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就看,让他们看去。”
她眼下腿上又疼又麻,走得艰难,也颇有些自暴自弃的架势。
“就为了恭王那老贼,朕连自己的夫郎都不能亲近,这皇帝当得,还有个什么劲儿啊。”
苏锦啼笑皆非,在她手上轻轻敲了一下,“陛下慎言。好不容易都装了这些时日了,可不能功亏一篑。小不忍,则乱大谋。”
“知道,知道。”楚滢无奈,“大不了一会儿回到卿云殿里,我随手摔两个杯子,你冷着脸退出来,在旁人眼里,也只道是我挨了父后的罚,你好心替我开脱,我反倒不领情,迁怒于你。你瞧着,这一段儿还行吗?”
“……”
苏锦盯着她瞧了一会儿,当真是打心底里叹服。
“你如今这般张口就来的本事,若是城中哪家茶楼说书的,缺了新的话本子,请你代笔,大约生意也能不错。”
楚滢才不管他如何笑她,只趁势卖乖,凑近他耳边,“那既然连后路都想好了,等下多陪我一会儿,好不好?”
“陛下……”
“你看我都被父后罚瘸了,好可怜啊。”她嘴角一垮,抽抽鼻子,“这等时候,最需要夫郎抚慰了。”
“……”
苏锦的气息微微一滞,脸色像是想紧绷,又想笑,终究是偏开脸去,没有理她。
但不反驳,便算是答应了。
楚滢顿时笑得欢欣鼓舞,笑完了,才仰头看看天,像是在对身边人说,又仿佛是自言自语。
“快了,一切就快过去了。”
只要扫清了恭王一党,前世之事便不会重演,往后的日子里,她会是大楚的一代明主,苏锦会是她的君后,与她执手共看这大好河山,度过漫长岁月。
如今,一切都有条不紊,按照她的计划在向前走。
“神武军如今,应该已经到雍州地界了吧?”她轻声问。
苏锦沉吟了片刻,“嗯,按照出发的日子推算,应该是了。”
她回京后不过两日,便在朝堂上传了旨意,道是如今京城的火器厂已经初具规模,所造出的新式火器,已经有不少发到天机军的手里,经将士们试用之后,颇具成效,她这个皇帝瞧在眼里,也很是喜悦。
趁着春日时节,天气和暖,她有意在雍州草场亲自阅兵,要神武军即刻开拔,至雍州稍作休整,命原本就驻扎在当地的天机军,于诸事上提供方便与照拂,两军会合,联合操演。
而她这个皇帝,不久便会携文武百官,连同受邀的额卓部使团一起,亲往检阅。
在阅兵之后,她便要犒赏两军将士,与此同时,还要神武军在雍州多留一些时日,同样配给火器,在天机军的协助下,尽快掌握使用方法。大楚的军队之间,可不能厚此薄彼,新制的军备,理应都有。
如此说法,任谁也挑不出错来。
尽管也有少数大臣,私下里有些抱怨,认为她这位陛下折腾太过,刚南巡回京不过多久,又急急忙忙地要什么阅兵,半点休憩也无,搅得她们这些臣子也跟着东跑西颠,公务不便不说,更是身心俱疲。
但不论怎样讲,这阅兵的由头,寻得极是正当,何况,同样是折腾,这总比在江南游山玩水,巡幸美人,要让人欣慰许多。
楚滢眯着眼,笑了一笑。
叶连昭的天机军既强势,又对雍州一带熟悉,天然占据优势,只要将神武军放到了他们的眼皮子底下看着,便翻不出大浪来。
“对了,昨天晚上九离司主来找过我,今早先是上朝,后是挨训,我还没来得及同你说。”她道,“她已经同暗卫都知会过了,晚些王副将带人冲进去的时候,她们会尽力保护无辜工匠。”
苏锦点了点头,极轻地叹了一声,“她到底是没有把人撤出来。”
“嗯,她说,接到手上的任务,该有始有终,不可独善其身。”楚滢也有些慨叹,“她们这一番,也不容易。”
暗卫以隐匿行踪见长,在江州的山岭里,恭王党羽的严密监视下,若说要见机行事,则是颇为不易,但要论悄然遁出的能力,那还是不在话下的。
这一回,在已折损过一人的情况下,司主仍让她们留在里面照拂百姓,九离司也可谓付出了大牺牲。
“让王副将动手的密令,已经传出去了。”她道,“顶多半月,应当可见分晓。”
在江州遇见的证人齐二妮,她已命人严加保护,留待后用。
那山岭里头的勾当,会由王副将带领手下清查,写成公文,白纸黑字,上报到京城。
至于恭王,她已经打定主意,若能撬开她手下那些人的嘴,挖出她的切实罪证,那是再好不过,而假如她们果然训练有素,宁死也不攀出恭王来,她便是让人硬做,也能将证据给做出来。
只要夺了军备库,牵制了神武军,恭王就是一条被斩去四爪的蛟,也没有什么值得畏惧。
为了除恭王,哪怕是在史书上落下不择手段,清除异己的名声,她也甘愿。
楚滢牵着身边人的手,只觉得眼前春日和暖,与她心中肃杀寒光极不相称,两相映照,滋味怪异得很。
“苏大人,”她轻声道,“你说,我这登基一年以来,和你学得怎么样?”
苏锦看了看她,眸子里透出一丝暖意。
“陛下聪慧,胸有丘壑,哪怕没有臣,一样能做得很好。”
是吗?
楚滢眨了眨眼,忽地觉得有些发涩。
前世里,后来他不在的日子里,她自认的确做得尚可。这样说来倒也是对的,她如今的这些本事,确乎不是全仰仗他的教导,她后来坐在那张龙椅上,的确磨砺了挺多年。
但是今生,想来他应当陪在她的身边,再不会离开了。
“那不行,你可不许跑。”她笑得像是没心没肺,“把我教出师了,自己就想着躲懒了?哪有这样便宜的事。”
苏锦半垂着眸子,微微含了笑,“臣没有这样说。”
“最好是没有。我已经想过了,往后你做了君后,要是想在宫里躲清闲呢,也由着你,要是还喜欢朝政,我们便开一个君后临朝的例子,你仍旧如从前一样,好不好?”
“这还得了?”他觑她一眼,“不知多少大臣,要将太极殿的立柱都给撞断了。”
她哧地一声笑出来,“我才不管,那群老古板,该是时候将她们的脑子拗一拗了。”
苏锦弯了弯唇角,“陛下倒是想得很妥当,往后只出一份俸禄,倒可以让臣身兼二职?”
“……”
楚滢陡然给噎了一下,哭笑不得,“苏大人才了不得,还没成亲呢,就和我计较上了?”
正待与他玩笑,却忽地脚下一晃,身子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摆,亏得是被苏锦扶着,才没有歪倒下去。
只觉得脚下轻飘,踩着的地面绵软得有些离奇。
她一皱眉,心道这也不该啊,便是方才在太后宫里跪得有些久,这一路走来,该散的酸麻却也散去了,怎么陡然之间,连路都不会走了似的?
还没待厘清,却忽觉脚下大地一颤,轰然炸响,惊心动魄。
“苏锦!”她一瞬间慌得厉害,什么都顾不上,只知道一把搂住身边的人。
耳中如雷声隆隆,大地震颤得厉害,令人跌扑不稳,只觉头晕目眩,耳内鸣响得厉害,四处传来宫人的惊叫声。
须臾停下来时,她只觉得心口发胀,头疼得厉害。
“苏大人,苏大人!”她匆忙唤他,心快要从喉头跃出来一般。
苏锦被她护在身下,看似无恙,只是脸色微白,反手握住她的手安慰,“臣没事。”
她扶着他起身,方见地下落的尽是枝叶,一片狼藉。
刚站稳,她忽地出声:“那是什么?”
远处,巨大黑烟,冲天而起。
第57章 爆炸 是火器厂炸了。
那黑云极为怪异, 其状如团,似有实体,在空中兀自升腾翻卷, 经久不散。让人一眼瞧见就觉得,不是什么祥瑞的东西。
四周宫人自然也看见了, 有胆子小些的,竟忙不迭倒头就拜, 口中哭喊祈祷,俨然视其如灾星邪神一般。
楚滢的脸色就不由得更青了几分。
百宜自从出了太后的宫门,便远远跟在后头, 不来扰他们亲近, 此刻匆忙从地上爬起来, 顾不得头发蓬乱, 御前失仪, 急道:“陛下如何了?”
“我没事。”楚滢简短道,只紧紧搂着苏锦,指节发白。
百宜环视一眼四周乱作一片的宫人, 大约自觉不成体统, 低声道:“奴婢去警醒他们。”
还未抬步,就被楚滢截断,“不用了。”
提点几个奴婢的规矩有什么用?哪怕她们立时站起身来, 像木头似的挨个儿立着,半分眼神也不往那团黑云上瞟, 也终究不能当那东西不存在。
“那是什么?”她复又问了一遍。
却也并没指望谁能回答她。
这样的情景,她两世加起来,亦是前所未见。
“许是……地震吧?”百宜犹犹豫豫道。
她望着那团黑云沉默了片刻,竟发现她身为帝王, 此刻能做的极为有限。
“传朕的旨意下去,立刻命官员往城北方向查看,弄清究竟是何事,出在哪里,有任何无法善专之事,都命人快马加鞭送信回来,等朕定夺。”
她眉心拧得紧紧的,似乎自言自语:“若果然是地震,该命户部及早赈灾才是。”
百宜立刻领了命下去,行色匆匆,连松散的发髻也没顾上挽一挽。
楚滢喘了一口气,勉强压下心内不安。
她正要动手将恭王收网,在这个节骨眼上生变,无论究竟是什么事,总是不妙。
自古以来,但凡生出不祥异象,对君王而言,便是一重大考。
百姓愚昧,见灾祸横生,便惶惶不可终日,道是朝廷气数有变。而朝中别有用心之人,则偏就利用这份惊惶,鼓吹君王失德,借以抒发自己的政见,逼迫君王就范。
下一道罪己诏事小,假如在恭王之事上节外生枝,便是事大了。
但在眼前,她仍要耐着心中焦灼,安慰苏锦。
“没事吧?”她回身问他,“有没有摔着?”
苏锦脸色雪白,对她的话竟像充耳不闻,只仰着头,目不转睛地望着城北那一团黑云,目光竟是她从未见过的惊惧。
楚滢握了握他的手,一片潮湿冰冷。
她心中一惊,亦忍不住心疼。
这人方才即便是被她护着,此刻发冠依旧乱了,几缕墨发落在鬓边,脸上也沾了些许尘土,与平日芝兰玉树的苏大人大相径庭。
她抬起手,轻轻替他拭了一拭,道:“脸上脏了。”
苏锦动也未动,像是要将自己僵立成一座石像一样。
她心里便被刺得不是滋味。
他这个人,往常哪怕是天大的事落到面前,不论心里如何飞快思量,脸上却总是波澜不惊的,好像再棘手的事到了他面前,也称不上什么大事。
她何曾见过他这般。
想必是见此情景,也担心恭王一事会生出变数,与她一般作想。
“阿锦,”她放轻了音调,温声道,“别怕,不会有事。”
苏锦的身子却反而微晃了晃,似乎站立不稳,被她一把拥进怀里。
“阿锦?”
他望着远处,眼底凉得像是一阵风过,整个人就要散了去似的,声音低微,几乎难以听清。
“那是火器厂的方向。”
“……”
楚滢先怔了一怔,一时间像是没听明白他的话,木呆呆地看着他。
随即才觉得一阵凉意陡然从脚底下升起来。
刹那之间,整个人像数九天里被兜头泼了一盆雪水,几乎无法思考。
直到感受着苏锦在她的臂弯里,强作镇静,身子却止不住地微微发着抖,才逼迫自己回过神来。
“未必就是。”她拥着他肩头,使他直视着她,“不过是同在北面而已,如何就一定是火器厂的事?远远瞧一眼,谁能看得准,指不定在八百里以外呢?”
话虽如此说,声音却控制不住地有几分微哑。
苏锦显然也没有信她的话,垂着眸,竟像是不敢看她一般,嘴唇煞白,连一丝血色也没有。
落在楚滢的眼中,只觉得他整个人像是单凭一口气吊着,碰一下都会碎了。
令人心惊胆战。
“你别担心,先回宫去等消息。”她道,“我去一趟太极殿。”
说着,便扬声喊:“秋桑,过来扶好你家大人。”
秋桑方才突生异象时,似是摔了一下,这会儿有些不好走路,跌跌撞撞地跑到跟前,扶住苏锦,也跟着劝:“大人,咱们还是先回桐花宫歇着,不急在这一时。”
苏锦却固执不肯听。
“臣与陛下同去。”
“……”
楚滢一时之间,竟寻不出话来答他。
既不想让他一同去,也无法对他说重话,两相僵持,便是无计可施。
不是不允他,而是她当真害怕,眼下局势复杂,万一朝臣真要当面为难他,她只唯恐自己护不住。虽然知道,让他留在宫里静候,也并无实质性的区别,但总还可以自欺欺人,还有方寸之地可以周旋。
毕竟她,还真不敢说,那诡异的黑云便不是出自火器厂。
“陛下,”苏锦忽地反手抓住她的手,明明是晚春时节,却冷得像冰一样。
“不论究竟是何变故,京中生此异动,终究是大事,眼下百官怕是已向宫中赶来。臣身为大楚的臣子,理当前往太极殿,不可例外。若是……”
他目光闪了闪,神色微动,“若是变故果真生自火器厂,臣作为一力促成者,必不能畏缩人后,置身事外,自当以身担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