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出袖中的紫箫,在雪花飞扬的高台之上,忘情的吹奏一首《竹海》。
这是鹿大哥作的曲子,闲暇时,他喜欢对着怒山的竹海吹奏。
自她去了怒山,他们一琴一萧合奏,不知度过了多少漫长的午后时光……
雪花不时拍打到双颊上,飞入眼中,与溢出的泪相融,一凉一热,让她觉得痛快无比。
许久许久,她连这一样一份独自缅怀的时光都没有过。
后方响起踩雪的声音,沉重的脚步,一听即是男人。
回首,是云昭王。
他脸颊上尚残存着醉酒的酡红,眼神却是清醒的,神情看上去有些陌生。
“我循箫声而来。”
“这里风大,下去罢。”
被人扰到,敖岚心中反感,只想远离这个令她厌恶的人,从他身侧走过时,他忽然问:“有心事,可以说出来,不要独自委屈。”
后半句卡在喉咙里没能说出来。
看到她落泪,他心疼至极。
她恍若未闻,将他视作空气,提着裙摆小心翼翼的下着阶梯。
他在一旁紧密的注视着,直到将她送回双福阁。
看着她的身影消失,他才带着一身空寂离宫。
太子直睡到黄昏,醒来便找敖岚的身影,见她坐在桌前,望着窗外的大雪出神。
他轻快的心情忽地沉郁下来。
这场雪,与他去怒山接她回宫时的那场大雪何其相似。
她不忍与鹿纯聪分别的神情还历历在目,像一把把利刃往他心窝上扎。
她定是又触景生情了。
想到她人在这里,却心系另一个男人,他就难以忍受,郁燥到想杀人。
极力压抑住愤恨之情,见敖岚已收回视线,正伏在桌上抄佛经。
他下榻穿上靴子,走至她身后,见她在抄《地藏经》。
他并不信佛法,对这些经文自然也是一字不解。
眼神掠过那些繁密经文,重新投注到她安静的侧颜上。
她写的很专注,丝毫不受干扰,仿佛没有感知到他站在身后。
见她眼皮有些浮肿,眼睑下方两片粉红,他不禁伸手轻轻抚了一下,那里触感有些粗糙,他问:“脸颊怎么冻了?”
敖岚避开他,背对着他的地方,神色厌烦,轻声说了句:“去沐浴,酒气熏人。”
太子闻了闻衣襟,便先去沐浴了。
地龙燃着,房内暖烘烘的,太子很快便带着一身湿气出来,只披了一件浴袍,衣襟松垮,露着精壮的胸膛。
敖岚已收笔,面前摆着展开的佛经,雪白的宣纸耀着她同样白皙的脸庞,眼睑下那两点红色更突兀。
她小心地拿起佛经,打量了一眼,又将目光投向窗外。
雪已经停了,不时有寒风刮过,屋檐上便卷下一阵风雪暴。
窗棂下积雪的睡莲,在寒风中不屈的晃动着干枯的躯干。
那是霈儿亲手植下的睡莲。
这么多年,宫廷内风云巨变,宫殿主人也随之更换,它依然静静定在那里,见证着人世间冰冷的争夺战。
只是,它应不知,赋予它生命的那个男童,也消失在那风云变幻中了。
敖岚目光触在睡莲上,直直盯了半晌,神情萎顿。
太子连忙将她拥入怀中,急问道:“不舒服?”
敖岚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推开了他。
厌恶的回首看他,脸上两团冻伤之处愈加潮红。
这突如其来的愤恨眼神让太子瞬时心如刀割。
万箭攒心也不足以形容此刻的痛。
他原本温柔的目光,渐渐融成两点刺目的阴骘,咬牙切齿道:“究竟我如何做,你才能给我一个机会弥补?”
敖岚神情愤恨,冷睨着他:“你不该把我接回来。”
太子额上涌出红色,凤眸绷得有些骇人,“你还在想着离开?”
她没有应答,眼神也不看他,只是盯着外面那片银白色。
用沉默和不屑做了应答。
这是太子深层的恐惧所在。
自小到大,他从未有过惧怕之情。
但现在却整日不能真正安稳,唯恐敖岚再次离去,唯恐此生不能再与她相见。
自他那天一时没忍住,提到了鹿纯聪,扒出了之前的过往,她便有些不对劲。
今日更是一副想了结一切的样子。
太子却已不能自控,暴怒之中早就忘了顾忌她怀有身孕,像对待男人一样,上前揪住她的衣襟,将她拎到胸膛上,俯视着她,说话有些没头没尾的,“这次,你是否连如风和初雪都不要,执意只想离开?”
她依旧无话,一双纯黑的瞳仁注视着他,内里冰凉。
太子恨恨的捏住她的脸颊,歇斯底里,“回答!”
她终于开了口,还是那句不痛不痒的话,“没有你的准许,我如何敢离开。”
“好,我放你走!”许是自暴自弃,半天之后,太子忽然来了这样一句。
接着吼着侍从给敖岚收拾东西,要将敖岚送出京城。
侍从早被他们的争吵吓得瑟瑟发抖,眼见太子面目扭曲,下了这样的命令,他们明知这是气话,因此只是在边上诺诺应着,并不真的去行动。
敖岚一声不响,已转进去穿戴衣服去了。
太子阴沉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她,脸上翳色更重。
见侍从都不动,他斥道:“还不去!”
侍从牙齿打着颤,低声问道:“殿下,要将娘娘送去哪里?”
还未等太子发作,敖岚温柔的声音传来,“送至隐霞湖,我去跟母亲道别后,自会出京。”
侍从诺诺应着,又去觑太子的脸色。
这等风雪天,隐霞湖都已冻上,如何通船。
太子拳头捏的“咯咯”直响,额上青筋暴起,全身上下笼着噬人的气息,但就是不开口求敖岚留下。
他身形挺得笔直,像尊僵硬的冰雕,堵在门口处,染红的凤眸死死盯着敖岚的身影。
敖岚穿戴整齐,只拿了抄好的一叠佛经和一把紫箫,目不斜视地擦过太子,出门而去。
身影踏在雪中,渐渐的出了双福阁的院门,消失在雪沙中。
寂静的房中,能清晰听到太子胸口传来的剧烈跳动声,他的双眸已呈血色,无坚不摧的铁拳仍紧握着,骨节无半点血色。
猛地,他挥拳将书桌掀翻,上面一应物件掉了一地,千年梨花书桌也被砸出个窟窿来。
敖岚本想直接去隐霞湖,却在簌簌风雪中看到一个佝偻的身影,随着大风刮过,他瘦弱的身影也左右摇晃,随时能倒地的样子。
原来还有与她一样的风雪夜归人。
她是无家可归的,他也是。
“文先生。”
他缓缓转过身来,将目光聚焦到她的方向。
敖岚下了轿走到他跟前。
雪甚密,不时从眉眼间落下,这一瞬间,甚至都看不清对面的人。
两人互相望着,一种奇异的感觉自心底升起,心中那道长久的裂缝似乎被填补上。
敖岚将文先生送回书坊,文先生留她喝一杯热茶再走。
得益于她让人送来的炭火,小小的门面还算温暖。
“文先生方才是去哪里?风大雪大,还是勿出去冒险。”
他神情沉重,在纸上写:“故人生辰,为他庆生。”
敖岚心中微微一颤,“真巧,我兄长也是今日生辰。”
灯下的娇颜神情肃穆。
文先生沉默。
一时间,只有外面风雪的哀号声。
文先生果然是个重情义之人,身体如此不便,还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中为故人庆生。
看到他羸弱的身影在风雪中飘摇,想到他若有个三长两短,也无人牵挂他,顶多是明日雪停,多一具冻僵的尸首,查明身份,就被衙署扔到城外的无名坟岗中,自此再无人提起。
霈儿在异国他乡离开人世时,是否也是这样?
她从不敢去问,生怕多知道一些,便无勇气再前行下去。
她心口作痛,桌上那只白玉般的手也绞紧了。
文先生握住了她的手,用了十足的力气,她都有些痛,却没有抽开。
奇异的是,她也并未觉得被冒犯。
他打量着她,一手在纸上写字问道:“夫人身子沉重,为何雪夜外出?可是受欺负了?”
握住她的另一只手仍紧紧攥着,仿佛要给予她力量,也仿佛是要给她保护。
不知为何,在这个仓促的雪夜,被这个几面之缘的陌生人关怀,她心中反而涌上委屈。
她无从说起,只是摇了摇头,随后热泪便自脸上“啪嗒啪嗒”直落。
他站了起来,将她轻轻揽进怀中,喉咙中在说些什么,可发出来的却只是“乌啦乌啦”之声。
他说的是:“皇姐莫哭,有我在,我带你走。”
可她听不到。
虎毒尚不食子,那阴狠之人竟在这样寸步难行的雪夜将怀着身孕的妻子赶出来,不配为夫。
他写道:“我带你离开。”
敖岚脑海中轰然作响,火光电石般冒出一个荒唐的念头。
泪眼朦胧地望向他,一时间心如擂鼓,仿佛要从心房中跳出来。
还是那张疤痕丛生的丑陋脸庞,灰茫茫的双目看不清神色,却能看到他咬着牙,嘴角肌肉紧绷,显然是在巨大愤怒之中。
“我……我是否见过先生?”敖岚盯着他,颤声开口。
顿了片刻,文先生摇首。
“我兄长也是今日生辰。先生的什么朋友今日生辰,让您冒着风雪夜晚庆生?”
他在纸上写着:“对我有救命之恩。”
两人静默半晌,文先生写道:“见夫人如此良善之人伤心,我一时情急,冒犯了夫人,还请夫人莫要见怪。”
敖岚心跳又渐渐恢复,望着他感激道:“文先生必是将我当知己,才会如此仗义。”
她在哪里,他便陪在哪里。
定了定神,文先生写道:“夫人对我的关怀是我一生之暖,我已将夫人视作恩人与知己,若夫人心中有郁结之处,尽可以找我倾诉,勿要郁结于心,伤心伤身。”
敖岚眸中黯淡,说:“不知为何,与先生有一见如故之感。有时想想,在孤寂的京中,还有这样一位热心知己,心中便安定了许多。”
望了望外面的夜色,她起身,“再不走,要给你带来麻烦。”
坐到轿上,她掀开帘子,“待我生产完,再来拜访先生。”
文先生目送着她离去,直到她的轿子消失在一片白茫茫中,他才蹒跚着回到门面中,拿出《地藏经》,边抄写边虔诚地诵读,反反复复直到半夜。
他能做的就是这些,只希望他前半生所历尽的坎坷能换来她的顺遂。
*
天色已渐暗了下来。
呼雅泽仍一动不动,像棵僵死的枯树。
维持着方才的姿势站着,死盯着着窗外。
气温骤降,屋内温暖如春,屋外天寒地冻,别说水上行船,就是行走起来都不便。
他麻木的脑中尽是她。
担心她受冻挨饿,担心她走滑摔伤,担心她伤心哭泣。
外面“哗啦”一声,原来是院中的海棠树枝不堪重负,被雪压断了。
呼雅泽的心也随之一颤,终于忍受不住,扯过披风,冲进了雪夜中。
第47章 如当初不见,才是她的福……
深夜,一辆马车孤单前行,门帘前一挑灯笼照出扬在空中的密密雪粒。
后方响起整齐密集的步伐,马蹄声紧随其后。
威严有序的皇家侍卫将马车围住。
随着缰绳一紧,刺耳的马鸣声响起,马的前蹄腾空,将地上的雪粒踢的到处都是。
披着大氅的太子扔了缰绳,跳下马,踩着积雪,疾步走向马车。
他肩上落了厚厚一层雪花,发顶和眉毛也成了霜色。
他直接掀帘进去,不多时,怀中抱着太子妃下来。
身上的大氅已披在了太子妃身上,他只穿了件淡色寝衣,匆匆将太子妃抱到了后方更宽阔的轿中。
且说进了温暖宽敞的轿子,呼雅泽便似变了个人,开始低声下气哄起妻子来。
他先握了握敖岚的手,试试是否凉透了,被敖岚抽了出来。
他又一把抱住敖岚的双腿,脱了她的鞋袜,放到他胸膛上,用滚烫的怀抱替她暖脚。
嘴中絮叨说着:“好岚儿,别生我气了,你看,我都及时认错了。”
“方才我满脑子都是你,怕你冻伤,你这一走,把我的魂也带走了。”
“我真是混账,不过好在只混帐了一半,没让你受什么苦,岚儿,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当我不清醒犯了浑好不好?”
……
敖岚始终静静的,每次争吵他都会下些无用的保证,她听了都觉得聒噪。
她不在意他说了什么,以及将来想改成什么样子,只是争吵气话,她也不会真的能走掉,横竖都是要回去。
他们二人都心知肚明。
既然如此,还听这些废话有何用,她只是想耳根清净,直接打断了他:“我又不是真的要走,别说了,我们赶紧回去的好。”
呼雅泽便不敢再啰嗦,手上殷勤地替她揉着双足,一边好好观察敖岚的神情。
见她面色如常,既无悲戚之色,更无自伤自怜之感。
仿佛出来串了趟门一样。
与他方才像被掏了心、抽干了气血的样子截然不同。
若放以前,她必定要哭闹一番,才能顺从被他接回的。
今日他打迭的那一番话都没说几句,便轻而易举地将人哄住了。
不是他希望她哭。
而是,她越来越令他捉摸不透了。
她本是最良善的,而今,却时常流露出冷酷的神情……
途经桐草巷,呼雅泽向外望了一眼,说:“听说那个书法先生方才留你坐了一会,我该下去谢谢他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