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围观的百姓也啧啧称赞,都道官府的大人心善。
刘钰听着众人称道,一颗心却像悬在半空,左右都不是滋味。
她原是想先将场面掩饰过去,再让底下的人悄悄将这不知深浅的民妇料理了,别坏了恭王她老人家的好事。
至于陛下这边么,想必对这民间讼案并无多少兴趣,且终究是不会在江州久留的,只要陛下的御驾一离开,在这地界上如何办事,还不是她一人说了算?
如今这样一弄,却是难了。这事经了御前姑姑的手,她一时半会儿的,还当真不好让人动手了。
她单是没摸透,这位陛下是一时闲暇,听着这平头百姓的苦处发了善心呢,还是当真想要插手深查?
没容她细想,百宜将人领走,门外围观众人纷纷散去,这堂却也是该退了。
回到人后,她便仍是一副点头哈腰的模样,道:“陛下辛劳了,还是快回后院里歇着,微臣让人再换了茶水点心来。”
“嗯,”楚滢淡淡应了一声,忽道,“刘卿,方才这齐二妮所言,真有此事吗?这江州地界,在朕的印象中富庶安泰,民生和睦,怎么竟然如此。”
她一听,连忙掀了衣摆,就地便要跪下。
“陛下恕罪,这都是微臣的失职,在这江州知州任上,竟是半点也不知道。”
膝盖还未落到地上,就见楚滢摆一摆手,“罢了,这等藏在崇山峻岭里的营生,既是它有心避着人,你一时失察,也是有的。你平日治理州府,大抵还是不错,罪便不要请了,尽快将案子查清便是。”
刘钰连忙应允称是。
就见楚滢抻了抻胳膊,在人前活泛了一下筋骨,“朕坐了许久,也有些乏了,先回房中去歇歇,刘卿不必操心,自去忙你的。”
将要走了,又回头笑了一笑,“那评弹唱曲儿一类,还得要刘卿安排。”
她微怔了怔,忙堆起笑,“陛下放心,微臣明白。”
如此便行礼恭送,直到瞧着陛下和苏大人的身影走远了,她才直起身子来,徐徐舒出一口气。
方才她只以为,今日是要挨陛下查问了,心想着两害相权取其轻,承认自己为官失察,总比供出自己与恭王的算盘要好。却不料,这陛下不过随口问一两句,也不如何在意,心心念念着的,还是要听江南男子拨弦唱曲儿。
她不由心道,这般雏鸟似的小皇帝,在恭王她老人家面前,当真是不够看的,也怪不得她自己早早站队保身了。
而那边厢,楚滢与苏锦回到房中,脸色才渐渐地沉下来。
“没想到齐家村的人,当真在恭王的手底下。”
苏锦亦是脸色微青,一时间竟没有话答她。
他们此前,早有隐约猜测,这莫名失踪的齐家村人,怕不是与恭王的阴谋有什么联系,但始终没有实证,心里也不敢全信。
前世恭王在江州山岭里,不过是私开一座铜矿,楚滢先入为主,今生也总这样以为,只想着抓住证据,好查办了她了事。但如今……
她竟掳了人去私造火药,她想做什么?
“我竟不知道,恭王能胆大至此。”她冷声道。
苏锦少见她这般肃杀模样,亲手倒了一杯茶,推到她面前,声音和缓:“陛下无须动气。”
稍后,又补:“气也气不来什么。”
“嗯。”楚滢点点头,捧起他倒的茶喝了一口。
她怕自己脸色难看,反惹了他担心,有意扬起一个灿烂笑容,冲他道:“怎么样,我今天演得还可以吗?”
苏锦抿嘴笑着,看了她一眼,“何止今天,陛下这些日子以来都演得很好,怕是要将戏班子的活儿都给抢了。”
楚滢便哈哈大笑,笑罢了,才正色道:“只是委屈了苏大人。”
自打从宫里出来,她便装出了一个一心游山玩水,疏忽政事,连带着对苏锦也不甚在意的模样,到了江州之后,更是成日里贪图享乐,在地方官员的前呼后拥中飘飘欲仙。
倒让苏锦落得,白日里要陪着她四处走马观花,回到府衙中还要与知州周旋,想要讨些历年账册一类的东西来瞧,却因着这位陛下头一个不上心,被知州变着法地糊弄推脱。
前些日子里斥苏锦狐媚,不能拦着陛下南巡的那些大臣,如今已有不少改了风向,掉过头来说这帝师苏大人既可怜又无能,纵着陛下轻飘,自己鞍前马后地卖命,却也落不着好处。
背地里更是不乏悄悄说楚滢的,说她前阵子在京城,瞧着倒还像那么一回事,有些要励精图治的模样,不料终究是少年心性,稍一松懈,心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这大楚朝,是难喽。
这些话她只作不知,其实半句不少都落进了耳朵里。
她伸手去抱苏锦,埋在他肩上吸了一口熟悉气息,眼中仍隐现忧色。
“可惜这演来演去的,终究演不到点子上。”
苏锦亦轻轻叹了一声:“比预想中更难。”
恭王与江州知州刘钰,利益纠葛早已盘根错节,他们此来,虽打的是帝王出巡的名义,乍看起来高高在上,实则暗地里却颇多掣肘。
人到了江州地界上,恭王心里定有防备,若是做得太明了,引起刘钰的警觉,恭王那边便立刻知道,敌在暗,我在明,反而陷入被动。
这些时日以来,楚滢只充作乐不思蜀的小皇帝,万事不管,意在麻痹刘钰,他绞尽脑汁与对面周旋,单凭拿到手上的这些东西,却至今寻不出什么大的错处,好有借口设卡查验过往货物。
眼看着五月将近,留的时间却也不多了。
若是恭王果真在造火药,事态之紧迫,已经不容他们再耽搁。
他正冥思苦想,忽觉一只手轻轻抚上他脸颊,身边人笑得软绵绵的,糯声糯气:“苏大人别太愁了,心烦伤身。”
他微微一笑,却也无奈,“若是臣能想出办法,自然就不愁了。”
话音刚落,唇上就被轻啄了一下,楚滢贴在他跟前,眼睛又圆又亮,像是小鹿。
“那假如我想出了办法,苏大人给什么奖励?”
他哭笑不得,抬手在她额上轻轻一点,“哪有还没说法子,先讨赏的?你先说来听听,究竟是什么。”
楚滢半个身子都挨在他身上,胸脯一起一伏,暖暖热热的。
“我的法子就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兵行险着,或有奇效。只是……只是可能还要委屈苏大人一些。”
第46章 画舫 为你放烟花。
数日之后, 城中河上。
一艘画舫灯火通明,缓缓而行,隐约传来丝竹之声, 其后更有几只小船相随,隔着河水波光, 仿佛人间仙境一般。
岸上有看热闹的孩子,用手指着, 稚声稚气道:“爹爹你瞧,好漂亮呀。”
大人亦纷纷赞叹,直道不知是怎样的大户人家, 将从前见过的排场都给比下去了。
画舫上, 却有一老妇颤颤巍巍, 缓慢前行, 且须避让着行色匆匆传菜的下人, 行动间颇为令人提心吊胆。
身旁搀扶她的婢女不由道:“大人,您这是何苦来哉?这岂不折腾自己身子。”
老妇吃力地挺了挺腰杆,气势倒是很足。
“本官乃是户部尚书, 陛下既要出巡, 我按理便当伴驾随行,公文口谕,不可有一日耽搁, 何错之有啊?”
婢女苦着脸,又不敢十分与她辩, 只能低劝道:“陛下不也顾惜您年岁大了,一早便降了旨意,不须您亲自随行,只叫下面官员跟着便罢了, 让您在京城好生安养。”
顿了顿,又道:“便是今夜,其实您老也不必跟着游船的,听那些闹嗡嗡的歌舞曲子有什么意思?不如在官舍里歇息罢。”
此话一出,立时就让老妇瞪了一眼。
她拔高声音道:“连你也嫌本官老了?叫本官躺在家中做个痴人聋人?”
婢女忙道:“奴婢哪儿敢啊,您消消气,婢子不是这个意思。”
“哼,我前阵子还只道,是那姓苏的狐媚,哄着陛下偏听偏信他。”老妇气息粗重,七窍生烟,“如今方才晓得,陛下自个儿就是个不争气的,这才登基多少时日,便忙着下江南寻乐子来了。”
“哎呦,大人快别……”
婢女慌得不行,又不能真掩了她嘴,这老妇便越发气头上来,挥舞着拐棍比划。
“说什么视察官府,体察民情,这些日子是越发的荒唐了,不见她查问过半点政务,成日里只知道听曲儿看戏,那刘知州也真懂得投其所好,上赶着陪她胡闹。今日里可好,将这画舫游船都给拉了来。”
她满脸的痛心疾首,连连质问:“你可知道,里头寻来的都是些什么人?那都是教坊花楼里的伎子!那等龌龊东西,陛下竟也同他们一道厮混。这要是传了出去,还让人如何作想?”
将婢女急得四处张望,唯恐惹了大祸。
“大人您少说几句罢,一会儿再让人听见了。奴婢斗胆劝一句,这等事不是您能管得了的,您既是已经到了船上,便进去闲坐一夜,喝酒吃菜,找个身子不济的由头,早些告退便是了,眼不见心不烦。”
她是好心劝,这老妇却仍执拗。
“我活到这把年纪,也算是活够了,有什么不敢说的?若我早知道陛下这般荒唐,上回在凝心斋前,便合该再痛骂几句。以血为谏,便是文官之风骨!”
说得正激动,船随波微动,她脚下一个不稳,险些跌倒。
亏得婢女手上有力道,忙忙地扶住,一个劲儿地将她往里面架,“大人保重身子,进到里头可万万不能再说这些了。”
画舫是二层,富丽堂皇,美轮美奂中透出奢靡气息。
楼下厅里,楚滢已经在上首坐定了,苏锦在她身旁,席间坐的皆是此次随行的官员,外加一个知州刘钰,也陪侍在底下。
厅中香风细细,正有美貌少年踏乐起舞,正值江南仲春,身上穿的皆是轻罗软纱,紧贴着肌肤,纤长漂亮的线条便若隐若现。
行动之间,偶有衣袖衣摆扬起,雪藕似的小臂和小腿便露在外头,让一众女官看得耳热。
老妇进门时,瞧见的便是这幅场景。
她一张老脸僵得铁青,即便是婢女扶着她的手暗中使劲,极力劝阻,仍是从鼻孔里重重哼了一声。
楚滢倒是满脸轻快,笑眯眯道:“李大人来了?”
她行下礼去,仍是不情不愿,“老臣年老力弱,来迟了,请陛下恕罪。”
“无妨,李大人年事已高,朕如何会怪罪?”
楚滢今日像是格外好性儿,道:“你这般年纪,还要辛苦伴驾出巡,已是十分不易,快坐吧。”
这李大人刚被扶到席间坐下,一见上前来替自己斟酒的人,便立刻又倒吸了一口气,险些没有背过去。
原来,此番侍宴的既非宫人,也不是府衙的下人,竟是城中烟花之地的小侍,眉目含情,不胜娇羞,举手投足都写着风流。
她气得双手直抖,连杯盏都举不起来。
身后婢女当着众人,也不好直言,只能婉转劝道:“大人怕是一路过来累着了,快歇歇。”
李大人紧闭双目,连连叹气,却被淹没在满室丝竹之间,半分动静也传不出来。
有君如此,大楚不幸啊!
她在这边厢气得直哆嗦,那一厢楚滢却眉开眼笑,冲着刘钰道:“刘卿这几日来安排甚好,随行侍奉,无一处不周到,朕稍后有赏。”
刘钰远远地坐在席间,闻言连忙起身,拱手道:“陛下出巡至江州境内,江州上下不胜荣幸,微臣任此地知州,接驾随侍,乃是分内事,安敢不用心,又有何颜面领赏呢。”
楚滢放下酒杯,朗声大笑,“也不是哪一处地方官,都有你这样的机敏与眼色,朕说你当得,你便当得,不必畏首畏尾。”
她这才敢谢了恩,头埋得低低的,尽是谦卑。
却挡不住席间诸大臣的目光一言难尽,像是锥子似的,直往她脸上扎。
谁人不知,这位刘知州是凭什么本事讨的陛下欢心?
前些日子,大费周章,征集了许多人力物力,伺候陛下游山玩水也就罢了,这些天却更是不得了,竟将那些教坊里的乐伎、戏园子里的伶人,都给一股脑儿地唤了来,成日里变着花样在陛下跟前折腾。
直闹得整个州府衙门,公文也不赶了,差也不办了,从早到晚鼓乐盈天,哪里还像是个森严的办公之所,比那花楼都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外头的百姓消息不灵通,不知是陛下驾到才有此怪像,还直道是有什么大事,竟在这府衙里搭起台唱大戏来,探头探脑地想看究竟。
身为官员,只知阿谀奉承,怂恿着少不经事的陛下胡闹,这等行径,人人背地里都要唾弃。
楚滢倒像是不曾看见臣子们怪异的目光,仍是一团和气。
“朕在江州也停留了半月有余,这两天思量着,也是该往别处去了。”
“这样快?”刘钰作惊讶状,转瞬笑道,“微臣连同江州百姓,都极是不舍,还盼着陛下在此地多停留些时日才好。”
席间诸臣便越发不耻,个个心里嘲讽她谄媚已极。
楚滢面对这等马屁,倒是波澜不惊的,只笑笑,“不过朕倒有一事,还想劳烦刘卿。”
“陛下言重了,微臣愧不敢当。”对面赶紧道,“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朕今日坐这画舫,只觉春水碧波,极是怡人,忽然想到江南一带,水网密布,随后要去的地方理应与此间连通,不如泛舟而行,较之走陆路又别有一番意趣。”
她望着刘钰,轻描淡写,“不知这些船只,连同船工一类,若要再用些时日,可还方便吗?”
就听对面忙不迭道:“陛下这样说,实在是折煞微臣了。这是您赏给微臣和她们的体面。”
席间众人便更是个个面色难言,只不敢在陛下跟前十分显露了出来。
此番南行,已花费不少时日,水路相比于陆路,又更慢上许多,瞧陛下这般模样,是打定了主意要畅游了,哪管公文往来不便,政务堆积如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