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侥幸了半天,结果温茹心里早猜到了他跟赵红的死有关,他不得不软语求饶,反复表态,他自始至终没动手,也没料到他怂恿的那几户人家会愤恨到把人当场击杀了。
温茹也不知相没相信,只一言难尽地看他,目光里倒是没有责怪,但傅寄舟总觉得,她心里在想,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傅寄舟不想她这样想他,他腻腻歪歪地蹭到温茹旁边给她倒茶,将自己做的事原原本本说出来,但话语间有没有洗白自己,那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他说,他第一日出去时全凭着一股冲动,后来跟了几日,听了些消息,说是赵红得了笔横财,将南风馆的燕兰、燕棋两个小倌包了一月,醉生梦死,夜夜笙箫,他便觉得赵红这人真是五毒俱全,活该要被教训一顿。于是,他便在长乐坊听了些闲言碎语,将赵红得罪过的人家记了一些,辗转通过几个乞儿把信发出了。他怕太女和赵红以后清算,特地找了有些背景而且跟赵红仇恨比较深的人家,他没想害无辜之人的。
“那些乞儿在哪?”
可能是本来就清楚傅寄舟是个反派种子选手,所以温茹对他用心计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担心他这些年被她养废了,没经过磨砺,做事瞻头不顾尾,反而害了他自己,因此,她此时一心想的是,怎么将傅寄舟可能留的尾巴都扫除干净。
“我没接触那些乞儿。”傅寄舟天真地望向温茹,“我将几本旧书剪了字,拼作一封信,简略说了赵红做过的一些坏事,随信还附上了一些跟赵红有仇怨的家族名录。趁着和阿祁出去逛街的功夫,扔在了义林馆的墙角边,想着若有见义勇为的人捡到便好了,若是没捡到,或者捡到了没管,那便算了。”
“真的?”漂得这么白,温茹反而起疑了。义林馆是家客栈,最受在外头走江湖的人喜欢,傅寄舟将信扔在那里,的确更有可能遇到见义勇为的人。
傅寄舟点头,眨着眼睛直视着温茹的眼睛,像在表示自己说的都是真的。
“那你怎么知道,那人找了乞儿报信?”温茹喝了一口热茶,反问了一句。
傅寄舟语塞,顺着手上攥紧的束带,悄悄地去拉温茹的手,想把还没想好怎么圆的细节混过去。
那个江湖人也是他特地选的。那江湖人初来炜京,性子莽撞血热,最好打抱不平,长乐坊有传言说那人似乎是为了救一个风尘小倌在老家杀了人,看炜京城人来人往,成分繁杂便一直猫在这里。那江湖人捡到那信,果然忿忿不平,当场就有了行动,被傅寄舟看个正着。傅寄舟直觉,就算那几家按兵不动,那个江湖人也会动手。
可是这些他不想再说了,他不想给温家、给温茹惹事,才会多转了些脑筋。若是再说下去,温茹得怎么看他啊。
温茹没再追问,而是反手将他的手握在掌心,狠狠地握紧,被她手指施压的地方,血色被挤在边缘,可见温茹下手有多狠。不仅如此,温茹还恶声恶气地宣布:“你禁足吧,事情没出结果之前,不准出院子。”
傅寄舟吃痛,小小地倒吸了口气,委屈地看着自己被攥痛的手,巴巴地问:“那你多久来看我一次?”
“我来,还叫什么禁足?”温茹不悦地睨他一眼,“这段时间,除非必要,倾芜院不准进也不准出,你就待在家,好好反省知道吗?”
“哦。”傅寄舟低落地垂下了眼睑,可又忍不住想问,“事情什么时候出结果啊?三天吗?”
温茹见他这副模样,心里无端想笑。
到底知不知道事情严重性,他说得倒是天衣无缝,但万一哪一步出了意外,被好事者瞧到了怎么办?
一个人偷偷摸摸在外面做了那么多事,也不带着护卫,这个时代一贯对男子不怎么友好,出门在外遇到腌臜事的概率很高,若是出了事,那真是哭也来不及。这也太不把自己的安危放在心上了。
想到这,温茹硬了心肠,跟谷昉说了禁足的事,便冷着脸十分无情地走了。
傅寄舟独自站在屋里,沮丧着一张脸,自我厌弃,要是能做得更没有痕迹一点就好了。
*
温茹不动声色地关注着太女查案的事态,心里打算好,只要太女一查到傅寄舟跟她讲过的那几个家族,她便暗中插手,将太女的注意力往别处引。
谁知,太女的行动慢得出奇,查了五日,仍是风平浪静,到第五日的时候,赵红家里上上下下被带到了府衙审问,太女的亲卫从赵红家里搜出了好几大箱黄白之物,十来个捂着脸哭泣的男子也被带了出来,跪在衙门口苦苦央求衙役救他们出苦海,他们的母族大概率是不会再有他们的立锥之地,往后可否让他们自立男户。
温茹这时候才灵光一现,合着太女的目标不是杀赵红的凶手,而是狐假虎威,扯着她皮子作恶,害她声誉的赵红本人。
说不准,赵红的死,正中太女的下怀。
温茹刚一想通,太女的宴请帖子就送上了门。太女将在三日后广邀炜京文人志士,共论赵红被杀一案。估计是为了让受邀者放下戒心,这宴请不在太女府,而在一贯以清议闻名的宴平乐。
如果太女想借题发挥,清算赵红,把自己从过去种种中摘出去,选宴平乐自然是不错的,但是太女分明知道温家和赵红也有梁子,选在温家经营的宴平乐,总有一种,温家是太女致歉名单中第一位的错觉。按受的害来说,温家绝对够不上前排。
温茹将帖子拿在手上转了转,想到前段时间太女私下约见她母亲的事,她有种,太女想跟温家套近乎的感觉。
两日后,温茹让人打开了倾芜院的院门,傅寄舟听到谷昉的通报,连鞋都没有好好穿,就飞快地从内室跑出来,不管不顾地抱紧了温茹的腰,将脸深深地埋在她颈窝里。
温茹只觉得自己的脖颈渐渐濡湿,不知道是他呼吸扑出来的暖热蒸汽,还是他又哭了。
温茹心下一软,抬手揽住他的背,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问道:“可知道错了?”
“知错了,知错了,我往后一定乖乖的,再也不乱来了。”傅寄舟脸没抬起来,反而将温茹抱得更紧,说话的声音闷闷的。
温茹好狠的心,竟然真的禁足了他七日,她人不来,也不准外面往院子里传消息。
起初傅寄舟知道自己胆大妄为,犯了错,温茹没骂他,没打他,罚他只用了最轻的禁足,温茹还是很疼他的,但禁足的天数多了,听不到半点温茹的消息,傅寄舟心里便开始七上八下起来,总觉得自己遭了温茹的厌弃,温茹烦他了,不要他了。
如今将人抱住,感觉到温茹身上传过来的温热,他才觉得又活了过来。
温茹一进院子,谷昉便让粗使小厮们把院门关了,各自做各自的事去,不准胡乱说话。等他安排好,转身回来,恰好看小姐低垂着眉眼温柔地抱着自家表少爷,悬着的一颗心总算也落了下来。
他这几日也十分后悔没有及时劝阻表少爷,想来也是,听到表少爷大半夜去那三教九流、乱七八糟的长乐坊玩,小姐怎么可能不生气。还好还好,小姐如今过来,事情应当翻篇了,往后他一定警醒一些。
“好了,还要抱多久,不让我进屋吗?”温茹抬起手指,从缝里钻进去戳傅寄舟的脸,“别伤心了好不好,不禁足了,明日带你出去玩。”
“嗯……”傅寄舟松开温茹的腰,生怕她跑了一样,双手转而去抓住温茹的右手手腕,贴着人站在她旁边,头低着,乖巧地应。
“抬起头看我啊,我又不在地上,”温茹无奈地笑,又说,“你这身高,我看着着急,过几日便跟我一起去练武场活动活动手脚,男孩子抽条都这么晚吗?”
傅寄舟听她说自己的个头,有些生气,但又不敢生气,紧紧贴着温茹站着,不说话。
温茹心知这么久的禁闭,一定是把小反派吓着了,嘴上不好再使坏,盯着人把鞋穿规整,才带着他往里间走,正正经经地说明天的事:“明日有表演带你去看,我们来挑一身光鲜些的衣裳。”
傅寄舟闻言有些奇怪,终于抬起了头,疑惑地看向温茹。
温茹这才看清楚人,眼眶红彤彤的,的确是哭了,本就不大的脸瘦了一圈,眼下似乎也有些青黑。
温茹有些心疼。只是禁他足,对他也没说特别重的话,怎么被他弄得很严重似的,到底是这种深宅内院养人养出来的毛病吧,她还是应当多带小反派见见世面,多交些朋友,多一些兴趣爱好,也许会好一点。
“太女亲自表演的,我们去凑热闹。”温茹拿帕子帮他擦了泪,笑着说道,“这次要是错过了,以后说不准没机会看了。”
傅寄舟听不懂,但温茹说的都对,他要听温茹的话。
温茹让谷昉从库房里把料子贵重一些的衣裳都挑出来,又觉得不够,让谷昉去找竹笙,带一些新的衣裳配饰过来。
“为何这么麻烦?”傅寄舟看着谷昉去忙活,终是忍不住好奇。
“赵红的死,怎么说也有你一份功劳,太女如今高兴宴请,我们自然要风风光光过去。”
温茹的确是有些不怀好意的,她心里那种皇权尊卑的想法并不如本土生人一般浓厚,如今太女养了只蠹虫,纵容她害人,人死了,麻烦没了,她才“假惺惺”站出来说自己没发现,没察觉,对不起百姓,往后若有人瞒着她,借着她的名头欺压百姓,便跟她汇报,一经查实,她一定严惩不贷。
太虚伪了。
但这招数肯定是有用的,说不准,太女一把操作下来,人们非但会既往不咎,还会夸太女爱民如女,果断清明。
啧啧啧,想想就不爽。
但她一介皇商之女,又不可能怼上去叽叽歪歪,便打定主意风风光光地去宴平乐,不止她要去,无意帮了太女一把的傅寄舟她也要带去,一起坐在贵宾席,头排观赏难得一见的太女的表演。
傅寄舟听她提起赵红的事,不敢随意搭话,拉着她的手,再次小声许诺:“我往后不会再胡闹了。”
温茹捻了捻他垂着胸前的一缕乌发,心道,小反派还是很乖的,以后还是别对他这么凶了,禁足七日确实有些过分。她自己不也喜欢耍小聪明吗,没道理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不怪你了,往后做什么事都要注意自己安危。遇到事情,自己估量着事大不大,找我,找府里的护卫都行,别一个人去。你若是出事,我来不及救你,怎么办?”温茹说话柔软了许多。
傅寄舟眼眶一热,将温茹的手臂抱住,脸怼在她手臂上。
他知道温茹最好了。
第28章 赏他陪她玩耍散心。
宴平乐位于炜京的东城,是百年前温家从江南过来行商时为了歇脚建的茶馆客栈,前头是茶馆,可以饮茶吃饭,后头是小隔间的厢房,供管事们休憩。
后来随着温家嫡系迁居炜京,嫡系的财富资产便渐渐落在了这里,可供温家商旅休憩的地方多了,地段好、格局好、东家事少嘴严的宴平乐就单独剥离出来,做了广纳四方宾客的宴饮之所。
第一年时,看上宴平乐后院小隔间厢房的大都是上京赶考的学生,等这些人发迹起来,宴平乐不知怎么的就逐渐变成了文人清议时最爱选的地方。
文人骚客们常常聚在这里,舞文弄墨,清议时政,宴平乐的掌柜也十分投其所好,定期在这里举行四艺争圣的比赛,让文人骚客们多了卖弄才华,出风头的舞台。
当然,往来宴平乐的并不都是文人学生,因着这里风雅热闹,达官贵人、番邦贵客、普通百姓也喜欢到这里逛逛,听听最近大家都在议论些什么,出了什么有意思的传奇,有哪个不得了的人物开始崭露了头角,如此种种,不胜枚举,就连女皇也看上了这里的消息多,在这里派了公干的暗桩。
当年皇家定下律例,只准皇商专营一项商事的时候,因着宴平乐作用特殊,女皇便放纵了温家在丝绸锦绣之外做宴平乐的生意,搭着宴平乐做起来的番邦珍品阁也一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今日,太女在宴平乐广邀文人志士,共论赵红被杀一案,辰时一刻开始,便有人陆陆续续过来,宴平乐大厅的茶座、楼上二层到四层的雅座慢慢地坐满了人,有在朝的文臣武将,有功名在身的文人秀才,也有单纯来凑热闹的平民百姓,甚至于一些郎君们也被带了过来,含羞带臊地坐在那里等一段佳偶天成。
正热闹着,玉花骢拉着红柚木做的马车缓缓而来,系在马车外壁角上的红棕色铃铛清泠泠作响,等马车停在宴平乐门前时,掀开帘子,温茹穿着一身宝蓝色的孔雀纹襦裙,眉眼浅笑地跃下马车。
温茹站在原地,抬头看了一眼宴平乐的繁华热闹,不禁笑得更舒展了些,转过头,代替掀帘子的小厮,将马车的帘子掀出一尺多宽,朝里伸出手:“快些出来,很有意思的。”
她话音一落,从车里面扭扭捏捏伸出一只手来搭在她手上。温茹可不许他往回退,手上用力将人往外拽了一把,傅寄舟脚步踉跄,从里面险些跌了出来。
温茹笑着将人揽住,稳稳地放在地上,指着前方的宴平乐大门:“看,不骗你吧。”
傅寄舟只匆匆扫了一眼就回头去看温茹:“掌柜给我们留了厢房么?”
温茹闻言笑出声来,伸手去捏傅寄舟耳后一条她亲手扎的三股小辫,戏弄道:“没有呢,今天来的人都是大人物,哪轮得到我们呀?”
傅寄舟闻言很是沮丧,见身畔来往的人多,将自己往温茹身后藏。
不怪傅寄舟今日这般扭捏,实在是温茹不像话,原本是好好选衣服的,傅寄舟选了跟温茹一样宝蓝色花鸟纹的圆领袍,腰上简便地系根深色的圆绳腰带,也算郑重了。
谁知温茹看他换衣服,看得兴致起来了,非要拉着他给他装扮,在圆领袍外给他罩了一身粉白色的薄云纱衣,腰上的腰带换成了玉板腰带,就连头发也被温茹扎了一圈小细辫,一部分被挽上去束了玉冠,一部分则别在耳后。温茹还不让他带帷帽,只准戴着同是薄云纱布料做成的面纱。
这样子隆重,就是去喜宴上行婚礼也使得了。搞成这样子,傅寄舟哪里还想出门,被温茹强行拉上了马车,如今又是强行拽下了马车。
“好啦好啦,很好看啊,”温茹伸手向后抓住他手腕,将人往前拉,“你瞧那些小郎君,穿的也不比你俭省多少啊,他们长相不如你都不怕,你怕什么?”
傅寄舟顺着她指的方向又看了一眼,果然看到了花枝招展的郎君们,周身玉带金饰并不少,面纱轻薄得像是没戴一样,他稍微松了口气,又见温茹饶有兴趣地看着郎君们衣带翩翩地路过,垂眸拽了她一把,像是仍然羞怯,想要温茹挡在他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