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一个的懒胚子,天黑了也不知道点灯,皮痒了么。”
两个小丫鬟连忙屈膝行礼,回道,“回张妈妈,小娘不让奴婢们进去。”
张妈妈听了眉头一凝,虽心知怪不得小丫鬟,但还是冷着声音吩咐道,“离远些,不许任何人进来。”
“是。”小丫鬟心里叫苦不迭,主屋外唯有小娘门口能避避风,站的远了还不顶着那寒风刮,但她们不敢反驳,屈膝应下后便退至十步外,当即就被铺面而来的寒气冻得直打哆嗦。
张妈妈没心思去管两个小丫鬟如何,她将灯笼里的油灯取出来捧着走进里间,在微光下,隐约能看见坐在梳妆台前的陈小娘。
“小娘。”张妈妈轻轻唤了声后,上前将油灯放在梳妆台上,轻声询问,“小娘可是在为今儿这事烦心?”
须臾后,只听陈小娘轻轻叹了口气,“妈妈以为如何?”
张妈妈闻言神色间便添了丝忧虑。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也陷入了沉思。
今儿陈家二郎又来了,求小娘成全他与大姑娘。
可这府中虽是小娘管着家,但位份上毕竟只是小娘,又怎管得到嫡姑娘的婚事上。
况且,这陈二郎的名声可不好听,大姑娘这颗霖安明珠怎么说也落不到他陈二郎头上去。
以往不论陈二郎说的多么天花乱坠,小娘都没动过这心思,陈二郎在霖安可谓是臭名昭著,且又是小娘的亲侄儿,小娘要真撮合了这事,先不论外人如何评判,就光是老爷那关就过不去。
小娘积累多年的贤名与筹划皆会付之一炬。
可今儿小娘却是有些意动了。
并非是陈二郎许下的那些个好处,而是小娘心乱了。
当年,小娘以良妾的身份抬进苏府,还是陈府先请媒人说和的。
老爷年纪轻轻便得了知州的官,加上又生的俊秀,才华横溢,是以刚来霖安那会子,叫不少闺秀动了心思,但芫华郡主在,没人敢往上凑。
芫华郡主那可是实打实的天家血脉,谁也不敢去碍她的眼,就是再多的心思也只能憋着。
倒是有将注意打到老爷身上的,只可惜老爷心里头只有芫华郡主,除了公事,断不会多看旁的女子一眼。
久而久之,众女也就真的歇了这个心思。
可谁也没想到,才短短几年过去,芫华郡主竟因病早逝,且膝下没有嫡子,只留下了一个三岁的小姑娘。
于是,霖安成各府又开始蠢蠢欲动。
奈何老爷在芫华郡主灵前起誓,此生不续弦。
如此一来,各富贵人家的嫡女都断了这个念头。
妾终身都是妾,就是知州府,她们也没有必要去委身做妾。
但如此以来,各家庶女便有了盼头。
若是家底厚实些的庶出女,主母良善些,她们尚还有嫁人为正妻的机会,可一些小门小户的就不一样了,她们大多到后头都是要做妾的。
既然都是妾,又为何不搏一搏,去了知州府呢。
知州府的妾,可比寻常人家尊贵多了。
是以,当苏府传出老爷有意纳妾进府照顾大姑娘时,苏府的门槛都快被媒婆踏破了。
最后是小娘从一众闺秀中脱颖而出,得了老爷青眼,在一片羡慕声中抬进苏府。
陈家祖辈出过一位秀才,算是有些文化底蕴,陈家的几位姑娘也都识文断字,颇有才情,尤其是陈大姑娘才貌双全,温婉端庄,盛名在外。
是以,陈家的其他姑娘也都跟着沾了光,就是作为庶女的小娘,也有好些人家来说亲。
偏小娘看中老爷,进了知州府。
刚进府那会儿,大姑娘还不到四岁,小姑娘粉雕玉琢,乖乖巧巧的,谁见了不喜欢,那会子,小娘也是真心疼爱大姑娘的,就说是当成亲骨肉照看也不为过。
后来,小娘有了二姑娘,试问这天底下有哪个母亲不偏心自己的骨肉呢,小娘也不例外,随着二姑娘渐渐大了,小娘在大姑娘身上花费的心思就少了起来,久而久之,那些好就都成了面子功夫。
再后来有了三公子,小娘就开始动了旁的心思,开始为自己的儿女谋划。
可降香院有方嬷嬷在,许多事情未能如愿,于是小娘又将心思放在了大姑娘身上,然这时,大姑娘已经开始懂事了,不再愿意亲近小娘。
小娘对此也不大在乎,眼看着大姑娘愈见盛气凌人,小娘便已是很满意了。
可谁也没想到,这一次仍是违背了小娘的意愿。
大姑娘在及笄礼上,一反常态,与平日里的傲慢判若两人。
小娘这时才明白,往日是大姑娘有意藏拙。
为此,小娘气的病了半月。
因为此事,降香院与香兰院便有了嫌隙,但人前人后,大姑娘待小娘还算是客气尊重,至今两个院儿里也并未闹出什么大动静来。
可随着大姑娘名声愈盛,小娘便沉不住气了。
但依大姑娘今日的举动看来,这些日子小娘的动作大姑娘都一清二楚。
今日大姑娘落二姑娘的脸,就是在警示,也是在告诉小娘,降香院不为他人做垫脚石。
若小娘在这个时候为陈家二郎说话,怕是会彻底惹怒了降香院。
要是闹到老爷跟前...
老爷向来将大姑娘看的重,介时会偏颇谁一目了然。
是以,小娘说和陈家这桩婚事,百害而无一利。
“依老奴看,这事儿怕是不成。”想通这其中利害,张妈妈便劝道,“老爷对大姑娘的婚事盯得紧,小娘可还记得,去年冬月陈大娘子还专程来说过这门亲事,当时老爷一口便回绝了,待大娘子走后,老爷还发了好大一通火,将那陈家二郎骂的一文不值,若小娘今儿要从中说和,定会惹了老爷不喜。”
说罢,张妈妈恨铁不成钢道,“若二郎争气些,也断不会是如今这个局面。”
苏府这门亲事,霖安城哪个不眼馋,要是能落到陈家头上,于小娘可是大有利。
只是可惜了,陈家以往勉强算的上是个言情书网,也不知怎地就养出了陈二郎这粒老鼠屎。
“要是大郎还未娶妻,小娘说和说和,倒还能有几分把握。”
大郎虽算不得年少有为,但起码品行端正,不似二郎,臭名昭著。
别说苏府了,哪个正经人家敢将姑娘嫁给他。
陈小娘眼神微暗。
她知道张妈妈说的不错,此事于她的确弊大于利。
然,当她的目光落在梳妆台上那小小的药包上时,眼底又盛起几抹异样的光,沉默良久后,突然道,“若是,此事与我无关呢。”
张妈妈一怔,视线跟着落在了那药包上,身体一颤,“姨娘,这是何物。”
陈小娘抬手捏起那药包,眼底划过一丝厉色,“这是二郎给我的,能神不知鬼不觉成就好事的东西。”
“小娘!”张妈妈失声道,她活了大半辈子,哪还能不明白那是什么。
她面色震惊的看着陈小娘,“这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一旦事发,小娘可就...”
“妈妈。”陈小娘打断张妈妈。微眯起双眼一字一句道,“富贵险中求。”
“妈妈也看见了,这些年不论我怎么努力,都只是一个妾,即便是握着管家之权,也依旧是屈于人下。”陈小娘缓缓道,“原本以为,我为老爷诞下三公子,老爷看在小公子的份上能将我扶正,可是老爷对此提都不提一句。”
“我表面看着风光,掌苏府账本,在外人看来,妾室做到这个程度也算是无憾了,可谁又知道我的苦!”陈小娘眼底逐渐泛起猩红,掺着压抑已久的疯狂,“老爷的俸禄哪够养这一家子人,这些年还不是靠着我去经营那些个铺子过活,可她苏月见呢,她手里握着她母亲的丰厚嫁妆,一个子儿都不往外蹦,不论我怎么待她好,她都是个白眼狼,这些年,你看我何时得过她一分好处了!”
“还有老爷,说什么那是大姑娘的嫁妆,不许我打主意,大姑娘大姑娘,他的眼里只有大姑娘,何曾关心过二姑娘和三郎!”陈小娘愈说心头的火气愈甚,声音也尖利了起来,“他也不想想,任大姑娘将那些东西带走了,二姑娘怎么办,三郎将来娶亲怎么办,靠着他那点子俸禄吗!”
张妈妈往外头看了眼,急忙劝道,“小娘小声些,被人听了去可了不得。”
“哼,听去便听去了,我看谁敢出去乱嚼舌根子!”陈小娘阴冷哼了声,继续道,“你瞧见她今儿的态度没,一副清高的模样瞧不上谁呢,二姑娘回来到现在还躲在房里哭不肯出来,这不都是她惹来的!”
“既然她不顾及姐妹情谊,就别怪我心狠手辣。”陈小娘红着眼咬牙切齿道,“她不是自持高贵么,郡主之女,霖安明珠,哼,若是叫她以那般下作的方式嫁进陈府,我看她还怎么耍威风!”
张妈妈还从未见陈小娘这般作态,当即怔在原地半晌没说出话,可没多久,却又听陈小娘哽咽不止,“是我自作自受,当初非要入这苏府为妾,这一切都是我该得的。”
“可二姑娘三郎无辜啊,他们也是这府里正经的主子,凭何就要居于人下,处处看她苏月见的脸色。”陈小娘趴在梳妆台上,哭的凄惨无比,“若我再不为他们谋划,还有谁会管他们啊,指望他们那个偏心偏到天边儿去了的父亲么。”
张妈妈是陈小娘的奶娘,论情分比女儿还亲上几分,哪能眼睁睁瞧着她这般哭,赶紧将人楼进怀里温声安抚,“小娘冷静些,不论如何,我都会陪着小娘。”
不久后,房里的哭声缓缓停止,随之而来的是小声商酌,直到夜深了,张妈妈才从房里出来,迎面扑来的寒风让她忍不住嘶了声,她看了眼四周紧了紧袖子里的东西,召来那两个小丫鬟,吩咐道,“小娘睡着了,进外间伺候着吧,天儿冷别睡沉了,多去榻边瞧瞧,别冻着了小娘。”
两个丫鬟冻的嘴唇直打哆嗦,叠声应下便进了屋。
在屋里立了好半晌,周身的寒气才褪去了些。
而此时,苏月见正在柴房给男人灌药。
如她所料,还不到半夜这人就开始发烧,降温的法子都用了个遍,仍无什么效用,大雪天的,硬是将苏月见与几个丫鬟折腾的浑身冒汗。
苏月见额尖渗了层薄汗,心里头已有些急躁。
照这么个烧法,这人不死也得傻。
急切间,她突地想起师父曾说起的一个药方,对退烧有奇效,可是此药性甚猛,若撑不住极有可能撑不过去。
又使了些法子后,不仅无用,人身上烫的都能烙饼了,苏月见终于咬咬牙狠下心叫菘蓝去熬药。
喝了或许还能试着从阎王爷手里抢一抢人,不喝,连同阎王抢人的机会都没有!
药熬好后,可人无意识怎么也喝不进药,苏月见狠下心,在丫鬟的帮助下扶起男人掰开嘴往下灌,好在这样一折腾,男人竟稍微有了吞咽的意识,一碗药好歹灌下去一半。
苏月见却不敢放松,备好银针紧紧盯着男人,像是随时准备下针。
她还没杀过生,要是把人治死了,她这辈子心里都过不去。
且师父师姐都从未治死过人,她不能丢师门的脸!
幸运的是,在苏月见的虎视眈眈下,男人没让她丢脸。
不久,男人身上的温度逐渐下降,丫鬟也在一旁用帕子擦拭降温,小半个时辰过去,男人的体温终于正常。
苏月见替他把了脉后,才松了口气跌坐在地上。
几个丫鬟也累的直喘气,纷纷跪坐在地上休整。
“总算是没砸了师父的招牌。”
姑娘们对视一眼,不知为何噗地笑出了声,颇有种犹如劫后余生之感。
“这郎君也算是命不该绝。”笑完后,花楹眨眨眼道了句。
若不是遇上了姑娘,恐怕此时都已经去投胎了。
白蔹理了理额边垂下来的发丝,淡笑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木槿看向昏睡着的男人,突然蹦出了一句,“这位郎君瞧着是贵人相。”
这话惹得几人纷纷打趣,“木槿何时会看相了?”
木槿神色不自然的咳了声,眼神闪了闪道,“看东街集市算命的算过几回。”
很难想象,一向严谨沉稳的木槿姑娘竟然会立在街头偷师,几位姑娘毫不客气的笑出了声,木槿刚开始还板着个脸,而后唇角的笑意却怎么也绷不住。
温馨欢乐的气息为这寒冬添了一丝暖意。
就连昏睡中的男人那一直紧蹙着的眉头也逐渐舒展。
第8章 敲山震虎
孟春这场雪,足足下了三天才停歇。
各家姑娘过了初时那股新鲜劲儿后,便受不住这寒气,各自回府关上房门取暖。
直到二十,晨曦初露,万物苏醒。
白雪逐渐融化,银装素裹缓缓褪去,露出人间原本该有的烟火气儿。
“姑娘,今儿一早院里在扫积雪,有好几个往柴房那边去,被菘蓝拦下来了。”白蔹给苏月见描完眉,放下螺子黛,轻声道。
“人多眼杂,若是有心思的,怕是防不胜防。”
苏月见嗯了声,看向窗外。
在阳光的照耀下,枝头的白雪开始化成水珠儿,要落不落的挂着。
倒是难得一见到景象。
目光微移,只见三两丫鬟婆子握着扫把,有意无意靠近柴房,菘蓝冰冷的眼神扫过,几人陪着笑折身远离了些,但余光却依旧黏在柴房门口。
苏月见不由莞尔,“嗅觉倒是灵敏。”
为免惹人生疑,她这两日都是夜里过去,菘蓝也是守在柴房里头的,白日看来并无什么不妥,不想这些人却还是有所察觉了。
“狗鼻子自然比人灵敏些。”花楹嗤了声,气嘟嘟道,“姑娘何不将这些吃里扒外的东西赶出去,留在院里碍眼得很。”
木槿看了眼外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道,“姑娘,那位郎君虽还未醒,但如今已无生命危险,不如早些将他送出府,叫菘蓝寻个地儿安置着。”
留在府里,始终是个隐患。
白蔹没做声,但很显然,她的意思与木槿一样。
姑娘家的清白何其重要,若被人发现降香院里有外男,霖安城还不得炸了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