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有谁要问的?”
虞扶苏听帝王一字一句道完,语调已从平淡转入嘲讽,知他心中压着气,是不会让她去看小公主了。
虞扶苏失落的摇摇头,表示没有要问的了。
“那朕呢?”
帝王却突然提起声音,怒而发问。
他手按上虞扶苏肩膀,将她压坐在榻沿边,他自己也提膝上榻,身子半压,墨眸居高临下逼视着虞扶苏。
“那朕呢?”他又慢慢问了一遍。
见虞扶苏微微震惊的望着他,帝王寒薄一笑,手指骤然戳指虞扶苏心口处,声如含冰咽雪,质问她:
“你担忧虞婉性命,关心小公主安危,可却有哪一瞬曾心疼心疼朕?”
“朕也只是个普通男人,会流血,会掉泪,甚至…也会死…”
“朕在这里,果真什么都不算吗?”
他指尖重重点在虞扶苏心口,虞扶苏只觉心口闷痛。
“陛下,我……”虞扶苏眼中划过一抹哀色,却不知该如何去说。
帝王却不轻不重推了她一把,虞扶苏身子后仰,忙以手肘支撑。
帝王抬膝下榻,眸中已近惨淡漠然,甚至夹杂着缕缕惊心恨意。
“虞扶苏,你今时今日如此伤朕,莫不如当日莲花庙山头不理会朕,让朕生死由命就罢。”
“你可知,你们虞家,朕最恨的不是虞谦和,也不是虞婉,是你虞扶苏!”
“虞谦和、虞婉纵然一直捅刀子,也好过你虞扶苏给一颗蜜糖,再撒一把□□!”
说到此处,帝王微扬下颌,似不愿再看虞扶苏,目色中流露淡淡的孤绝冷傲,“罢罢,求来的假意朕也不要。”
他说罢,抬脚便走,留给虞扶苏一个孤寒料峭的背影。
虞扶苏心中似裂开了一道细纹,痛意虽渺却连续不绝。
帝王三几步就要转出内殿时,忽而停步,漠然的声音再次从他口中逸出。
“今后莫再提小公主,你该知道,从你一脉相承你姑母,抛夫弃女,从小公主险些折命你姑母之手那一刻起,你已不再是小公主的母亲。”
“如今,你只需顾好你腹中这一个就是,顾好他,莫让他有任何闪失,否则……”
他威胁的话半出口,又缓缓压了回去,头也不回抬脚离去。
虞扶苏心跳陡停,小公主险些命丧姑母之手?姑母她怎么会……?
可虞扶苏知道,帝王不必要也不可能拿这样的话唬她,她心中一时又惊愕又后怕又痛心。
痛心她这个做母亲的,差点害了自己的亲生女儿。
而君王每一句冷冰冰的话掷下,也无异割她皮肉。
说什么一脉相承,抛夫弃女?
抛夫弃女四字若用在姑母身上,她无可辩驳,虽不想承认,可姑母的确如此做过。
姑母是虞家少有的未嫁入方家或东宫的女儿,她的第一任夫君,乃卫朝探花郎,名叫周品清。
最初的这段感情,周先生淡泊,姑母热切,利用虞家之势强行和周先生成婚,两人育有一女。
后来,越国灭卫国,姑母选择为虞家献/身,不顾夫女的挽留,毅然进宫伴君,周先生一病不起,而那位表姐,骤失父母,无人照应,也不知还在不在人世?
而她,带不走小公主的时候,的确也想过留小公主在宫中,此生再不相见,可她不狠心这么做,还能如何?
顶着罪臣之女的身份,留在他的后宫,爱他,全身心依赖他,为他生儿育女,与他琴瑟和鸣吗?
她要怀疑自己吗?她要感到愧疚吗?
虞扶苏低垂眼眸,沉思良久,慢慢抬眼时,眸中有清澈坚定的光芒透出。
不,她根本就没有错!
只以自己为中心思考问题,看待别人,却不懂得考虑别人的立场和感受的人,才是大错特错。
“娘娘,太医来了!”
有宫人的传话声打断了虞扶苏的沉思,虞扶苏起身绕出内殿,这几日为她请脉的白须老太医已恭立候着她了。
太医为她把完脉,道是脉象还算平稳,每日按时服用安胎药即可。
另有一事,太医仔细嘱咐她,说是最后这三月,每日到殿外静走半个时辰,以便生产之期胎儿能更顺利的产下。
虞扶苏遵照太医嘱咐,随意点了两个侍女,携她们往南熏馆后的小花园而去。
南熏馆建的最为奇异别致之处,便是馆阁四周温暖宜人,四季如春。
馆后小花园内更是四时花开,深红浅粉一片香海,有各色大小的蝴蝶缠绕花枝飞舞蹁跹,流连不返。
虞扶苏缓步走在花园香径中,有看到喜爱的花束便驻足观赏片刻,这般走完小半个花园,她有些乏累,本想寻个石墩略坐一坐,可眼中不知怎么忽一瞟,在一棵木樨树下瞟到一片红纱衣角。
虞扶苏微微愣住,紧步走上前去,试着唤道:“蝶?小蝶?”
身后宫人还以为她想要漫枝轻舞的蝴蝶呢,在后面道:“娘娘若喜欢,不如奴婢回去取个兜网来,扑几只给娘娘装在瓶子里赏玩?”
虞扶苏摆了摆手,仍旧往前走去,那绯红纱衣本在戏蝶的身影,听到有人过来,惊慌失措蹲躲到花树下,形如一只受惊的小鹿。
虞扶苏更是柔下声音缓声安抚。
“蝶,是我。”
“我是扶苏,你不认得我了?”
那蹲在地上脸深深埋入膝中的身影动了动,许久才将头抬起一点。
待渐渐看清了眼前的虞扶苏时,她先是迟疑的瞪大了漂亮的眼睛,好一会儿,她忽从地上立起,跑到虞扶苏身边,一把抱住了虞扶苏。
“小蝶,慢些,我怀着身孕呢,别伤着孩子!”
虞扶苏温柔的抚着小蝶后背,对她说道。
小蝶赶紧松开一些,有些好奇的盯着虞扶苏顶出的小腹,伸出一只手小心翼翼又忐忑十分地触了一下,如蝶轻轻飞落,又转瞬即离。
虞扶苏笑着按住小蝶的手,压在自己小腹上。
“你摸摸他,没关系的。”
小蝶的手在那圆润之处来回小心的抚动,大而明澈漂亮的眼眸里渐渐濡湿,泪光晶莹闪动。
“欸,别哭啊。”虞扶苏忙掏出丝帕给她轻轻拭泪,一边问她道。
“你竟然进宫了,你既然在此,想必王爷他也……”
果然,虞扶苏话音未落,便有一道清润声音响起,焦急呼唤着:
“小蝶!小蝶!你在哪里?”
小蝶忙朝声音回荡处用力挥动手臂。
那道寻找的声音看到了,紧步往这边赶。
当看到和小蝶立在一起的虞扶苏时,焦急的面色转为惊愣,错愕地看了虞扶苏好几眼,随即面上满布欣喜。
“姐姐!”
他唤虞扶苏。
虞扶苏回了个礼,笑道:“王爷。”
这男子,正是从前虞谦和与虞婉中意之人,也是虞扶苏差一些便嫁了的四皇子如今的海陵王嬴漫归。
只见嬴漫归模样可算平常周正,一点也不出挑,只一双眼生得极好看,莹润动人。
“王爷何时入的京?”虞扶苏含笑问他。
嬴漫归回道:“年后初春里就动身了,日夜兼程,快马加鞭,可海陵路远,还是未赶上母妃寿辰。”
到此处,他顿了顿,“好在陛下允我在京中多留些时日,我也趁此多陪陪母妃,以尽孝心。”
虞扶苏道:“如此甚好,王爷久未回京,太妃固然想念,本就该多留些时日。”
嬴漫归也感慨,“正是,一晃七年了,对了,姐姐家中事,我都听说了,只是我位卑言轻……”
他说着,不禁悲从中来,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倒不像个刚强男子,反像个伤感妇人。
小蝶见状,忙牵袖为嬴漫归拭泪,嬴漫归反手搂住小蝶,哭的更为伤怀。
虞扶苏劝道:“我的事一言难尽,王爷也帮不上什么,王爷如今与小蝶和和美美,又有儿女绕膝,千万不要为我的事开口,以免祸及己身。”
嬴漫归含泪点头,“我与小蝶有今日,还要多谢姐姐……”
几人在小花园说了半晌话,嬴漫归才带着小蝶离去。
虞扶苏本要回南熏馆,谁知刚从小花园绕出,没走几步路,就被长公主截在了半道上。
长公主凛目瞪着虞扶苏的小腹,似恨不得在虞扶苏小腹上瞪出两个血洞来。
“好你个贱人,你使得哪套狐媚功夫,敢用在陛下身上?”
虞扶苏看见长公主,心中隐隐烦厌,若不是她横插一脚,她会带姑母、小公主一道离开皇宫。
蠢而不自知的人最可怜可恨,整日做贵妃的马前卒,却自认全天下最厉害聪颖。
虞扶苏看着长公主,微微笑了一下,“长公主才刚解了禁足令,便迫不及待出来走动,这是生怕还不及出来透一口气,便又要长闭公主府了吗?”
长公主被虞扶苏偶尔的伶牙俐齿气的面皮涨红,手指着她连声叫骂,“贱人!你得意什么?你得意什么?”
“你敢仗着你肚子里这孽障在本宫面前作威作福!”
虞扶苏淡淡道:“长公主似乎忘了,是你跑到我的南熏馆来寻衅滋事。”
长公主怒声道:“本宫就是看不惯你怎么样?你怎么就是不死?还缠在陛下身边祸害本宫的弟弟!”
“你处心积虑,狐媚惑君,如今你挺着个肚子,打的是什么主意?”
大概是这一年多经历了太多动荡是非,她性情也有些转变。
此刻听长公主如此颠倒是非,虞扶苏心中闷气不打一处来,走到长公主面前,看傻子一样看着她。
“是我想要这小家伙吗?长公主何不去问问你那弟弟?”
“我……从来都不想要他。”
长公主怒视她的目光里布满狐疑,良久又恢复凌厉凶恶。
“好,你这么说了,本宫今日就替你打掉这孽种!你若乖乖受着,本宫从此便不再与你为难。”
她说着,拔出道旁一根木桩,握在手中,宫人们吓得大惊失色,已有人快步跑去寻陛下去了,留在这里的纷纷惊叫着上前阻止。
长公主气得挥着木桩砸在一个宫人身上,怒喝,“滚开!谁敢拦本宫本宫杀了她!”
她喝退一众宫人,抡圆了胳膊,举着木桩狠狠朝虞扶苏小腹打来。
虞扶苏身子已重,躲也躲不过。
眼见那粗木桩便要卯足了力气砸在自己小腹上,这力道下去,别说腹中孩子,她能不能活也是个未知数。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有一道墨影飞来,那木桩不知怎的就离了长公主的手,转了个方向落在十几步外。
长公主惨叫一声,接着又是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响,她破布一般飞了出去,砸在地上又疵出好远。
长公主趴在地上许久才抬头,眼中似有泪意,眸底又如血通红。
她尖叫,“谁动的手?”
黑衣女子开口,声冷如冰。
“血卫赤焰,奉陛下之命保护小皇子。”
“有动小皇子者,杀无赦。”
……
虞扶苏躺靠在床上,帝王从外面赶来,脚步有些匆忙。
他在床边坐定,拽下虞扶苏身上盖覆的薄被,看到孩子安然无恙还在虞扶苏腹中,手掌抚摩下去,似暗舒了一口气。
这时,腹中胎儿似感受到父亲的抚触,在他掌中动了一下。
帝王微微一怔,随即惊奇又惊喜的贴面过去,胎儿似又有感应,在虞扶苏腹中动的更欢实了。
帝王面上散出笑意来,主动和虞扶苏说话。
“虞姬,他动了。”
虞扶苏道:“我知道。”
帝王板起一张俊脸,很不高兴。
“你身为母亲,怎能半点惊喜触动也没有?”
虞扶苏无奈道:“他大了之后,几乎每日都动一动的,陛下不常见到,所以惊喜,若也如女子一般亲身怀孕数月,便会如我这般平静了。”
“放肆!”
帝王突然喝她一声,或许又觉得自己有些凶了,压了些声音,面上依旧沉着。
“胡说八道什么?朕是男子,是君王!”
虞扶苏微微一笑,偏着头,目光也不知落在何处,瞧着无几分生气的样子。
“知道了,今后不说便是。”
帝王心中莫名一揪,如空了一块又有些撕痛,他拉过虞扶苏的手,找话问她。
“今日见了海陵王?”
虞扶苏道:“陛下明知,何必再问。”
帝王眉头微蹙,“你不知避嫌的吗?”
虞扶苏抬眸看向帝王,“有宫人跟着,我与海陵王清清白白。”
帝王道,“你清白,只是你挡得住旁人的口吗?”
他想了想,又道:“海陵王而立之年了,朕赐他一桩婚事吧。”
虞扶苏道:“不可,海陵王只喜爱妾室小蝶。”
帝王目色有些暗沉,“喜爱妾室为何不扶正?朕不过赐一桩婚事堵住悠悠众口,不喜爱摆在那里就是了,有什么可与不可?”
“陛下,不可!”虞扶苏坚持道:“海陵王喜爱的真的只有小蝶!”
帝王眸中完全沉了下去,声音却辨不出喜怒。
“虞扶苏,你口口声声阻挠朕为海陵王赐婚,给朕一个让朕信服的理由!”
虞扶苏檀口微张,欲言又止。
她该怎么说?她一个字也不能说。
帝王看她红唇启启阖阖,却道不出一字来,心中发恼,连声质问:
“海陵王这么多年留着正妻之位为了什么?你阻止朕为他赐婚为了什么?几年前,你把宗室一双孤儿过继给他又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