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竟就这样站了出去。
他知不知道, 她正在拼了力气保他?
殿中众人瞥着他,议论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其中说的最多的便是:“他倒有些胆量, 敢自个儿站出来。”
也有人小声道:“哪儿啊,酿出这样大的祸事, 他出不出来的,也是坐实了。自己开口请罪,许是还能落些好呢。”
苏锦就跪在这一片纷乱中,神色宁静, 云淡风轻。
好像周遭唇枪舌剑,与他都没有什么干系一样。
平静得让人恨不能将他揪起来,攥着他的衣领,问问他究竟知不知道,他面对的是什么。
楚滢几乎是勃然大怒,无奈在百官之前,即便咬碎了一口银牙,也要守着冷静自持。
她若是乱了,苏锦只会落到更任人拿捏的地步。
“苏大人,”她垂眸望着他,神色微凉,“你急着请什么罪?”
苏锦低着头,并不看她,声音似是无波无澜。
只她平日里听久了,才辨得出来,其中那一分不易察觉的颤抖。
“火器厂是臣监造,如今酿成祸事,臣罪无可恕,理当受惩。”
楚滢望着他,半晌没有说话。
殿上的议论声渐渐低下来,多少双眼睛,只在二人之间逡巡,像要在她开口之前,提前窥得一些什么。
毕竟,再论也没有什么可论的,如今单看她这位陛下,肯不肯将苏锦处置了。
只消她一句话,若她不肯,她们自然多的是办法,软硬兼施来逼迫她。
这朝堂,终究从不是一言堂。哪怕她身为帝王,也做不到。
楚滢背着手在身后,指甲深深刻进掌心,面上却并不如何,唇角甚至向上微扬了扬。
“苏大人是觉得,你此刻自请降罪,朕就会心疼一些吗?”
“……”
她的声音并不大,落在殿中,却像忽然拂过了一阵凉风,诸人噤声,目瞪口呆,只瞧着这位陛下立在跟前,眉目如霜。
就连苏锦,也忍不住抬了头,望着她的眸子里惊愕难掩。
他双唇微动了动,却终究没能说出什么。
楚滢脸色冷淡,话音倒和缓,只是沉沉的,带着令人不安的气息。
“当初威宁大将军提议,军中将士深感火器于作战有益,苏大人深以为然,力主兴建火器厂。其后从厂房建造,到招募工匠,再到制样生产,尽是苏大人与叶将军一手操持,朕信赖你二人,至今连亲往察看一次都不曾。”
她唇角抿成一线,眸子晦暗。
“没料想,才不过半年的光景,竟就闹出这样大的祸事。”
殿中极静,人人屏息,偶有一丝风从殿门外进来,拂动衣角,轻微窸窣之声,竟显得极不合分寸。
她缓缓从玉阶上下来,站定在苏锦跟前。
苏锦仰头望着她,目中神色难言,而她只垂眸凝视着他,似乎有那么一瞬,仍旧透出几分不忍,却很快被冷意掩盖。
“事到如今,不是你跪下请一声罪,朕就能随着心意罚了的。如今朕已命大理寺前往细查,待叶将军从雍州回来,也一样要查。事出何故,该是何人的责任,其中又有无贪赃受贿、人浮于事,都要查个水落石出,半分不得遮掩。
“若不是你的罪责,朕并不能加于你一身。但若要有你的份,朕却也决不姑息。”
她的目光落在他脸上,仿佛没有一丝温度。
“大理寺卿何在?”她扬声道。
那被点到名的立刻上来,怀着小心,“臣在。”
“过往对听候审查之官员,当如何处置?”
一语既出,百官神色皆讶然。
只有这时候,才使人感到,她仍是一位极年轻的皇帝,哪怕如今在朝堂上,一言一行,降旨训示,看起来已经颇有章法,但归根结底,她仍旧是稚嫩的。
例如,在这样的事上,她并没有经验,还要向大理寺卿询问成例。
但令人震惊的,却并非如此,而是——
她当真舍得惩处苏锦?
大理寺卿亦吃惊不小,但仍是谨慎作答:“启禀陛下,以往若是官员被疑有错,那便当暂停其职,停其俸禄,待查问详实后,再行定夺。”
“哦……”楚滢缓缓点了点头,似乎在沉思什么。
隔了片刻,方又问:“并不即刻下狱吗?”
“这……”
莫说是大理寺卿,一众朝臣之间,倒吸凉气者亦不在少数,皆惊疑不定,小心望着楚滢。
当今陛下与帝师之间的那档子事,虽不能明言,但早已不是什么捕风捉影,几乎是坐实了,满朝之中人人心知肚明,这位帝师苏大人,人前在朝堂上辅政,人后在枕席间伺候,只差一个名分罢了。
虽说是前些日子南巡途中,听闻是颇惹了陛下一番不高兴,但终归,也不至于反目成仇吧?
诸臣瞧着楚滢铁青的脸色,俱在心里咋舌。
先头还只以为,陛下怕是为他所惑,出了这样大的事,仍要护他。怎么一转眼间,陛下竟是有直接将他下狱的心思吗?
一片愕然之间,终归是大理寺卿还要硬着头皮回话。
“陛下,按以往规矩,官员得是罪状确凿之后,方才关进大理寺的牢狱内。如今这……”
她心中略微挣扎了一番,终究是如实道:“如今此事尚未有定论,臣以为,尚不可将苏大人下狱。”
众人瞩目之中,楚滢静立了片刻,终究是道:“罢了,那便暂且如此吧。”
她微微皱眉,神色似有不耐。
“那还是照先前所说,着大理寺派人去查,务必求实,不可轻忽。至于帝师……帝师就先不要过问朝政了,静候审查结果,容后再议。”
她目光分毫不往跪着的苏锦身上落,只扫一眼大殿,“众卿还有事要奏吗?”
众人低着头,俱是无话。
陛下都已经做到这般地步了,哪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于是,司礼宫女唱了一声“退朝”,这场去而复返的早朝,才算是终于散去。
大理寺卿方才领了旨意,心里正兀自思量,便走得慢了些,落在了人后,不留神,却听一旁有人议论。
“陛下今日这脾气,可是有些大啊。学生先头还道,她怕是不舍得查办苏大人呢。”
“我以为,不一定是那么回事。”
她忍不住一转头,就见是兵部的倪雪鸿,让一名年轻官员扶着,正缓缓地向前走,显然也是有意落在人后说小话。
“老师您的意思是?”她那学生不由讶异。
“我私心里揣摩着,陛下倒是要保他的意思。”
“保他?不会吧,陛下可是险些将他下狱来着。”
“哪儿能啊,你没听见陛下问大理寺吗,他是帝师,这罪状尚未坐实,轻易却也下不得狱去。只恐怕陛下心里明白着呢,要是当堂护他,百官必不肯听,可要是陛下先把重话放了下来,堵了众口,又有哪个不长眼色的,敢当面再和陛下争个长短出来?”
倪雪鸿摇摇头,颇有些深藏不露的意思。
“陛下说是当朝将他训诫了一通,落了他好大的脸面,可实际上呢,又真正罚他什么了?他如今又没有官舍可去,即便是不插手政事了,仍旧是住在宫里。你说,陛下这算是惩戒他呢,还是将他护在了身边?”
“这……”她那学生似是恍然,“陛下打的竟是这番主意?”
“我瞧着陛下对他,不论怎样起起落落,终究是狠不下心来。”她道,“你没瞧方才那大理寺卿吗,人家何等机灵,耳朵里听着的是陛下要将苏大人下狱,心里早已寻出劝阻陛下的理由来。既要合了陛下的心意,还要替陛下堵住朝臣的口,这是何等样功夫?”
她瞥一眼这学生,叹道:“好好学着些。”
对方刚诺诺应声,忽地一扭头,瞥见她们提及的大理寺卿就在身后不远,神情顿时不自在起来。
倪雪鸿觉出有异,也回身过来。
两相见面,颇觉尴尬。
大理寺卿却无心与人多言,只拱一拱手,与对面见礼,仿佛并不曾听见人说她什么似的,埋着头匆匆就走远了。
而另一边,远在红墙内的桐花宫里,楚滢一改往日的笑脸,扯着苏锦,脸色黑得吓人,大步流星地向前走。
她不顾一众宫人追在身后,一叠声地劝“陛下使不得”,像是半分也不怜惜,将人扯进了寝殿,重重一把就摔上门。
苏锦只觉得身子让人一搡,就跌坐在床上,未及回身,一片阴影已经不由分说笼罩下来,压得他动弹不得。
“苏大人,你可真行啊。”
第60章 教训 往后不许这样了,听见没?
苏锦面对这恶狠狠的人, 喉头轻轻滑动了一下,竟有些发紧。
“陛下……”
他刚开口,就让截住了。
楚滢牙关咬得紧紧的, 即便是在床榻上,光线都被帷帐遮去了大半, 依然可见双眼通红,血丝重得几乎有些狰狞。
“不许叫朕。”
“……”
他哑然, 嘴唇微动了动,最终顺从地选择了安静。
二人一时无言,外间似有宫人慌慌张张, 小声低语, 像是在担心房里的情形, 却也听不分明。
床帏之间, 唯有二人的鼻息声交织, 反衬着难堪的静默。
楚滢的气息格外粗重一些,与平日轻快活泼截然不同,像是一场将至未至的山雨, 还未到跟前, 已压得人心口发闷,不由生出一丝惶然。
她兀自用血红的眼睛,瞪了他半日, 才低声道:“知错了没有?”
其声沉沉,蕴着怒气, 和往常在他跟前笑语连珠的少女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苏锦偏开头,目光只盯着被褥上的绣线,眨了眨眼, 眸中划过一丝无奈笑意。
“陛下。”他轻声道。
“嗯?”楚滢虎着脸,仍是恶声恶气。
他的声音便更放低了三分,软绵绵的,像是一碰就要化作水,带着叹息似的。
“臣跪得疼。”
“……”
楚滢喉头猛然一堵,望着他半掩在睫毛后面的眸子,只觉得一口气怄在胸口,不上不下的,扯得肺疼。
“那又怎么样?”她硬着心肠,粗声道,“又不是朕让你跪的。”
说罢,存心不看他,硬是别过脸,望着屋子里的桌椅板凳,脸绷得像块木头。
床上的人倒也不声响了,只静静地躺着,仍是方才让她推倒的模样,也不知是让她给说得哑口无言,还是怎样。
须臾,她终究是忍不住,转回头去。
就见他淡淡地瞧着她,碎发散在鬓边,倒像是受了挺大的委屈。
“先前太后罚陛下时,臣还急着赶过去,怕你跪得久。”他道,“原来是白救你了。”
“……”
楚滢受不了这个。
哪怕明知道,苏大人是在有意惹她心疼,换她舍不得与他计较,将他方才在朝堂上的言行轻纵了过去,她终究是做不到视若无睹。
便是心如明镜,也甘愿被拿捏得死死的。
“来,我看看。”她到底是败下阵来。
掀起他的外袍和裤腿,便见他膝下两片,已经隐隐泛青了。
太极殿的砖硬,原本就是为了给臣子们立规矩的,跪在那殿上,膝下砖石冷硬,上方帝王诘问,往往能使得臣子提心吊胆,冷汗涔涔,格外清醒地意识到君臣尊卑。
可苏锦原是不该受这个的。
她皱了眉,拿手指轻轻一碰,就听见他隐忍的抽气声。
床上的人两道秀眉微蹙在一处,眼尾泛红,使人心里哪怕憋了再多的气,终究是一句重话也舍不得说。
“我去让人拿药。”楚滢说着就要起身,“不然一会儿该淤血了。”
就该你疼,她在心里置气道。
明明平日就没怎么跪过,哪受得住这个,偏还要与她犯倔,一个没拉住,就直挺挺地跪到百官跟前去了,她连护都护不得。
倒也真不怕那班子朝臣义愤填膺,急着寻由头将他给治了罪。
但刚挪了挪,还没站起来,手腕忽地就被人拉住了。
“干什么?”她道。
苏锦声音低低的:“臣没事,不必去了。”
他这般模样,反倒惹得她更加心烦。
“你不用,朕还要用呢。”她板着脸,“早上在父后宫里谁还没跪过啊,就许你跪?”
“……”
面对她这副显然赌气,并不真心的模样,苏锦忍不住,略牵了牵唇角,对上她暗沉沉的眸子,到底是没能笑出来。
“那边柜子里有。”他用目光示意,“上回御医给的,说是活血化瘀,大抵能用。”
楚滢听着,胸中的气就忍不住落回去了几分。
她自然知道,那应当是冬日祭天那回,他替她挡了刺客的一箭,受了不轻的伤,当时整个御医院任凭有什么好药,都紧着他用了。
他平素又不在意自己身子,从不让御医请什么平安脉,若说是什么时候得来的药,便只能是那一回。
思及此处,即便有再大的气,也不忍心撒在他头上了。
她依言去柜子里取了药,倒出少许在掌心,慢慢地替他揉,动作还不敢重了,唯恐碰疼了他。
苏锦身上白,那一片将显未显的淤青,像白玉里飘的翠似的,竟还招人疼得很。
她小心翼翼替他揉了半晌,没听他出声,一抬头,就见他垂着眸子,目光怔怔地落在自己膝头,像是出了神一样。
“怎么了?”她轻声问,“想什么呢?”
苏锦仍是垂着头,只眼帘微动了一下。
“臣若说了,陛下又要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