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见自家殿下亲手拎着装得颇满的一只木桶,楚三慌忙去接,赵浔拒绝了,一路将木桶提了进来。
而后他发现角落里已经放了一只水桶,比他手中的这只大上一圈,盛得也更满一些。
他转身看向楚三。
“属下空有一身蛮力,这等体力活交给属下来办便好。”楚三有些不好意思道,“都是属下的过失,还劳动殿下跑了这一趟。”
赵浔一言不发,只凉凉瞥了他一眼。
楚三只觉后脊生寒,不就是没添水吗,这原本也是小厮的活,只是他今日清闲,顺手做了而已。
难道这还得罪了自家殿下不成,楚三有些茫然。
他觉得殿下近日愈发喜怒无常了。
端午节将至,第二日,明鸢在府中与兄嫂一同包粽子。本朝的粽子又分为角粽、锥粽、筒粽等诸多形制,杜芷手巧,包出来的花样颇多,明鸢与谢少傅便只会包角粽这一种了。
按照惯例,谢府的粽子仍是包了甜咸两样,甜粽里头加的是豆沙、蜜枣和松仁,咸粽则是拿卤得香烂的腿肉配上海米和笋干。
剥开苇叶,里头的糯米莹白如玉,一口咬下去,甜粽软糯清甜,咸粽鲜香嫩滑,芦苇的清香融进其中,很是馋人。
谢少傅剥着粽子吃,忽然道:“端午那日休沐,到时候咱们一同出去走走罢。”
杜芷笑吟吟地应了:“你今年可还要参加场竞渡?”
她初次瞧见谢少傅便是在端午的龙舟竞渡上,少年拔了头筹,臂上系了根红绸,立在船头朝岸上人群挥手致意,眉目间神采飞扬。
忆及旧事,两人对视一眼,眸中浮起难掩的情意。
明鸢觉得自己委实有些碍眼了,刚要寻个由头溜了,便听谢少傅道:“阿鸢,先前相看的那些男子你都不满意,什么脾性不合也就罢了,如谢家五郎这般的神仙人物,竟被你以各方面都过于优秀为由头给拒了。”
明鸢垂头摸了摸鼻子。
谢少傅叹了口气:“端午那日,阿兄会叫上几位同僚一道。”
明鸢在心中暗道,就这么个局面,还是别耽误人家公子了。只是这话她不好同谢少傅讲,正沉吟间,一名小厮跑了进来:“姑娘,方才馍铺的伙计来了一趟,送了封信过来。”
明鸢以为是馍铺出了什么事,忙拆开信,却见小笺上写着行欹正相生的行楷,下头的落款是个浔字。
赵浔这厮在信中邀她明日一同过端午。
她慌忙把信纸塞进袖中,有些心虚地瞧了谢少傅一眼。
谢少傅不紧不慢地拆着第二只粽子,信口问道:“是那位张婆婆的信?”
明鸢略松了口气,看来她阿兄方才并没留意到信中的内容。她点头道:“不错,张婆婆想再招两名伙计,问问我的意思。”
想了想,她又道:“阿兄,端午那日我可能不能同你们一道了。”
谢少傅似是深吸了口气:“为何?”
明鸢清了清嗓子:“咳,是我的一位朋友,他...他想邀我一道放个纸龙。”
“朋友啊。”谢少傅意味深长地瞧了自家妹妹一眼,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明鸢揣着那张信纸,只觉那仿若是个烫手的山芋。她寻了个由头,逃也似的离开了小厨房。
回到屋中,她仍觉得自己的心跳得有些快,灌了一盏冷茶下去才勉强平静下来。
转念一想,又觉得有些不对。自己同赵浔是清清白白的死对头关系,怎么弄得跟早恋被戳破的小情侣似的。
想想都离谱!
她深吸口气,提笔研墨,想给赵浔这厮写封长信表达一下心中的愤怒。
然而,最终纸上只多了一个字——好。
明鸢揉了揉额角,将信交给画采:“去给昭王府送去,记得找个面生的小厮。”
小厨房那头,瞧着明鸢的身影离开后,谢少傅的面色铁青。
杜芷皱眉:“怎么了?”
谢少傅自牙缝中挤出个名字:“赵浔。”
他方才看得清清楚楚,信纸最后落的分明是个浔字!
这厮一面大放厥词要求退婚,一面还跟他妹妹纠缠不休,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天知道方才他是花了多大的力气,才忍了下来,引而不发。
呵,明日,他必然得好生给赵浔个教训,让他知道花儿为什么那样红!
说罢,他拂袖离开了,只留下一只被捏扁的粽子。
那粽子已经没有个粽子样了,裹在外头的苇叶被捏破了,露出团团莹白的糯米,瞧上去很是凄惨。
凄惨的粽子孤零零地在小厨房的砧板上躺了大半日,才被前来收拾的小厮看到。
他忍不住嘀咕了一句:“瞧着怪可怜见的。”
昭王府中,赵浔在书房坐了许久,终于等来了明鸢的回信。他捏着那封薄薄的信纸,心中生出些紧张之感,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立在一旁的楚三瞧见自家殿下的形容,忍不住道:“殿下,您是怕被小明姑娘拒绝吧。”
刚回禀完要事准备离开的老管家回头瞧了楚三一眼,捋着花白的胡子叹了口气。
这孩子太耿直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事,他偏偏还要给戳穿了。
难怪他两个月的俸禄都被扣了,老管家觉得很快楚三下下个月的俸禄也快没了。
老管家离开后,屋中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安静。半晌,赵浔深吸口气,拆开了手中的信封。
里头只有一个字,好。
赵浔容色淡淡地将信重新搁回信封,望着楚三道:“本王平日是怎么教你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楚三有些茫然地看向自家殿下。
赵浔的手又放在了腰间的玉佩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摩挲着,这分明是心情不错的表现。
殿下他看完信后不是挺开心的吗!
好在楚三再迟钝也晓得这个话题不能继续了,他走上前去:“殿下,小明姑娘答应了?”
赵浔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身体力行地践行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楚三清了清嗓子:“殿下,明日可是个好机会。您不晓得,那些话本子里面才子佳人大多是于出游时相遇,而后敞开心扉,一番互诉衷肠后这佳话便就此成了。”
他顿了顿:“您也得同小明姑娘互诉衷肠。”
赵浔按着额角:“你且说说,怎么个互诉法。”
楚三只看到互诉衷肠这一段,至于怎么个互诉法,他也没什么研究。他犹疑着道:“这个互诉衷肠嘛,那衷肠自然也是因人而异。要不属下今晚再研究一二?”
赵浔朝他摊开了手。
楚三瞧着自己面前的手,心中生起万般波澜。万万没想到,殿下竟然想跟他演练一番。
最终,他心中一横,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赵浔甩开了他的手。
他听到自家殿下带着冷意的声音:“我要的是你的话本,你把手给我做什么?”
楚三:“??!!”
是夜,赵浔挑灯研读了一晚话本。他读得很认真,拿出从前研读经史子集的架势,逐段逐句地进行了研究和批注。
到了五更时分,话本的空白处注满了隽秀的蝇头小楷。
赵浔撂了笔,将话本合上,长舒了一口气。对于互诉衷肠一事,他大概有了些许领悟。
他抬头望向窗外,三两只雀鸟已登上梢头啼鸣,天边泛起了鱼肚白,过不了多久,第一缕晨曦就会从云间落下来。
今日将是个晴好的天气。
第35章 翻车 这怕不是要出事!
这一晚, 明鸢也没睡好。她做了个梦,梦中赵浔握着根五色丝结成的长命缕往她的腕上系。
大抵是从未做过这等事,他的动作有些笨拙, 手背自她的腕骨处擦过,带起一片轻痒。鬼使神差地,她并没有将手腕缩回来, 反倒往前伸了伸。
半晌,赵浔终于将绳扣系好,眸光落在她的手腕上,不知为何, 明鸢从这眸光中瞧出几分缱绻的意味。
她的心头一颤,还没来得及弄清楚为何有这一颤,一把冷刃自斜侧刺过来,直指赵浔的胸口。
她蓦然回头, 瞧见自家阿兄冷肃的脸, 他的周身环着腾腾杀气, 手中的匕首没留分毫情面。
他说:“混账,拿命来。”
明鸢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走进来的画采被吓了一跳,忙撂下铜盆, 三两步走到床前:“姑娘,你怎么了?”
明鸢只觉心口一阵止不住的狂跳, 缓了片刻, 这才自床边摸了方帕子,将额角冷汗擦去。
她深吸口气:“无妨,做了个噩梦。”
不知怎的,她总觉得这梦境分外真实。
出门时, 她特意叫车夫绕了一圈,在离昭王府尚有一段距离时便下了车,自七拐八弯的小巷步行过去。
一路上,她总觉得有些做贼心虚的意味,跟同情郎私会似的。
自巷口走出来,远远便瞧见赵浔立在王府门前,听到脚步声,那余光朝她的方向瞥了一眼,又重新抬首望向远方,瞧上去带着几分孤傲与凄凉。
楚三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道:“殿下这感觉拿捏得很好,属下就说,这才是最适合您的话本。”
他口中的话本名为《孤王》,分为上下两册,近日在京城颇为风靡。楚三去买时,下册已经售罄了,他只得单买了本上册。
话本讲的是前朝异姓王李皓的一段缠绵悱恻的风月事,楚三以为,这话本之所以被命名为孤王,是因着这位异姓王天性孤高冷艳。
他认真地思忖了一番,觉得这话本既然能得众人的喜爱,从侧面众人也都很喜爱李皓这般的男子。
于是,昨晚赵浔朝他讨要话本时,楚三毫不犹豫地将这本送了过去。
他觉得自家殿下估计只是随手翻翻,没想到早膳时分,赵浔面无表情地自怀中取出本小册子递给他:“这是本王昨晚写的,你且看看可有哪里不妥。”
楚三翻开册子一看,只觉大为震惊。妥,这可太妥了,殿下只花了一晚的时间,便领悟了书中的精华所在。
楚三长舒口气,今日之事,妥了。
明鸢走了过来,噙笑同两人打了招呼.
赵浔略一点头,缓缓走到马车旁,行步间透着骄矜之姿。
明鸢越看越觉得不对劲,不由皱了皱眉。
赵浔行步迟缓,身形看上去也有些僵硬,这厮难不成是闪了腰。
她跟了上去,只见赵浔停在马车前,抿了抿唇,片刻后,朝她伸出一只手。
那只手修长白皙,骨节分明,如同她梦中的一般。
想到梦中赵浔凄惨的模样,明鸢的心中陡然生出些怜爱。
她三两步上了马车,伸手握住赵浔的手:“殿下小心着些,这腰若闪了,可不容易养好。”
赵浔的面上露出了些茫然,扭头看了楚三一眼。
明鸢不由叹了口气,赵浔这厮倒是要强,连马车都上不来了,竟还不想有分毫示弱。
她手下一用力,另一只手在赵浔腰间托了托,终于将他扶上了马车。
楚三震惊地看着局面发展得如脱缰野马,按照话本,不应当是他家殿下扶小明姑娘上车吗,怎的忽然便颠倒了过来。
不过这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小插曲,今日的重头戏是自家殿下准备的那场剖白。
那化用的是《孤王》之中的一段话,李皓与心上人依依惜别,终于将心底的一番情谊说了出来,打动了心爱的姑娘。
楚三和赵浔都觉得这段话甚好。
马车缓缓驶了出去,赵浔清了清嗓子,缓缓道:“不知小明姑娘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做卿卿皎若天上月,落吾心头。”
楚三的眼中一亮,就是此时了,这便是李皓向心上人剖白所用的话,殿下在后头还准备了诸多肺腑之言,便先借此话抛砖引玉,看看小明姑娘的态度。
小明姑娘此时一定有些慌乱,她微垂着头,放在膝上的手捏成了拳,指节都有些发白。
楚三悄悄朝自家殿下竖起了拇指。
赵浔的唇边噙着些微不可察的笑意,刚要继续说下去,便瞧见面前的姑娘猛然抬起头。
“自然听过,”明鸢磨了磨后槽牙,“殿下也看了那本《孤王》吗,看来您也同我一般被掌柜的坑了。如今京城根本就没有人买上卷,大家都争着买下卷,想看看李皓那混账是如何孤独终老,死都不瞑目。听闻最精彩的那一段是李皓临死前,忽然又名小厮前来禀报,说他昔日的心上人千里迢迢前来探望他,他挣扎着自病榻上坐起来,想着见佳人最后一面,孰料人佳人不是自个儿来的,是拖家带口来的。她那四岁大的儿子打小就聪明,上来先甜甜叫了句‘老爷爷’。”
楚三呛了呛:“然后呢?”
“然后?”明鸢冷笑了一声,“然后这厮一口气没上来,被活生生气死了。”
楚三:“...”
赵浔掩唇咳了一声,凉凉瞥了楚三一眼。重点是在这儿吗,当时楚三把话本给他时,说这是一个孤高冷艳的王爷抱得美人归的故事,结果一转眼,孤高冷艳的王爷变成了负心薄幸的混账?
他揉了揉额角,觉得有必要弄清真相:“所以这个李皓做了什么?”
说到李皓,明鸢的气便不打一出来,这厮的丰功伟绩可是一箩筐,话本先生在前面将他描绘成公子世无双的模样,结果在第一卷 的结尾,他同心上人私奔,被人追了上来,打头那人说,两个人里只能活一个,这厮干脆利落地把心上人推了出去。
听完这段故事,对面的主仆两人瞠目结舌。楚三小声同赵浔解释:“殿下,这属下就看了前半本,不是故意坑您的。”
赵浔:“...”
“那这话本的名字可有何深意?”
赵浔深吸口气,事已至此,剖白是没希望了,他现在只想求个明白了。
“这不是显而易见,所谓孤王,那自然是孤寡之王。”
怎么说呢,这名字还挺应景的。
楚三深深埋下头,默默坐去一旁忏悔了。
马车上有片刻诡异的安静,明鸢清了清嗓子,抬头看向赵浔:“你方才提起这句话,是想同我说什么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