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子瞧不上丁明媚的做派,也吃定了她不会和昌王过多谈论落胎的事,是以将责任推脱得毫无顾忌。
以他对丁明媚的了解,江仲珽相信婆子所说的,丁明媚不会全然信任她,会反复确认药性药力,但不配合他却是不信的,必定是这婆子被明媚问得心里发了虚,才临时改了药量。
好个刁奴,真真是该死!
想到薛氏适才的冷待,江仲珽倍觉羞辱,满腔怒气堆积于胸,恨不得当即就亲手掐死这老畜。可转念想到她背后那位,只得暂时忍下。
“依你看来,可否会影响以后生育子嗣?”江仲珽问道。丁明媚虽不是他心中最最适合的王妃人选,但如今婚期已定,丁明媚入府只是时间问题。他的继承人,必须是他的嫡长子,身份上绝不能有任何供人指摘之处!
婆子深知这些高门权贵之家最看重的是什么,哪敢说出心里最真实的猜测,况且眼下推脱责任保住小命才是最重要的,于是拍着胸脯保证:“别看当时危急,但只要及时止住了血,便可转危为安。姑娘年轻,坐好小月子,日常再多加调养,很快就能恢复元气,妨碍不到生养子嗣。”
江仲珽端起茶碗轻刮茶沫,目光擦着茶碗边缘觑了眼垂首不语的兰羽,良久,不轻不重地嗯了声。
城门附近偏僻处,婆子爬下马车,目送车子驶远才如获大赦一般拖着发软的双腿蹭到路边的一棵树下席地瘫坐。
婆子为逃过一劫而窃喜,寿安堂的丁老太太得到回报却险些又昏死过去。
崔氏和朱氏也记挂着明媚,便一直候在寿安堂等消息,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脸色苍白,连连确认明媚已经转危为安才双双松了口气,而后面面相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只能尽量开导老太太。
这等事情若是传出去,丁家的脸面就真的丢尽了!
可事已至此,明媚又与昌王婚期在即,丁老太太想要惩戒也下不得重手,为今之计,只能盼着日子快点过,早些将这不省心的送出阁。
心里虽恨着骂着,丁老太太还是让孙妈妈亲自走一趟庄子,送去些用得上的药材、补品和银子,再给薛氏带个话,让她不用急着回府。三房是个什么情况,怎能瞒得过老太太这个做娘的,这些年她私下里其实也没少贴补他们,奈何老三不争气,薛氏又是个立不起来的,根本拿捏不住老三,日子过得是鸡飞狗跳不说,女儿也被她养得娇娇气气。娇气便也罢了,谁成想闯的祸是一次比一次要命!
丁老太太已经不想去掰扯明媚与昌王是如何搅和在一处的了,之前的落水如今看来根本就不可能是什么巧合,碍于脸面和明媚的性命,索性就睁只眼闭只眼,忍了这最后几个月吧。
走出寿安堂,朱氏和崔氏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叹气。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幸亏明锦已经订了婚事,明岚又离了京暂时不打算议亲。
在得知消息后崔氏就打发明锦先离开了寿安堂,现下就她们妯娌俩,没什么话不能说。
“不怕你笑话,我现在倒是有点庆幸明岚是我闺女了。”朱氏苦笑。若是明岚做出这些事,她怕是早就埋土里了。
崔氏挽上她手臂,也跟着无奈苦笑,“老实说,我也是。”
想想昌王,再想想她那不争气的准女婿,崔氏不禁感叹:得,知足吧!
明锦听到母亲这番心态转变,没忍住哈哈大笑。果然,幸福感是要靠对比的。
明媚一事被知情的几人捂在了各自房内,将军府内平静如常,只寿安堂的寝房里打碎了几只花瓶,丁三爷陪老爷子喝茶不小心坐翻椅子摔到了腿,走路瘸了好几天。
明锦依旧窝在闺房或者寿安堂画花样、打络子,兴致来了亲自下厨做几样点心逗老太太开心,日子波澜不惊地往前走着。
如果有可能,她希望余生都能这么不动脑子无聊地过完。
可这日一早卿云递到她面前的名帖毫不留情打破了她的幻想。
名帖轻薄雅素,透着淡淡的栀子花香,留名处一行娟秀的簪花小楷:曼姬。
第22章 白首如新,倾盖如故
“姑娘,真的要去吗?”卿云一边帮着明锦穿戴,一边犹不死心地试图劝她改变主意,“咱们约曼姬姑娘在外面见也是一样的。”
明锦此时换了身月白色箭袖武袍,腰束缂丝银带,头发高束于白玉冠中,额前些许碎发散下,更添三分洒脱。
她相貌本就生得明丽矜贵,俊俏中自带有一丝英气,又恰值年少花季,眸光流转间尽显风流意。再配上这身武袍,格外英姿勃发,乍一看,定要以为是哪个高门世家出身的小郎官。
卿云看得直晃神,心里暗暗叫苦,姑娘这副模样扎进平康坊,还不得让坊中那些女子们给抢散架了呀,不妥不妥!
明锦却不以为然,“曼姬姑娘以诚相待,体贴地没有在帖子上写明见面地点,咱们也该投桃报李,不要去刻意避讳她的出身。况且,平康坊繁华热闹,里面有很多富有特色的店铺和货品,肯定有很多你没见过的稀罕玩意儿,正好顺便带你去开开眼。”
卿云被她说得意动,可目光一触及到眼前让人移不开视线的脸,就连连摇头。不行,千万不能再被姑娘给忽悠了!
“我戴帷帽,总可以了吧?”明锦无奈让步。
宁朝风气开放,女人们大多可以自由出门,当街骑马也算不得稀奇,即便是平康坊,白天的街道上也能看到不少普通女子络绎往来,逛店铺买东西。
若非卿云死活不肯让她便装出行,明锦是连男装都懒得换的,更何况还得戴着帷帽。
卿云一路上战战兢兢,时刻留意着路人,明锦看着在心里偷偷笑。果不其然,逛了一会儿,发现路人并没怎么特别关注她们,卿云吊着的心开始慢慢放松,也有了心情观看沿街两旁货摊上琳琅满目各式各样的货品。
她们出门较早,赴约时间宽绰,明锦有意放缓脚步,好让卿云慢慢挑。等到了芙蓉阁门口,卿云看着自己两只手上拎着的东西,后知后觉羞红了脸。
曼姬看到侍婢捧到眼前的精致香囊,按捺下心头涌上的复杂情愫,立刻起身亲自下楼去迎人。侍婢巧樱见状紧随其后,暗暗惊奇贵客到底是什么身份,竟能让她们姑娘主动去迎接。
芙蓉阁不愧是平康坊南曲三大阁之首,地段好不说,内里建筑颇具雅趣,旁的不论,单说地上的水道就极有讲究,虽没有看到整体的构造图,但根据一路走来所见,明锦猜测,这芙蓉阁的地上水道应当是引活水入地上渠,渠道的走向堪合风水,且与地下水道相勾连,盈而不溢,亏而不涸,寓意细水长流、绵泽不绝。彩头好,设计巧,手艺更是一绝。
单是水道设计,就让明锦觉得不虚此行了。
曼姬随行在侧,见她似乎对沿途的蜿蜒渠景颇感兴趣,且细观神色,并非只耽于赏景,而是应当真的看出了其中的门道,心中对明锦的敬重更真挚了几分。
在芙蓉阁,曼姬单独享有一栋二层阁楼,环境清幽雅静,二楼厅堂外辟出了一处宽敞的露台,放眼看去就是一方不小的池塘。
“可惜就要入冬了,换做夏日,满池荷花映晨晖,也算得上京中赏心悦目一景。”曼姬端着茶具走出来,笑着对站在露台上眺望的明锦笑道。
“无妨,蓬勃有蓬勃的妙趣,凋敝也有凋敝的意蕴,重点不在景致,在于一起赏景的人。”打发了卿云去跟侍婢巧樱吃茶,明锦在曼姬对面坐下,饶有兴致地看她沏茶。
曼姬的相貌并不是乍一看就让人惊艳的类型,但十分耐看,再配上她淡然自若的气质,相处起来很是让人舒服。
沏茶,讲究的是发其味、显其色,而不失其香。浓淡则品茶人各有所好。
“恕我直言,二姑娘您得亏是个女子。”曼姬眉眼舒展着轻笑,“您若真的是位小郎君,怕是整个平康坊的姑娘都要为您魂牵梦绕了。”
明锦朗笑出声,随手抖开折扇,语带调侃道:“那世子怕是要引我为劲敌了。”
想到那日世子爷包下芙蓉阁却喝了一晚上闷酒的臭脸模样,曼姬直觉应该和眼前这位有关,再瞧这位提起世子爷时全然不在乎他荒唐行径的模样,看热闹的心思顿时大起。
世子爷啊,这回貌似要碰上克星喽!
上上品的大红袍,经曼姬之手沏出来,茶香彻底激发,浓淡正合明锦口味。只凭一面之缘,就能将她的口味把握至此,这是何等的观察力,单单敏锐一词根本不足形容。
放下茶盏,明锦将随身带来的一只细长锦盒递给曼姬,“区区薄礼,还望姑娘不弃。”
曼姬也不虚与推诿,坦率地道了声谢双手接过,打开锦盒,剥开包裹严密的上等油纸,温润甘甜的独特香味顿时在眼前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这是......香荚兰!
曼姬喜出望外,又倍觉贵重,犹豫之间,只听得明锦随性洒脱的声音:“我这也是借花献佛,望勿推辞,如果实在过意不去,待你制成香,分我一些便是。”
曼姬闻言心境豁然开阔,丁明锦诚心结交,自己再束手束脚未免太小家子气了。
“二姑娘倒是不吃亏。”曼姬笑着打趣,手上却十分谨慎地将香荚兰重新包裹好。
以香荚兰入香,搭配的香料岂能是俗物?制成的香品,明锦哪怕只分得一成,以市价折算,她都是赚的。更何况,出自曼姬之手的香品,向来有市无价,明锦不止赚到,还是大赚。
“近来我正在研究一款新香,尚且还有几种香料正在测试中,待制出了成品,还请二姑娘帮忙品鉴品鉴。”曼姬道。
明锦乐意至极,毫不犹豫应下。
曼姬将锦盒仔细收到房中,再回来露台时端了两碟茶点,并从外面锁上了露台的门,显然是有私密的话要与明锦说。
“我从一可靠的姐妹口中听到些许风声,牵扯到贵府,忝以为与姑娘投缘,这才冒昧约您一见,若事情只是子虚乌有,还请姑娘见谅,不要放在心上。”曼姬道。
明锦双瞳缩了缩,脑海中下意识想到了丁明媚。但她面上却不显,“你的心意我不胜感激,不管是什么事,但说无妨。”
曼姬颔首,也不拖沓,将听到的风声如实讲给明锦听。
果然是丁明媚的事。
原来,请来给她落胎的蔡婆子是平康坊有名的暗鸨,日常里除了给平康坊的女子们落胎看病,做的最多的就是给特殊客人们物色姑娘。
“蔡婆子通常在北曲活动,但在南曲这边有两个相熟的鸨母,其中一个与我那姐妹颇有些私交,消息就是从那个鸨母嘴里听说的。蔡婆子与她们吃酒,喝高了便嘴上失了分寸,说是不久前被请去给一贵人落胎,险些失手酿下大祸。还隐约透露,那贵人是一门双赐婚的丁家姑娘……”
曼姬灌了口茶,继续道:“那鸨母早有心思攀附世子爷,听说之后以为蔡婆子说的姑娘是……世子爷这段时间常去我那姐妹……”
处处是坑,曼姬简直要说不下去了,见明锦听得认真,索性硬着头皮继续:“那鸨母就想借我姐妹之口给世子爷漏个口风,算是在世子爷面前讨个好。我之前与那姐妹提及过您,她恐此事会牵连到您,便暂时安抚下了鸨母,让我尽快告知您。”
这段时间以来她闭门待嫁,确实很少出府,这消息若是传了出去,保不准真会给丁明媚和薛氏可乘之机,将祸水引到她身上。不全然引到她头上,拉她共沉沦也是够恶心人的。看热闹的人可不会查验流言的真伪,只要够惊人够猎奇,他们就能传得乐此不疲。
白首如新,倾盖如故。
看着面前的曼姬,再想到丁明媚,明锦不禁喟叹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是如此的玄之又玄。
就在她兀自沉浸在思绪中时,曼姬看到出现在槅扇门后的高大身形,控制不住变了脸色。
江既白沉着脸敲门,曼姬一时间不知道到底该不该开门,为难之际,明锦被敲门声拉回注意力,循声看去,待看清那人是谁,不禁勾了勾唇角,起身亲自去开门。
“世子爷,好巧啊!”门一拉开,明锦主动打招呼。
片刻愣神后,江既白强行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脸色更黑了,长腿一迈从她和曼姬中间穿过去,熟稔地在桌边坐下,“你怎么在这儿?”
还穿成这个样子!
明锦朝曼姬示意关好门,自己先一步走回桌边坐下,坦言道:“曼姬听到一些可能会不利于我的消息,不便假他人之手转告,我就过来啦。”
不利于她的消息?
江既白沉沉的目光掠过曼姬,落在明锦脸上,“什么消息?”
曼姬直觉想要回避,却被江既白一个余光定住脚步。明锦察觉出异样,给了她一个安抚的微笑,转而看向江既白,一五一十将消息的来龙去脉说给他听。
咵嚓!
江既白拍案而起,厚重的实木桌面在他掌下生生多出一道醒目的裂痕。
第23章 好一朵无情的落花
曼姬束手站在一旁,面上血色褪去大半,明锦却下意识去摸桌子。
正经的黄花梨木桌啊,一巴掌拍进去上百两,忒败家了!
江既白借着衣袖的遮挡活动活动发麻的手掌,见明锦一双美目都放在桌子上,半分注意都不分给自己的手,顿时更气了。
现在她竟然还有闲心去管一张破桌子!
屏退曼姬,江既白捞起茶壶直接嘴对嘴灌了两大口,本就不大的茶壶顿时见了底。
什么是牛嚼牡丹?
眼前这人演绎得栩栩如生!
明锦叹了口气,就着红泥小火炉上刚烧沸的滚水亲自动手沏茶。
论手法,曼姬若在场,定要跟她好好交流一番。
一时间,江既白被她行云流水般的动作吸引了注意力,直到一只莹白素手捏着茶盏递至面前,他才回过神,想起来自己还在生气。
见他抬手就要接,明锦往一旁闪了闪,眼中含笑提醒:“烫得很,小心些。”
说话间眼尾微挑,眸光滟滟,好一派恣意风流。
江既白顿觉口干舌燥,探手接过茶盏,抵在唇边吹了吹,浅啜一小口。
“怎样?”明锦给自己也斟了一盏,嗅着茶香问道。
“嗯,尚可。”江既白含混着应了句。
尚可?
他根本就品不出来好坏!
明锦垂眸掩下眼底的笑意,看透不说透。欲抬眸时,目光扫到他腰间挂着的荷包,愣了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