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语调辨不出真假,敖岚拉住他,“你想做什么?”
呼雅泽反握住她的手,在她颊上亲了口,“放心,你的朋友,我不会亏待。”
若他真想做什么手脚,也不会当着她的面。
敖岚便说:“那好,你别吓着了他。”
呼雅泽回首朝她笑笑,“我是诚心相见,怎会吓他。”
侍从小山看了一眼敖岚,紧跟在太子身后。
方才太子听暗卫说,太子妃在街上遇到风雨字坊那个丑男子,不仅将他送了回去,还在字坊待了片刻,太子已绷不住劲了,烦躁问:“他们说的什么,做了什么?”
想到眼线所汇报的实情,如果让太子知道太子妃与那丑男子搂抱了一会,手还握在一处,无论是男人的自尊还是为人夫的占有欲,太子一定会立刻冲进风雨字坊亲手斩杀了那丑男。
只是,小山比任何人都深知太子妃对太子情绪的影响。
字坊丑男的命是不值钱,可太子妃似乎是将他当作好友来看待的,在与他倾诉为人妇的一些烦恼,若是太子妃知道好友惨死太子手中,之后决计是不会再理会太子的了。
这些年太子的努力便是白费了。
如此一番打算下来,小山决定还是选择性汇报,便回道:“就是聊了几句,太子妃喝了杯热茶暖身,很快便去了月潇酒楼。”
太子仍紧绷着脸,目中妒色翻涌。
见太子眸中杀机闪现,难以按捺,小山低声劝他:“殿下勿恣意妄为,若这文先生有三长两短,想要让太子妃回心转意便更难了。只是写得一手好字,得太子妃青睐罢了,怎能与殿下的英武不凡相比。”
呼雅泽停在书坊简陋的门口。
一盏昏黄的破灯笼挂在门前,映出一方不大的橘色雪地。
小山很少有今晚这样多的话,却是句句在理。
只是想到这几年以来,敖岚心底深处还是喜欢文采斐然的男子,竟然都可以忽略如此丑陋的容貌。
何况,这其中蹊跷也令他不解。
敖岚对陌生男子总是怀有戒心,冷若冰山,为何却对那书坊先生一反常态?
他想来一探究竟。
掀帘进去,他高大的身影使这逼仄的空间更加狭小。
那佝偻的身影本伏在桌前在抄经,听得声响,便也慢慢站起身来望向他。
呼雅泽定定盯着他,有些不敢置信。
他走近两步,打量着眼前丑陋男子满身的烧伤。
尽管眼前之人已被那场烈火毁得面目全非,可对目光锐利的呼雅泽来说,凭身形轮廓认出他并不难。
呼雅泽凤眸微眯,“是你?”
他竟死里逃生。
敖霈朝他点头,喉中发出一声含糊的声响。
呼雅泽往常杀人如麻惯了,得到肯定答复,并未一丝一毫的愧疚,心中反而涌上无尽恐慌,敖岚这些时日的反常似乎都找到了原因。
他冷凝着敖霈,急不可耐地问:“你跟你她说了什么?”
敖霈在纸上写道:“我不会与她相认,只想守在这里,能经常看见她。”
呼雅泽阴狠冷笑:“你难道不恨透了我?与她相认,告诉她实情,让她唾弃我,离开我,岂不是更能报复我?”
敖霈面色淡然,写道:“过去已无法改变。比起恨你,我更想守着她,看她过得好。”
呼雅泽一时愣住,身上肃杀之气凝住。
这话似曾相识。
是李汶杉弥留之际交代给丞相的那些话。
他将敖岚的凰佩还回,希望敖岚再遇良人时,将他忘掉,重新开始。
现今敖霈也是,为了敖岚,居然能将杀身之仇付之一笑。
对比之下,呼雅泽心情如寒冬阴沟,尽漂着见不得人的黑色冰碴。
他语气缓和了些,不再那样迫人,不放心地再问一遍:“你真会保守秘密?”
敖霈写道:“你若好好待她,我便一辈子是书坊先生,否则,我便要认回她。”
呼雅泽一颗吊起的心终于落了回去,说:“我心中只有她一人。今夜也只是起了些龃龉,我已将她追回。你只管守住嘴。”
敖霈静静听着,在纸上写:“不要伤害她。”
呼雅泽双目微刺。
他现在已伤不到她了,倒是她,将他伤得鲜血淋淋。
他在她家族上施加的恶行,都被她一人还了回来。
敖岚之所以没认出胞弟,只是因为她从未见过成年的敖霈。
他们毕竟是骨肉相连、心脉相通的双生子,若她与敖霈见得多了,难免会发现端倪。
她与他莫名的亲近已说明了问题。
呼雅泽道:“我给你安排新的去处,你还是与她少见的好。”
*
大雪封城四五日,才渐渐融掉。
檐上的雪水不停滴答,敖岚身子沉重,也越发懒怠。
梳洗之后,靠在窗边听那滴檐之声,能听大半日,午睡起来之后也是靠在榻上,看窗外夕阳,直至天黑。
呼雅泽自前朝回来,见她还是维持着早上那个姿势,倚在榻上望着窗外。
天色已暗,屋内没有点灯,她背着光,纤长的后颈,单薄的肩,优美的蝴蝶骨,背影像一张美人剪纸,映在宽阔的菱窗上,看起来柔弱又孤寂。
呼雅泽心内不禁软的一塌糊涂,想上去将她搂在怀中百般爱抚,告诉她,他会永远在她身边陪着她。
想到她对味道敏感,他又收住了冲动,只是在榻边坐下,轻轻问:“怎不点灯?”
她身影未动,只是说:“刺目。”
呼雅泽便上前牵住她的手,见她没有抵触,又将她轻轻拉到他胸膛上靠着。
她像只乖顺的小羊,任由他牵扯,仿佛对身外之事都不在意,不管换作谁都可以这样对她。
她发间有淡淡的花香,混着她身上独有的馨香,呼雅泽凑在她颈上深深嗅一口,疲劳一扫而光,身心俱松。
他的唇流连在她雪白的颈中,嗓音低哑,“今日累不累?”
她摇一下头,不愿多说话。
呼雅泽便明了她只想专心欣赏落日,便也不再打扰她,开始替她按摩双足和小腿,动作轻柔,十分地耐心。
最后一丝余晖消失,她才回首看他,眼神似有陌生。
呼雅泽朝她温柔一笑,又改为替她按揉大腿,将下巴抵在她肩上,说:“岚儿,只要你平安生下我们儿子,我什么都答应你。你不是想去外面游玩,我都答应。”
敖岚是想去胶东,去寻平凉王。
窗外寒鸦振翅远飞,那个念头再次袭入心中。
待三个孩子长大成人之时,她的责任便也完成了,再也无牵无挂,不受掣肘。
到时她便可追随鹿大哥和霈儿的脚步,与他们团聚在地下,再也不痛苦孤单。
也只有十来年时间,说快也快。
她微微闭目,期盼着那遥远的一天。
*
敖岚是在一个清晨生的。
长久的积郁在怀,加之身子弱,此次生产十分凶险,敖岚也是吃尽了苦头。
呼雅泽已不顾产房的血腥和不详,冲了进来,见到敖岚白如纸的脸和湿透的发,他心内的惊惧和震撼无可比拟。
从不知女子生产竟如此痛苦。
那个念头更加坚定:自此他不会再让她生子冒险,这是他的最后一子。
耳边能若有若无地听到呼雅泽焦灼的声音,敖岚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
甚至听到他一反常态地惊慌失措,她产生了报复的快感。
脑中闪过一丝奇异的想法,她就这样离去多好,让他暴跳如雷,让他痛苦不舍,让他追悔莫及……
这样想着,她的意志也消极下来,听得产婆急道:“娘娘,深呼吸,再用力,快了!”
可她累了。
本来光亮的四周渐渐被黑暗笼罩,她看不清四周。
当她即将被暗影包围时,霈儿的身影忽然出现。
他语气责备:“皇姐想要弃我而去么?”
“霈儿,你在哪儿?”敖岚一个激灵,目光渐渐清明。
四周黑雾散去,她重又用力,和腹中那个淘人的小东西斗着。
终于,随着一声响亮的啼哭声,产婆长出一口气,抱着小世子向呼雅泽贺喜。
呼雅泽此时并无一丝心情看孩子,他凤眸布满了血丝,握着敖岚冰冷潮湿的手,亲了又亲,声音有丝哽咽,“岚儿,你辛苦了。”
宋玉带着数名女医进来,“殿下,女医要给娘娘诊断一下,娘娘需休息。”
呼雅泽不为所动,仍跪坐在塌前,“我要陪着她。”
女医们只得在这怪异的氛围内忙碌。
直到他忙完,呼雅泽仍维持着方才的姿势,问:“她可好?”
“无甚大碍,只是体虚,月子期间需好生补养,万不可惹娘娘发怒。”
听此,呼雅泽眼眶竟微湿。
在最危险的那一刻,眼睁睁见她脉弱了下去,他惶惶不安,心房处仿佛也不跳了。
他想抓住她,却什么都抓不住,只能看到她一点点流逝,离他而去。
那一刻,他发誓,愿用他的权力,所有武功修为,愿用他的寿命,换她的生命。
没有什么时候比那一刻更清醒地认识到,如敖岚不在了,即使坐拥天下,他的人生也无半点乐趣。
他开口,声音嘶哑,“我一定会让她好好的。”
虽知太子宠爱太子妃,可亲眼见到太子用情至深,宋玉心内不由得感慨万千。
暗道太子本性凶残无情,掌天下实权,能号令九州,却偏偏被这样一名弱女子捏住了命门。
天下万物,相生相克,不止是药草,人之间也是如此。
旋即他又为太子妃感到高兴。
对太子妃他始终怀着怜惜之情,见她被太子控在掌中肆意占有,他总是为之痛惜。
可如今之见,总是不幸中的万幸。
至少,以他之见,太子绝不是一时被色欲迷住眼。
而是一心一意,只想守着她这个人,换做任何女子都不行。
“殿下,产婆要替娘娘清洗,还请殿下回避。”
呼雅泽没有要起身的意思,头也不回道:“我来替她洗。”
宋玉顿时僵在了原地,不知该如何劝才好。
毕竟看太子那愣怔模样,似是铁了心要伺候敖岚的。
只是,普天之下,他还从未听过哪个男子伺候妻子产后的,传出去,实在是一件羞耻之事。
几名经验丰富的产婆在屏风后听了,也面面相觑,垂着手发愣。
敖岚睫毛动了动,虚弱的声音几不可闻,“出去。”
听得敖岚终于有力气说话,呼雅泽顿时激动起来,连连应道:“我这就出去,你好生休息。”
他吻了吻她的手指,将她的手轻轻放进被子下,朝产婆和女医严声吩咐:“仔细伺候呼雅泽妃。”
待得太子出去了,产婆一边帮敖岚细致地清理着下身,一边羡叹道:“娘娘真是好福气,嫁了殿下这样体贴的夫君。”
旁边女医也感慨不已。
敖岚唇角动了下,似是讥笑了下。
如当初不见,才是她的福气。
第48章 他便奉为圭臬,尽一切的……
勇和三年,因太子妃产后身子孱弱,太子奏了夏皇,颁令大赦天下,为太子妃和世子祈福。
锦绣深帐中,太子妃正抱着小世子喂奶。
小世子白胖圆润,看起来跟太子极为相像,与世子如风小时候一模一样。
榻外的圆桌旁坐着一名少妇,身姿丰腴,银盘脸上妆容精致,乌眉红唇使她看起来很精神。
正是刑部侍郎海麦炟之妻冯玉嬬,她的爱子瀚轩比小世子大两个月。
太子妃产后身体孱弱,情绪不高,太子授意让冯玉嬬多来陪伴太子妃,她便经常进宫陪太子妃说话。
“都道儿随母,可两位世子都长得如此像太子!”
太子妃目光缓缓移到怀中孩儿脸上,慈母光环中带了一丝难以明说的复杂。
冯玉嬬凝视着纱帐四角挂着的晶莹玉坠,每块有手掌那么大,里面还飘着海草,栩栩如生。
风一吹,玉坠慢慢摆动,在海底见到飘摇的海草也不过如此。
再看窗台上摆着一尊巨大的红色珊瑚,长势蓬勃,如火如荼,矗立在那里,昭显着来自深海的旺盛生命力。
都道是身弱之人在房内摆深海红珊瑚,对身子好,不过这东西难得,有钱也不一定能买到。
这都是胶东特产,想必是云昭王使人特地带回来的。
想不到云昭王如此乖僻之人,竟是如此有心,还惦记着刚出生的小侄子,对嫂子也如此有孝心,这么大的珊瑚和海草玉不好弄吧?
冯玉嬬不禁有些感慨:太子妃失了国、失了亲人,嫁与灭国仇人,可这些仇人待她却是极好的。
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这是我给小世子绣的肚兜,娘娘不要嫌弃。”
冯玉嬬的侍女恭谨递上托盘,上面的肚兜颜色鲜艳,针脚细腻,图案活灵活现,宫内织造局绣娘未必有这个针法。
太子妃将那一团光滑柔软的小小衣物捧在手中,反复端详,微笑道:“你真是心灵手巧,我替晨雨谢谢你。”
见太子妃喜欢,冯玉嬬自是十分满足,红唇向上翘起,笑道:“既然娘娘满意,小世子以后的肚兜就由我承包了。”
太子妃也不客气,道:“那可就劳烦你了。”
冯玉嬬爽朗笑道:“瀚轩与小世子同龄,做一份也是做,做两份也是做,一点都不麻烦。”
太子妃则让侍女杏溪拿来一个匣子递给冯玉嬬,道:“这个玉镯送给你。”
冯玉嬬一瞧,这玉镯宽厚水润,通体一丝杂质也无,躺在红色锦缎中,阳光一照,泛着通透的光泽,恍惚间倒像是一捧润泽的水。
她连忙摆手道:“使不得,云昭王送给您的东西,我怎敢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