一刻不离盯着虞扶苏颈间白刃,怒声道:“你敢动她一下,我定将你碎尸万段!”
蒙面男子闻言轻笑,“我不动她,我为什么要动她,我不过想让你放我们走而已。你千里迢迢追到柳州,不就是为了这个女人吗?”
“放我们走,这个女人归你,否则……”
他说着,短匕在虞扶苏颈间轻轻一划,冷白匕身瞬间带出一串血珠。
第24章 宁愿看你在身边哭泣。……
冷匕抵在颈上轻轻一划,颈间蓦然一阵尖痛。
四哥眸中温润浅澈的光华消失不见,他眉间深锁,缠绕着蒙面男子的目光中似有冰丝,能将蒙面男子绞成几段。
对面的帝王自也好不到哪里,若是眼中的杀气果真能伤人,恐怕蒙面男早已千疮百孔,尸骨无存。
蒙面男却无畏的扬起一声笑来,问对面君王,“放不放一句话的事,需要思索这么久?我可没那么多时间留给你,再不答复,我现在便拉她一起死!”
说到这里,他又诡异笑道,“对了,她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六个月了吧,哈哈,仔细算起来,我们也不算亏…”
帝王的目光随蒙面男的话落在她的小腹之上,眼底似有转瞬而逝的暖意。
他终于抬手,示意血卫,“放!”
蒙面男要求道:“找一艘船来,送我们到江对岸。”
他说着,故意低下头来,脸贴着她的发顶,手臂用力,将她更紧密地揽在身前,隐隐挑衅。
“等渡了江,我就把她给你。”
帝王面上又隐隐浮青,眸若暗渊,黑沉沉一片压向蒙面男,强抑滔天怒火,吩咐左右,“照他说的做。”
到了江面上,她已转手到听命于蒙面男的随从刀刃下。
渡舟缓缓停靠江面另一岸,蒙面男拉着四哥弃舟上岸,被剩下的几个护卫围着往隐蔽处退。
四哥回头看她,眼中是深切的自责和沉郁,虞扶苏勉强朝四哥笑了一下,大声道:“四哥快走,毋须担心我!”
四哥似是阖眸一叹,被蒙面男拉着撤远,继而闪身远处一片苍茂密林之内,不见了踪影。
而蒙面男的随从见状,也将她往前一推,推向同船血卫的身上,他自己则跳入海水中,眨眼消失的无影无踪。
血卫接了她回去复命,帝王正长身玉立江岸边,凝眸静待,江风撩起他玄色的袍角,吹的上下翻飞。
甫一上岸,便被他按于掌下,他将她的头压偏在肩头,侧脸去看她颈部伤痕。
一指沿着那道浅痕滑过,他指腹上染尽朱色,忽然,他不再是轻柔的碰触,而是按上一粒凝结的小血珠,在血珠上一抠。
揭皮一样的疼令虞扶苏痛“嘶”一声,捂上脖颈,只觉又有温热从那道浅痕中溢出。
“疼吗?”他在她耳边轻声问。
虞扶苏抬眼觑向帝王,眸中有掩藏不住的怒意,帝王也低头,眸中同样是压抑不下的恨火。
“虞扶苏,朕倒希望那人下刀再重些,只有伤过,你才会记住流血的滋味;哭过,才会记得流泪的滋味,这…本是你应得的教训。”
他看着她,一字一句说道。
虞扶苏面色转冷,决心对眼前人不再退让,反唇相讥道:“陛下为了给我这点教训,不惜抛下满朝文武,亲身千里追寻,我真是何足有幸,想是当年的幽王对褒姒,也未及陛下如此煞费苦心。”
这明晃晃的讽刺,将他比作贪色之徒,亡国之君,帝王怒极反笑,手臂绕过她的腰身,在隆起的小腹上流连,“朕若是幽王,你必也得担个妖妃的骂名,跟朕一起遗臭后世,总之,生死好坏,你都妄想逃脱朕。”
他继而微眯眼眸,不知想到什么,眸中杀意凛然,许久才散。
“看在朕的皇儿的份上,朕姑且放过你那四哥一次,”他道:“而你,随朕回宫去,从此乖乖待在朕的身边,若再敢妄动什么心思,朕有的是办法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