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到这点都崇德帝喉咙里又是涌出一股铁锈味,他用舌尖死死抵住上颚,强压下那股味道,才没有叫自己吐血。
他满脸倦意地抬了抬手,此时的他并不想见任何人,也不想让旁人见到他脆弱的一面。
齐嬷嬷悄无声息地退离,到了殿外正好撞见苏全福,低声询问道:“皇上的情况如何?”
苏全福垂头摇了摇,帝王的情况不容乐观。就是崔老太医在帝王清醒后,给帝王把脉象显示帝王脉象极为混乱,似乎有东西扰乱帝王身体平衡。可是现在太医院的太医都没有查出症结所在,只能暂且归咎为帝王是焦急攻心,接受不了贵妃死亡而导致的脉象不稳。
活着的时候没有好好待贵妃,如今贵妃已经不在人世,有些事哪怕是做的再好,都无济于事,最多叫自己心里能安宁些。
齐嬷嬷只能叮嘱苏全福几句,定要注意帝王身体,她便先行回椒房殿,她现在是和冯嬷嬷轮流看着红珠,免得她会想不开追随贵妃而去。
虽说红珠追随贵妃而去,能成就一桩主仆情深的美事,可贵妃定然是不想活着的谁因她而死的,要不然也不会在死前,心里想的还是如何安置椒房殿仅剩的宫人。
当日下午红珠收拾好自己,才敢触碰杜浮亭仅留下的东西,她抱着这些东西依照张玉芝的意思,到麒麟殿拜见帝王。
刚刚跪下朝上首帝王行玩跪拜之礼,她就听见低声幽暗的男声开口:“听说……你有东西要交给朕?”
“是,其实皇上送姑娘的东西,姑娘全都保存着,轻易不让人碰,可这一把火足以燃烧殆尽,姑娘仅剩下……这些东西。”红珠小心翼翼打开包袱,似乎里面的东西比千金万金还珍贵,她的动作极轻,生怕把包袱里的东西弄坏。
待到红珠将叠好的包袱展开,里面的竟是杜浮亭要宫人烧掉的《万寿无疆》图,只是这幅图原先让杜浮亭用剪子绞烂,又拿火烧过,早已经残破不堪,“姑娘前后花了半年时间才将其完成,奴婢本是舍不得它就如此烧掉,偷偷捡回来保存,如今想着应该皇上定然不曾好好瞧过,拿来给皇上瞧瞧。”
崇德帝的指节摩挲在这幅绣卷上,不敢用力去碰它,就怕会将它弄破,还没有等他好好看这幅绣卷,红珠又奉上一烧得黢黑的匣子,这场大火将一切烧得干净,怎么救都救不过来。等到天际破晓,火才扑灭,红珠不顾灭火后的高温收捡了杜浮亭尸骨,又在大火燃烬的灰里扒出只黢黑黢黑的匣子。
这匣子坚固,虽这场火烧了整宿,匣子被烧黑了,真正烧坏了的却只上面一层,可见这匣子的主人,对其内摆置的东西的用心程度。
红珠要求面见崇德帝,最终目地倒不是那幅绣卷,而是亲手将匣子呈给皇帝。
大殿之内昏暗晦涩,她抬头只能依稀瞧见有人坐在御案后,却看不清那人的脸,红珠低声道:“奴婢想着姑娘应该希望皇上看到,所以斗胆将其交给您。”
苏全福看了眼跪在地上的红珠,看不太清她的神色,但就是觉得如今红珠有些不对劲,不相信她真的这般好心,不过在崇德帝催促下,苏全福低头双手接过黑乎乎匣子递到帝王眼前。
听到那是杜浮亭留给他的,上首的男人眼里便只有那只黢黑的匣子,好不容易看向下面跪着的侍鬟,他闭眼想起杜浮亭叫齐嬷嬷送给他的信,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红珠。
“阿浮没想你拘在宫里一辈子,朕如今赐你恩典,出宫去吧,想去哪里都行。”他沉着嗓音发话,连“阿浮”两字吐出都颇为艰难,若是可以他或许想这辈子都不提起。
红珠听到帝王久违的一句“阿浮”,瞬间回到几年前,她们尚在杜府时,那时陆公子就是唤姑娘阿浮,可是自从陆公子失忆之后,就再也没有这么喊过姑娘,红珠隐约猜到帝王可能恢复记忆。
可是即便如此,依旧消散不了她心中怨念,恢复记忆又如何,人死不能复生。
想起那人往日的音容相貌,红珠语气已是哽咽,匍匐在地上久久不能平息,她到现在都不能接受她家姑娘死了的事实。
如果、如果不是姑娘嘱咐她,让她好好活下去,让她一定要回江南,她真的很想就这么跟着姑娘走。
红珠朝上首的男人磕头谢恩:“多谢皇上恩赐。”出宫正如她意,反正她想做的已经做完,这里没有姑娘,她也没有留下的意义,还不如回江南,回瑶州。
红珠站起身时,斗胆看了眼上首陷在黑暗中的帝王,他的背后是苍凉与孤漠,再不见周身有任何的温暖,仿若已经坠入无边无尽的黑暗。
可红珠远觉得这些根本就不够,她的心随着杜浮亭的死,已经让恨意填满。她深知杀人远远不如诛心狠,就是不知高高在上的帝王看见那满匣子情意,余生是不是会在悔恨里度过。
最好,最好的一辈子都以悔恨度日,那样才能勉强偿还她家姑娘。
从麒麟殿退出后,红珠一直往前走,再回没有头。
姑娘走时痛痛快快,肯定也不希望她总沉浸在过去,姑娘是想往前走,放下过往那些爱恨的,她就好好的活着,连同姑娘想要的那份自由一块儿活着。
苏全福将匣子放在御案上,默不作声的殿内烛台点燃了几盏,让殿内不那么昏暗幽深,可依旧无法驱散那股寒意。
崇德帝根本不敢打开匣子,直觉告诉他这里面的东西,不是他所能承受的,他在逃避接受。
可终究,崇德帝还是颤抖着手解开匣子上的锁,目光落在打开的匣子上,他眼神瞬间凝滞。
匣子里赫然装的是信件,最上面的信还是落了火星被烧烂,又沾救火的了水,描金的信封都是湿的。
虽然信件有些残破,却还是依稀能看清上面内容。一如杜浮亭曾经残败的身子,对他却为满腔热情与向往。
熟悉的字迹印入眼底,最上一封写的便是她再不会写信了,而这封信就写于半个月前。
这封信崇德帝不敢再看下去,他的心犹如被看不见的大掌紧紧攥住,他一把将龙案上其他东西一扫而尽,慌忙要在剩余的信里找活下去的意义。
匣子里一封封信压得紧实,竟有四十九封之多,有些信封薄,有些信封厚,每一封都是描金信封。
他将信封摆好,从最底下开始看,少女的心思跃然纸上。这是他说他这辈子绝不会退婚后,杜浮亭写下的信,信尾坠着轻快的语气:“那我这辈子也不会放弃阿笙,直到我死亡。”
苏全福听见声音眼观鼻鼻观心,这等辛密只能当做自己是瞎子聋子,可余光还是瞥见了。
他见到这位帝王笑着笑着却哭了,泪滴在信上晕染了上面的字迹,他手足无措地去擦拭信上眼泪,可下手没轻没重却又将信纸擦破,双手捧着信纸似是犯了错彷徨无助的孩子。
苏全福站在角落不敢出声,恨不得缩到墙角,让自己彻底消失,他自跟在帝王身边还是头回见到帝王哭,不由得跟着迷了双眼,拼命又飞快了眨了眨眼睛,才没有跟着掉泪。
崇德帝细细地翻看每封信,越往下可以见到字迹越不稳,那是因为写信的人气息不稳,似乎看的信就能想象写信的人身子越来越不好,她却强撑一笔一字写完整封信,每封信末尾都是她最直白的表白。
“阿笙,我今天好像又多喜欢你一点了,继续加油。”
是,我是阿笙,我是阿浮的阿笙。
“阿笙你穿青色真好看,糖葫芦真好吃,药也不苦了。”
那我日后日日穿青色衣裳给你看,给你买糖葫芦,不喝讨厌的药。
……
“阿笙,你忘记我了,没有关系,我会让你好起来的,我们还要在一起一辈子。”
我想起来了,我全都想起来了,你快回来。
“阿笙,你一定会好的,你看,我现在还活着,我还要给阿笙生小阿笙。”
那你回来啊,你回来,不要丢下我不管。
“阿笙,我没有害月满。”
是我害的杜月满,不是你,都是我做的。
“阿笙,爹娘不信我,哥哥不信我,我知道你一定是信我的。”
阿笙怎么能不信你,阿笙信你。
“阿笙,我没有爹娘了,哥哥不要我了,连你也欺负我,你混蛋,你乌龟王八蛋,我不要再喜欢你了。”
是,我乌龟王八蛋,我是混蛋,我就站在这里任由你打骂,只要你回来,让我做什么都愿意。
“阿笙,你为什么不听我解释,我是阿浮啊,你最喜欢的阿浮。大家都喜欢月满,是不是你也早喜欢上她了,所以记得所有人唯独不记得我,还让我当她替身。我宁可死的人是我,我早就做好了死的准备,没想过别人因我而死。”
我不喜欢杜月满,我从始至终喜欢的人只有你,想要的也只有你,我想要你好好活着。
“你不是我的阿笙,我的阿笙是天下最好的男子,他永远都不会伤害我。”崇德帝痛不可遏,几欲昏厥。
这是他当时深中情毒,闯入椒房殿逼迫她替他解毒时,她一字一句咬着齿同他说的话。
初时只觉得她提起陆笙,让他心犹如密密麻麻的虫蚁啃咬、万般不适,如今却是字字诛心,寸寸凌迟蚀骨。
回想起来,她那时的倔强与狠绝,崇德帝紧握信纸,登时口吐鲜血,昏厥倒地,脑子里只留一句话——其实自他失忆,固执地将杜月满认成记忆里那人开始,他再没有立场要求她还喜欢他。
第41章 有孕
其实杜月满一直站在殿外求见帝王, 可崇德帝见了齐嬷嬷,见了崔老太医,见了红珠, 唯独没有见她。
她亲耳听到帝王赐红珠离宫的恩典,见到红珠身影渐渐远去,她走的是回椒房殿的路, 许是回去整理离宫的行礼。
杜月满纠结自己到底是再求见帝王,还是跑出去追红珠, 殿内忽然而起的苏全福唤太医的声音, 惊醒了愣怔的杜月满。
她匆忙跟随红珠的脚步, 往椒房殿的方向去, 在红珠即将踏入颓败的椒房殿前, 杜月满终于追上红珠。
红珠经过此事眼里已经染了历经事实的沧桑,眼尾也没了从前的欢悦。看到杜月满的瞬间, 红珠恨不能直接将她推开,可是硬生生忍住了。
只不过她出口的话不好听:“将我家姑娘逼死, 二姑娘可还满意?”
杜月满面色白了白,她不敢踏足椒房殿也是有其中缘由, 就是不敢面对杜浮亭。
红如替杜月满辩解出头, 皱眉反驳红珠道:“二姑娘如何想到大姑娘会自尽,得知大姑娘死讯, 二姑娘心里也不好受!”这段时间在宫里,她与杜月满是相互依靠, 如今自是偏袒着杜月满的。
红珠不会与杜月满动手,可不代表她能容忍红如在她面前,在椒房殿前撒野。
她抬手就甩了红如一巴掌,“你算什么东西, 张口闭口敢提大姑娘。”这巴掌用尽了全身力气,如今只要提到杜浮亭的死,就能叫红珠失控,红如这是自己撞上的。
“椒房殿不欢迎你们,请回吧。”红珠说完就跨过门槛,似乎是与杜月满她们划分界限,就在她身后,是成了废墟的椒房殿正殿以及寝宫,成片的灰烬与满目疮痍,红珠压下哭腔,道:“也请二姑娘高抬贵手,让我家姑娘能安安心心的走。”
杜月满站在原地神色颓然地低头,目光越过废墟前的冬梅上,最终还是没能有勇气走入椒房殿。
苏全福见到帝王再次吐血,明显比头回冷静了不少,淡定地唤宫人将帝王安置在床榻之上,唤崔老太医入殿把脉看病。
崔老太医看了眼帝王手心的信,他只瞄了上面内容就不敢再看,深宫知道越少活得越久,虽然他年近古稀之年,要说活到如今也活够了,可是小儿媳妇刚生下龙凤胎不久,他还想再活几年看着孩子长大呢。
帝王将信攥得紧紧,让崔老太医不大好替帝王诊脉,他试图将信纸从他手里扯出,可帝王似乎抓住最后根救命稻草般,怎么都不愿意松手,若是强行取出必然破坏信纸。
他无奈地看了眼苏全福,该如何是好?
苏全福站在旁边撇过帝王如纸般脸色,恨不得将脑袋摇断,“别,崔老太医就这么给皇上把脉吧。”
帝王心思不可捉摸,但他见到帝王翻看贵妃留下的信件,几乎可谓是痛不欲生,却又死都不愿松手,苏全福便知这些的东西无论如何都是碰不得的。
御案上信他也叮嘱乾清宫所有的宫人谁都不能动弹,就是贵妃曾经在乾清宫、麒麟殿留下的所有东西,他都命宫人全都保存起来,贵妃所留之物也就仅此这些了。
崔老太医无奈只能就着这样的姿势替帝王把脉,他的面容逐渐板正,眉头不由得蹙起。
再看向帝王神色,与帝王脑后的伤,原先堵在脑后的淤血,似乎在帝王吐血后,瞬间消散顺通,“皇上恢复记忆了?”
“是,醒后恢复的记忆。”苏全福仔细回想帝王刚醒后的神情,知道崇德帝绝对不是看到贵妃信件才恢复的记忆。
“什么?”崔老太医利索地起身,他现在才晓得崇德帝早恢复记忆:“皇上清醒我还替他把过脉,当时怎么不说?”
苏全福也很冤枉,屁股上挨的板子还隐隐做疼,语气不大好地尖着嗓音回着:“崔老太医不也没把出症结所在,皇上找回记忆后是存心瞒着人,他不想叫人知道。”或者是不愿意承认,可谁也没想到红珠会拿出贵妃绝笔,刺激得帝王绷不住本就摇摇欲坠,即将崩塌的情绪,叫帝王受不住,直接昏厥过去。
再多的话苏全福怎么都不肯透露,有些事他恐怕要守在心里一辈子,最后带入棺材里掩藏。
崔老太医不知缘由,可如今很明显是帝王有心结在身,又听到苏全福在那儿不停地催他,“皇上几时能醒,身体几时恢复,先前开的药皇上醒来并未来得及喝,是不是现在得喂皇上。”
让苏全福叨得烦了,崔老太医吹胡子瞪眼,索性回他道:“我也不知道皇上几时能醒。”看情况不是皇上龙体抱恙才导致的昏迷,而是皇上如今陷入深度昏迷,根本就不愿醒。大夫可以治病,可是不能治心。
谢玉总算入宫求见崇德帝,苏全福可是松了大口气,要知道恭敦老亲王能在帝王吐血昏迷即刻入宫,现在局势已经稳定,帝王第二回 吐血,怕是再难以请动恭敦老亲王。
不过如果有谢玉在也相差无几,至少帝王安危能有所保证。
“您可总算出现了,宫里的事一时半会儿说不清。”不过在路上,苏全福还是大体把事情同谢玉说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