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怕的还不就是这个。
楚滢心口一荡,立时慌张得厉害。
“事情还未水落石出,不过是这样一猜,苏大人便如此急着要担什么责?”
她不愿惹他多想,勉强牵了牵唇角,转身就要往太极殿去。
“秋桑,扶你家大人回去。”
还未迈两步,手腕忽地被人攥住,这人站在她身边,身形摇摇欲坠,却半分不退让。
“臣是陛下的帝师。”他直直望着她,“若遇事则贪生怕死,不敢承担,又如何配为人师?”
“……”
楚滢气得几乎呕血。
平日拿帝师的名头压她,便也罢了,什么时候了,竟有这样赶着将自己往百官面前送的人。莫非是怕百官没有由头办他吗?
但终究是犟不过他,只能揣了一颗心,与他并肩赶往太极殿。
太极殿不远,他们到时,却有过半官员已立在门前了。
盖因宫门之外,有一片早市,下了朝的官员惯于去那里用早点,事情发生在这个当口,大约许多人是抛下碗筷,即刻就赶了回来。
素日静穆的广场上,乱糟糟一片,目之所及,皆是忧心忡忡,慌慌张张,指点着城北方向仍未散去的黑云,三五议论,令人见之心烦。
楚滢拂袖就往殿里龙椅上坐,司礼的宫女也顾不上如往常一般,令百官手持笏板,列队齐整,再宣进殿,只匆忙传了一声,一众人等便乌泱泱涌进来。
其情其状,越发看得人糟心。
“别闹这些虚文了。”楚滢挥了挥手,命百官平身。
她原就心烦,更担心着一旁苏锦,越发心浮气躁,脸色沉沉,只勉强自持着。
“诸位爱卿都是自宫外进来,”她沉声道,“可有谁知道,是发生了何事?”
大臣们面面相觑,也说不出准话。
还是倪雪鸿道了一句:“陛下莫急,方才百宜姑姑已经传旨出去,命城门提督去查探了,策马来报,想必不消多时也就有消息了。”
她刚脸色稍霁,就听下面不知是谁,小声道:“瞧着方向,怕不是火器厂那地界?”
声音虽犹犹疑疑的,却像锥子一般,直往人耳中刺。
如一石激起千层浪,眨眼间,满殿里便窃窃私语,其声嗡嗡,搅得人烦扰不堪。
楚滢眼见得苏锦站在身边,脸色白得如纸一般,却碍于在朝堂上,想牵他一下也不能够,便越发上火。
“急什么?”她冷冷望着下面,“事情还未查探清楚,在朝堂之上交头接耳,也不怕丢了体面。”
让她一镇,底下交谈声便止了。
多数人皆知道,如今陛下烦着,不好触了她的霉头,却终究是有耿直了大半辈子,不大识时务的,唉声叹气开口。
“方才生变时,臣已在归家途中,臣家中恰在城北,匆匆赶来,一路上只见民居、商铺,多有损毁,倒塌者亦不在其数,百姓有手脚折断、头破血流者,亦有一些,未能及时逃出,在房屋下受压呼救,老弱男眷,哭喊不休。”
她连连摇头,神情痛心疾首,“臣不过匆匆一瞥,其状怎一个惨字了得,令人不忍目睹。此番灾祸,也不知所出何故,但终究是百姓苦啊。”
听她这般一言,众人也忍不住纷纷唏嘘嗟叹。
楚滢虽未亲眼目睹惨状,但只听她转述,心里亦是堵得厉害。
却在此时,忽听外头有宫人喊道:“张提督回来了!快让开些,别挡着路。”
紧跟着便是一声马鸣,原是受了楚滢的旨意,让策马来报,连到宫门前都顾不得下马,一路飞奔到太极殿。
朝臣不必人说,自发让开一条路来,让那风尘仆仆,满头大汗的张提督跑进殿来,跪到龙椅跟前。
“如何?”楚滢俯首看她,紧盯着问。
她跑得满脸通红,焦急气喘,“启禀陛下,是城北的火器厂炸了,方圆二三里内,夷为平地。”
第58章 朝堂 朝野上下,都需要一个交代。……
楚滢只觉得, 胸前像是猛遭重击,喉头微微一腥。
在她头晕目眩的这一刹那,殿中议论声此起彼伏, 已如山呼海啸一般涌来。
“果真是火器厂,害人不浅, 害人不浅呐!”
“我当初便极不赞同此事,如今可好, 这不是硬生生地为祸百姓吗?”
她心里既烦,且乱,只觉血一阵阵地往天灵盖涌, 额角突突跳得发涨。
正紧握着龙椅扶手, 勉力自持, 却见一旁站着的人身子猛然一晃, 竟大有倾倒之势。
“苏大人!”她忍不住疾呼。
只声音淹没在满殿喧哗之中, 竟不曾被下面的众人听了去。
她未及多想,一把握住苏锦的手,倏然起身, 将他大半个身子都遮挡到身后。
刚一握上去, 心里便针扎一样疼。
他的手冰冷得几乎没有生气,躺在她的掌心里,抖得那样厉害, 却还挣扎着想要从她掌中逃开。
殿中诸大臣本是义愤填膺,一片纷乱, 见着这位陛下霍然起身,眉目冰冷,似是含着盛怒,一时间倒是皆静了一静, 单等着她的下一步行动。
楚滢立在龙椅跟前,仗着朝服宽大,有意将人护在后面,目中寒光,在众人面上逐一扫过。
“诸位都是朝廷之柱石,”她沉声道,“大事当前,若是诸位先乱了阵脚,百姓还有何人可靠?我大楚又有何人可靠?”
“……”
百官静默,鸦雀无声。
只不如往日,即便装也要装出个低眉垂眼的恭敬模样,此刻,众人皆仰首望着她,目光复杂,神色各异。
像是都洗耳恭听,她下一句究竟要说什么话。
楚滢站在高处,俯视大殿,虽有帝王之尊,心头却依旧压得发沉。
她服不了众。
火器厂是苏锦和叶连昭主持修建的,满朝文武不敢将罪过往皇帝头上牵扯,那便只能转头重重压在他们二人身上。
两名男官,身居高位,一个是百年未有的男帝师,一个是手握重兵的大将军,在一众女官之间,平日里也备受非议,遭人冷眼,何况此时?
如今叶连昭在雍州,正忙于阅兵事宜,她们的矛头一时刺不到他身上,那近在眼前的苏锦,无疑就成了她们的活靶子。
她们会不遗余力,要苏锦给出一个交代。
而这个交代的代价,必然惨重。
“陛下,放手吧。”身后有极轻的声音传来。
她在百官之前,脸绷得紧紧的,无法表露分毫,只生生咬着后牙,堵得心口发闷。
她无法开口,手却背在身后,紧紧攥住他的手腕,像是唯恐不够一般,用力极大,甚至能感觉到他腕上的骨头硌在掌心。
身后之人仿佛吃痛,低低地倒吸了一口气,其声微不可闻。
楚滢的心里却才陡然觉得舒服了。
她向来不舍得对他下重手,无论何时,皆是百般哄着,唯有此刻,不惜用强,逼他就范,意思只有一个——
朕不需要你此刻充什么圣人,在朕身后好好待着。
然而殿中百官,却也不是什么愚鲁之辈,在初时的观望之后,又如何能回不过味儿来。
眼看着这位“已与陛下离心离德”的帝师,正被那九五之尊借势挡在身后,已有部分臣子之间暗暗交换眼神,微妙得很。
终是有人要出头的。
几番暗中示意之间,就见一人被推出来,神色仿佛毕恭毕敬,拱手道:“京中生此大祸,臣等为朝廷效命,义不容辞,只不知眼下该如何着手,听凭陛下吩咐。”
满殿的视线,都集于楚滢一人身上。
目光如锥,似乎要透过她的身体,将她极力挡在身后的苏锦勾出来似的。
她眉眼沉沉,思虑了片刻,就转向人群中某处:“户部李大人何在?”
人群里立刻就走出一名老妇来,面容端肃,跪到她的面前,“臣在。”
正是那三番五次,在楚滢跟前直言进谏,不碰个头破血流誓不罢休的。楚滢在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没想到时至今日,竟还要这老妇办这桩差。
“命人前去清查,此番百姓受灾几何,予各家各户钱银赈灾,有伤者,助其就医,有死者,帮助置棺掩埋。若是受灾较重,揭不开锅的,可以开京城粮仓救济。”
她想了想,终究是补了一句:“你年事已高,许多事让下面人去操持,切勿过于劳累。”
那老妇领旨谢恩。
楚滢又道:“工部王大人,先清点手下可堪用的工匠,待户部将房屋受灾情况统计出来后,派工匠予以协助,修葺重建,不可使百姓无家可归。还有……”
她平了平气,神色端正。
“大理寺派人前往火器厂,务必查清此次灾祸因何而起,须查证详实,写成公文呈上,由朕亲自过目,再行后效。”
殿中各色目光,都落在她脸上。
她昂然立于殿前,面上不肯透出一丝喜怒来,与百余位朝臣对视,目光炯炯,半分不肯退让。
只身后紧紧牵着苏锦的手,掌心尽是汗水。
底下一片沉默,暗流翻涌之间,人人心思各异,只谁也不敢头一个站出来,做那只出头鸟。
毕竟,事出突然,谁都知道,此刻这位陛下亦是焦头烂额。
没有人想在这个时候,挑战她的耐心。
除了极少数自诩直臣,一生不肯见风使舵之人。
“罢了,众位爱卿今日亦辛苦不小。”楚滢对着下面道,“若是无事,便退朝返家吧,如有紧要之事,朕会使人通传。”
这话说得极为客气,显见得是因为此番变故,替京中官员都添了许多劳碌,有意在显示体恤了。
司礼宫女刚要引百官退朝,却听底下忽然有人高声。
“陛下且慢,臣还有事要奏。”
楚滢一听声音,眉头飞快地一皱,已经道是不好。
无奈众目睽睽之下,只能在人群中寻到那道身影,和缓道:“李大人,可是对朕方才的布置有何见地吗?”
不待她开口,又道:“不若退朝之后,与朕一同到御书房内,细细商讨。”
这话明摆着,是在递台阶与她,但凡是能站在这个朝堂上的人,没有听不明白的。
但是,愿不愿接这台阶,却有两说。
而这位耿直了一辈子的李大人,显然就是个不吃哄劝的。
“陛下,”她干脆利落,掀起外袍就跪,“老臣有一事,斗胆要问陛下。”
不必她说,这恐怕是每一名大臣心中所想,只是人人皆不敢言,单等着如她这般的,公之于众,替她们一了心愿罢了。
她匍一开口,各人的眼睛便都落到了楚滢身上。
目光闪烁,像是还怀着几分小心畏惧,但那底下,却又透出某些隐秘的期待,仿佛在角落里看戏的人,人人紧盯戏台,人人事不关己。
楚滢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眯了起来,“何事?”
“陛下于赈灾事宜上,思虑周详,调度得当,臣等并无半分异议。只是此番大祸,从何而出,朝野上下,都需要一个交代。”
那老妇直直望着她的身后。
“老臣不知,陛下是否同意给百姓一个交代?”
“……”
楚滢在众人注视之下,脸色沉着,其声温和,“此次事出,朕也极为忧心,只是于火器火药一事上,朕并非专精,亦不知其究竟为何故。朕方才已指派了大理寺,务必查清查实,待结论呈上后,必有定夺,不会欺瞒百姓。”
不料这李大人却是昂首挺胸,半分也不给她脸面。
“老臣于火器火药之流上,更是分毫不通,但老臣活到这把年纪,却深知一个概览全局,不可因小失大的道理。”
她板着脸孔,声音老迈却执着:“大理寺领了命去查,想必至多能查出一个火药存放不当,或是工匠不慎失火的由头,公文呈到陛下的御案上,随后呢?想来不过是惩处几个工匠罢了。何况张提督方才已说,方圆二三里内夷为平地,那事发时的工匠还有几人活着尚未可知,痕迹大约也多半泯灭了,老臣敢问陛下,便是细查,又能查出什么来?”
她目光如炬,直盯过来。
“若依老臣之见,自古以来但凡有错,皆是主事者担其责,一家之祸当责问家主,一司之错当惩处主官,放之四海皆是这个道理,无人可以置身事外。”
楚滢直视着她,一时之间,没有寻出话来驳她。
殿内复又响起窃窃私语声,由小渐大,百官交头接耳之间,一句两句飘进她的耳朵里。
“李大人此言不错。”
“受灾如此,民怨必起,若是惩处不能平民愤,恐将后患无穷啊。”
她立在殿上,只觉得此情此景,仿佛与前世交叠。
同样是众怒滔天,同样是满朝文武你一言我一语,逼着她处置苏锦。事隔经年,并没有过丝毫分别。
一恍惚间,身后忽地一动,那被她握住的手竟趁她不备,从她掌心挣脱。
她猛然心惊,不过一分神的工夫,竟就来不及拦他。
苏锦从她身后走出,走到大殿上百官之前,端端正正,双膝跪下。
“请陛下降罪。”
第59章 权宜 苏大人,你可真行啊。
一时之间, 满殿皆惊。
他直挺挺跪在地下,原本紧盯着楚滢的道道目光,转眼间全投向他。
或有惊疑, 或有不忍,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晦涩——他以男子之身, 在帝师任上,又深受陛下的信赖, 越了兵部的权,亲自监造了火器厂,原本就已惹了许多人的忌讳。
落到今日的地步上, 似乎合情合理, 甚至可以说是, 咎由自取。
楚滢望着他, 只觉得心一瞬间慌得厉害, 身上阵阵发冷。背在身后的掌心里,仍旧是黏黏腻腻的一片汗水,已辨不清是谁的, 让风吹得微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