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茹揽着傅寄舟飞身下马,宋卫长她们紧跟其后,桃红桃绿则到后面马车上看小厮们有没有晕头转向,赶紧恢复些许,一起进傅家找场子。
谷昉一路小跑到前方,跟在自家小姐和表少爷后面,看着毫无迎人之意的傅家皱紧了眉头。
温茹揽着傅寄舟的腰没放,一心要给傅寄舟做靠山,几人报了姓名之后,还不知道温茹她们准备闹事的门房慢慢地推开了大门。大门洞开,温茹带着人气势汹汹地进去,直奔那几个护卫说的先正君的院子。
一行人从外院直奔了内院,内院中正在干活的小厮们惊吓得鼠窜,各自去禀报各自的主子去了。
进了内院,温茹才发现,傅家根本没有那几个护卫说的那般寒酸,一路走过便看到好几个单独的院子,有好奇的小厮从院门探出头来打听消息。应该都是住了人的。
“这都是谁住的院子?”温茹脸色越发难看,但仍然温和着声音问傅寄舟。
傅寄舟歪着头去看,他也不知,他离开的时候,这一块似乎是一片小竹林,他母亲是个读书人,喜欢在竹林下饮酒喝茶,不知道何时,竹林被推了,建了新院子。
看傅寄舟满眼疑惑,温茹便猜测这院子是新起的,她还没见过这么气人的事,合着傅寄舟走后,又添了许多新主子。临出发那晚,花庭跟她简要说了说傅家的情况,也没说傅家添了子女,所以大概率添的是上不得台面的小侍。
有为宠侍建院子的心,没有给自己头胎儿子留院子的心,好生气人。
心里越气走得越快,温茹揽着人几乎算得上疾行,缀在最后头的小厮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队伍。
傅寄舟只觉得自己的双脚快要离地了,不由得担心温茹气得太狠,伤了身子,连忙抬手去拉温茹的衣襟:“我不生气,我没当她是我母亲了,她如何做跟我们无关的。”
温茹听得心疼,偏过头去贴他温热的脸颊,厮磨了两下,方才叹了口气说:“我会对你很好的,不稀罕别人。”
傅寄舟只觉得与她相贴的脸颊,像要烫着了,有些害羞地点头:“我信你。”
温茹压下了自己心里的不虞,面上沉静了些,一到傅家先正君周氏的院子,便让宋卫长带着人将锁砸开。
那锁似乎刚换过新的,宋卫长拿下属手里的短柄锤锤了两三下才砸开,使了两人把守住门口,便跟着自家小姐进了院子。
周氏的院子保养得不错,正屋和两侧厢房的墙体都是深灰色的,带着无人居住的冷清,但并没有颓败的意思。院子里种了几棵石榴树,枝头还有开得很是艳丽的石榴花,树下放着藤制的躺椅,椅边一个小几上放着茶壶和茶杯。
茶壶茶杯旁边却有许多枯枝败叶,昭示这里确实无人居住。
温茹一进院子便感觉不太对劲,她还以为她会进一个积了经年灰尘的院子,需要小厮们和外头商号弄进来一些东西修缮一新。但这个院子,状态却是不错的。
傅寄舟被温茹揽在怀里,只能转着头、转着眼去瞧自己父亲的院子。
这是他第一次进来这里,小时候曾经也守在院子外看过探出墙的石榴花,但这院子除了石榴花还有什么,他一概不知。
虽然他心里认定对父亲的需要已经完全散尽了,但是进了这个院子,想到自己的亲生父亲曾经在这里生活,他的脚步也曾踩踏过他正踩着的土地,他心头酸涩不已,眼眶有些发红,但还不至于落下泪来。
“宋卫长,你们将院子大致收拾一下,谷昉你带着小厮将两侧厢房打扫干净,这段日子你们就住在那里。”温茹吩咐完,便揽着傅寄舟进了正屋。
推开门吱呀一声,门框上没有灰尘掉落,但屋里光线极是昏暗。两人沿着屋里的动线,慢慢地行进着。
虽然保养得很好,但空气中木朽味并不轻,温茹一边走,一边将沿路的窗格推开,垂暮的天光从外往里,一下子挤了进来,屋子里瞬间亮堂了一些。
两人几乎同时被南向墙上的一幅画给吸引住了目光。
温茹不懂书画,但她见过许多名家书法、画作,远远一看,画中的人物栩栩如生,便知道执画笔的人画技十分高超。
温茹揽着傅寄舟朝着墙上的画走过去,随着她们越靠越近,画上人物的面目、服饰、动作越加清晰。
画上的是一个穿着窄袖袍衫的男子,手中持着一把细剑,笑意盎然地朝着侧前方刺出一剑,身上袍衫的衣角似乎随着他的动作微微颤动。
一朵花正落在他的剑尖,层叠的花瓣涂了朱墨,是整幅画上唯一的色彩,但并不夺目,只让人觉得这花再红,也比不过男子周身莹莹生光的神气。
“你父亲?”温茹有些愕然,再往前了一步,仔细去看画上的题字、落款。
傅寄舟哪里认得,跟着温茹一起看上头的字。字写得极飘逸,但还算好认。
画中人确实是傅寄舟的父亲周氏,上面的信息显示,这幅画是她们刚成婚时,傅菱亲手画的。
所以说不要写日记,不要留旧照片,几年、几十年后骤然被翻阅到,到时物是人非,得多让人心酸。
再抬头将画中人看了两三眼,傅寄舟方才流不下来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温茹将人抱在怀里,摸着他的脊背,任他在怀里颤抖着抽噎。
等傅寄舟终于冷静下来,宋卫长却进来禀报,傅菱大人来了。
温茹点头,捏着傅寄舟下巴,认认真真地将他脸上的眼泪擦拭干净:“走,我们出去看看,你给我收了眼里的难过,挺直了腰杆子,可不准被谁小看了去。”
傅寄舟鼻头还有些红晕,但还是郑重地点了头。
温茹不由得笑出声来。傻得很。
傅菱身后跟着六个护卫,脸色铁青地站在院子里,看着旁边的护卫和小厮像没看到她一样,自顾自忙活自己手里的事,将她的院子弄得一团糟,她就想发火,但又想到温年月给她的来信,将她曾经算计她,把一无所知的傅寄舟推到温家寄养的事挑破,她便无端矮了人一头,不敢随意仗着长辈的身份给温茹脸色看。
她还就不信了,傅家真找不出一个空院子了吗?非要住进这里,到底是想干什么?
温茹揽着人出来,一眼便看到了站在院子正中的傅菱。她穿的衣裳颜色很深,几乎像是墨色,这跟大宓朝女子偏爱的鲜妍完全不同,外衫衣摆绣有凌乱下坠的方棋纹样。整个人站在那里,让人不敢高声说话。
温茹才不怕她,揽着傅寄舟走到她面前,不行礼,就吊儿郎当地招呼了一句:“伯母大人有礼,女侄送阿舟回来,没地儿下榻,便擅自进了阿舟父亲的院子,想来阿舟父亲在天有灵,也会高兴亲子住在这里吧。”
傅菱略有些锋利的目光落在她揽着傅寄舟腰的手上,皱了皱眉。
四年过去,傅寄舟张开了些,脸上有了肉,长得更像周氏了一些,但是周身的气质却截然不同,周氏骄矜明朗,傅寄舟柔弱卑怯,眼里似乎没有他自己想看的世界,只有在他身旁的温茹。
小家子气。
傅寄舟虽然没看她,但察觉到了她目光,往温茹身上更贴近了一些。她怎么看,怎么想,他为什么要考虑呢?
“这院子太老旧了些,住着不安全,我安排了别的新院子,你们同我一起过去看看。”傅菱移开视线,眼不见为净。
“我觉得甚好,伯母大人谦虚了,这旧院子开阔自然,布局有致,正适合阿舟借住几日。不过就是及冠礼前后的几日,伯母大人不会这也不许吧。”温茹抬眼对上傅菱的目光。
傅菱长相其实很书卷气,跟傅寄舟气质上还是有些相通的,五官什么的看不太出来,可能傅寄舟更像他父亲一些。
此时这冷成寒冰的模样不知道是不是被她们占了周氏的院子气出来的,当然温茹也没有多愧疚就是了,她做初一,还怕别人做十五吗,傅寄舟好歹是她亲生儿子。
“阿舟,你怎么说!”傅菱说不通温茹,便将矛头指向一直不说话的傅寄舟,语气自然是没有好好讲的,像是在威胁一般。
傅寄舟没有对她的敬畏,只一心跟着温茹,温茹怎么做他就怎么做:“我觉得父亲的院子很好,我想住在这里。”
傅寄舟在家时几乎是野生野长的,为了不受罪,柔顺乖巧的像是个隐形人,唯一一次爆发就是段氏掘了他父亲的陵穴,所以傅菱只当他还是从前那个听话的小孩,却没想到,有了人撑腰,傅寄舟根本不听她的话,进来这么久,一句母亲都没叫,甚至于当着她的面跟温茹亲昵至此。
她开始怀疑自己当初费尽心机将人送到温家是对还是不对了,好好的孩子为什么被温家养成了菟丝花一样。
傅菱频频受挫,又不便跟温茹动手,咬着牙最后看了一眼被占的周氏院子,气急败坏地转身离开。
等人走了,温茹转头对着傅寄舟吐槽:“还好你长得不像你母亲,像是身上自带了冰鉴一样,抽抽地往外冒寒气。”
傅寄舟被她说的话逗笑,随即又垂下眸子,轻声说:“我与她不同的,我脾气很好。”
“那是当然了。”温茹哈哈笑出声来,“走,我们进去瞧瞧有什么缺的、要换的,赶紧让宋卫长她们买来给你换上。这里到底是傅家内院,我和宋卫长她们不方便在这里久留,稍后我让宋卫长找一些男护院过来,保证把这里把守得像铁桶一般,你只管安心休息。”
傅寄舟听了这话,不安地攥紧了她的袖口:“你要走?你去哪里?我不住这里了,我跟你们一起。”
“胡说。”温茹抬手刮了刮他的鼻子,“过几日便是及冠礼了,你是主角,你怎么能不住在这里?我不走远,就去你家外院的西厢房,若有事,你让谷昉去找我。不过这几日可能忙些,及冠礼指望不上你母亲,我得亲自去办。你也知我头一次办这事,上手可能没那么快。”
温茹解释得很清楚了,但傅寄舟心里还是不乐意,黏黏糊糊地跟在她旁边。
因着温茹是女子,不太方便翻周氏屋里的东西,只随便看了看,见除了那画,没有什么旁的私人物品,便心里暗暗盘算哪些东西是要给傅寄舟换的。虽然住不了多久,顶多半个月,但能住得舒服些当然更好。
*
温茹她们正忙活的时候,傅菱在不远处的观景亭捏碎了一个茶杯。什么都没留住,就这种感觉。
另一处宽敞的院落,一个护卫垂手站在段氏旁边,恭敬地回话。
如果温茹在就会发现,这个护卫是前去迎接她们的一个,正是她提及了傅家先正君的院子是空着的。
“住进去了?”段氏剪下一枝颓败的花枝,将它随手扔在一旁。
“是,守在院子外的暗卫看到来人是大郎君,犹豫着没动手,等大人再过去的时候,人已经赶不出来了。”护卫笑得比那颓败的花枝灿烂,只是过分讨好的样子,不怎么入眼。
“早听说炜京城里温家嫡女没念过几年书,不通人情世故,只会拨算盘、使蛮力,没想到竟是真的。”段氏轻笑了一声,旋即又很快沉下脸来,“那院子算什么,我想要毁掉它,就一定能毁掉。大人以为我真不敢动那里吗?天真。”
第34章 这是段氏心碎的一夜。
谷昉和小厮们手脚很麻利,汲了院子后头水井里的水,不多时就把主屋和两侧厢房打扫干净了。再等宋卫长她们去街上买了许多新的家具器物、锦缎棉被回来,周氏的院子焕然一新。
由于时间仓促,与倾芜院没法比,但已经胜过前洲很多人家。
因为商贾的富庶是大宓朝立国的重要支撑,商贾被允许在生活器物上僭越稍许,官家出身的傅家自然没有这样的待遇。所以奢华的家具器物、锦缎棉被进院子的时候,好多傅府的小厮在外头的花木间偷看,一双眼因惊奇而瞪得圆圆的。
等所有东西都归置好的时候,天色已晚,温茹和宋卫长她们在院子四周安排好男护院后,便匆匆离开。傅寄舟目送她们远去,心里难受得紧。按理说,傅家是他的家,但是身处其中,他却比在温家有更强烈的客居的感觉。
“表少爷,很晚了,一路上本就辛苦,早些洗漱安歇吧。”谷昉从院子外进来,看见傅寄舟一个人失落地坐在软榻上,便上前开口道,“虽然您已经沐浴过了,但身上应当还是有些乏的,睡前最好再泡泡脚。”
傅寄舟闻言点了点头,忽而又想起温茹:“西厢房那处如何,她们净帮着这里收拾院子,西厢房那边东西可都全?”
谷昉支使了小厮去倒热水,方才转身笑着回道:“谷昉刚从西厢房那处回来呢,小姐是个讲究人,一过去便让宋卫长将东西大换了一遍,那态势恨不得连地砖都挖起来换了。”
说着,眉宇间又聚起了忧愁:“小姐如此不给傅家面子,全是为了给您出气,您不要误会了小姐的意思,小姐惯常不是那不饶人的性子。这一路走来,便是谷昉也看不下去了,谷昉都不敢想您从前在这里过的是怎样的日子。”
谷昉眼角微红,低下身去,把小厮送来的热水轻手轻脚地放到傅寄舟脚下:“咱们初来乍到,谷昉还没弄清这里有没有府医,不知道去何处配药,您今日先用这热水濯足,暂且解解乏。”
傅寄舟伸手将他拉起来,自己慢慢将洗浴后还没穿袜的脚放下去:“谷昉不必替我难过,如今不是都好起来了吗?温家对我极好,锦衣她更是,我都知道的。”
谷昉叹了口气,又问道:“从前伺候您的管事、小厮呢?若是跟您有旧,谷昉明日想法子去把人讨了来,我们一并带回炜京去。”
傅寄舟垂了垂眸子,半晌才叹息道:“都不在了,我去温家时便没想着再回来,将卖身契给了他们,让他们各自回家了。”说是他们,其实后来只剩了一个。他那时还没想清楚退了婚约之后要逃到哪处去,不想拖累人,便一并偷了卖身契,让他自行找出路去了。
谷昉闻言又是一叹,见傅寄舟泡得差不多了,忙递过帕子,将屋里收拾干净,催促着傅寄舟安歇去。
傅寄舟想到谷昉和小厮们也劳累了一天,不再拖延着,乖乖躺下。等屋里的蜡烛渐次熄灭,傅寄舟仍睁着眼睛看着床顶,他有些睡不着,脑子里总闪过外头墙上他父亲舞剑的画像。
想到前不久温茹才说过要教他学剑,他不由地弯了弯眉眼,总觉得冥冥之中好像跟他早已亡故的父亲续上了缘分。
“舟儿,到爹爹这里来……呀,摔倒了……不哭,这有什么好哭的,爹爹帮你,是这棵杂草绊倒我们小舟儿了是不是,我们把它扯了煮汤去……好好好,加糖……加糖你便喝么,有毒的,小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