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柏辛这才重新坐下,语调温柔问道:“不生气了,好吗?”
“我没生气。”沈慕仪仍避开师柏的视线,“师相做事有主张得很,凭我说了什么都不顶用,也从不记得我的话。”
过去两人也有互相挖苦逗乐的时候,偏沈慕仪这回的不满格外明显,听得师柏辛又意外又莫名高兴,道:“我都记得,原想伤好了再告诉你……”
“你看我信吗?”沈慕仪盯着师柏辛反问,却在目光交汇的一刹那,满腹的恼意居然都散了,憋着的气撒不出来,让她更觉得委屈,“我既来了就是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你却当着我的面还遮遮掩掩,就拿一句家法搪塞我?”
“我已说了,在清泉宫的表现不如人意,祖母这才动了家法,只是后背挨了五下藤条,很快就好。”
沈慕仪的视线错过师柏辛肩头去想去看他的后背,眉眼间尽是没说出口的关心,道:“早知是这样,我就不打扰你休息了。”
“此时知道我没安排错,早该让你回宫去。”师柏辛动了动身子,试图让沈慕仪知道自己的伤势并不重,“头还疼?”
沈慕仪转过去,侧身对着师柏辛,摇头。
“还说我遮掩?”
“就一点儿了,跟你说着话都感觉不到了。”沈慕仪极力解释,又想起什么,义正言辞道,“你前日才跟我说过什么,可还记得?你食言,我可得守信。”
师柏辛好整以暇道:“说了什么?”
沈慕仪站起身,负手看着他,振振有词道:“你说过会改这对我隐瞒的毛病,若再犯,我就看着你吃药,看着你养伤,直到你彻底改正。”
最后四个字说得异常肯定。
沈慕仪将他的话记得一清二楚,已足够令师柏辛欣慰,可一想到文定安还在上京,就在相府,他又不由自主地感到忐忑和压抑,道:“祖母还在,她最看重规矩,这回怕是不能让你盯着了。”
沈慕仪过去只知道文定安是个对身边人都严苛不怎么与人亲近的性格,今日才知道她还会动手。
再想想一直以来师柏辛对她的态度,沈慕仪才真正了解师柏辛是背负着怎样的压力留在上京,在她曾经未曾留意的细节里,有多少师柏辛的难处和不易。
“文公的面子还是要给,但朕是大胤的女帝,朕要做的事,文公也管不得。”沈慕仪道。
师柏辛叮嘱道:“不可莽撞。”
沈慕仪长身玉立,神态自若地看着师柏辛,道:“朕免了师相明日的朝会,在府中好好修养。这是圣旨,文公不答应都不行。她不心疼自己孙儿,朕可要为国之柱石考虑。”
沈慕仪坐下,煞有介事地看着师柏辛,道:“再说,我还要将自家表哥完好无缺地交到未来表嫂手里呢。”
有时不知是该恼沈慕仪没心没肺的迟钝模样,还是该感谢她对自己的一片赤诚,师柏辛在心底苦笑,摇头道:“如今没人提起这件事,只你在意。”
“今日师相在清泉宫拒婚一事必然瞒不住,我只是跟所有人一样好奇,你口中的意中人到底是谁。”沈慕仪道。
师柏辛对她的好奇心毫无办法,自然也对如沈慕仪所言传播开的种种流言无计可施。
很快,从各种传闻散播最快的上京贵女贵妇圈子到高门子弟、名流官场,都知道了师柏辛拒绝和皇室联姻之事,沈慕婉因此遭受议论和讽刺在所难免,师柏辛也被说成不识时务,但更令人关注的还是那个至今都不知身份却让师柏辛为之放弃获得更多荣华富贵的所谓心上人。
师柏辛在朝中除了和赵居澜私交甚笃,其余有交情的男女官员都说不上多亲近,更别说单纯的名门贵女,官家千金,几乎没有和师柏辛相交的,无论众人如何抽丝剥茧,都找不到一丁点儿蛛丝马迹。
渐渐地,在各种各样的猜测中,有一种说法甚嚣尘上——师柏辛的那位心上人不是千金贵女,而是无法宣之于口的男子,师柏辛有断袖之癖。
大胤对分桃之好并无偏见,从贵族大夫到民间百姓,都有与同性恋人结秦晋之好的夫妻,而之所以说师柏辛在这件事上多有隐瞒,自然是有“事实依据”的。
这日沈慕仪与叶靖柔出宫考察民情,在一家酒楼中用膳,邻桌正是几个上京中的纨绔子弟,正津津有味地讨论着上京近来的奇闻八卦,自然少不得师柏辛那一出“心酸往事”。
“你们可知道那被师相隐瞒至今的究竟是何人?”
“我听说正是那总跟师相同进同出的定北侯府的小侯爷。”
“我道咱们大胤的丞相眼光如何,原也不过如此,那赵居澜也就是生得比旁人俊俏些。”
“师相也是仪表堂堂,我可见过他俩走在一处,确是也般配。”
“哎,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你们不知道赵小侯爷可中意将军府那位大小姐。”
“叶靖柔?”
“你不知道?哈哈,那赵居原是成天跟着叶靖柔后头跑,这么明显的事你居然不知道?”
“原是这一出好戏,相府,侯府,将军府,这上京城里真正的关系,可是比咱们知道的更加复杂。”
叶靖柔听得那几人谈笑风生,将他们相熟的几个都编排了进去,实在气不过,不顾沈慕仪的态度,当场掀了那张桌子,将方才说的最起劲儿的两个打得跪在地上。
这动静太大,很快吸引了整个酒楼的注意,而其中一个被打得眼眶发青的男子认出了叶靖柔,忙求饶道:“叶大人饶命,我们只是道听途说,不是……”
叶靖柔抬腿便是一脚踩在那人背上,见旁边的人要跑,她一脚踹上那人膝盖窝,让他当众跌趴在地上,引来哄堂大笑。
叶靖柔顺势将脚下踹飞出去,在绕去他跟前,居高临下道:“区区一个四品典仪家的,就敢妄议当朝丞相、定北侯府,是觉得我将军府的枪不够利,想用你的骨头磨一磨?”
那人吓得从地上拍起来,给叶靖柔连连磕头道:“叶大人饶命,当真是道听途说,以后再不敢了,再不敢了。”
叶靖柔转而去问旁边那人道:“师相与赵小侯爷如何般配?这上京城中的关系又是如何复杂,你与我说说?”
那人哪敢回叶靖柔的话,只一味地磕头求饶。
是时已有人寻了京中巡卫过来。
汤圆儿见一整队巡卫齐齐冲上二楼,立即拦在楼梯出,只给领头的看了信物,低声令道:“别动。”
领队见了信物不敢造次,只让其余巡卫依次列在楼梯上,对楼上正发生的事,视而不见。
沈慕仪早听见了各种流言蜚语,考虑到文定安在上京迟迟没有离开,为了尽量不给师柏辛带来不利影响,她想多办法压制那些空穴来风,可坊间八卦的传播速度实在太快,也根本没法制止,为此她也束手无策,已发愁多时。
今日恰遇见这么几个撞来枪口上的,沈慕仪只道他们倒霉——叶靖柔作为传闻的受害者之一,被人这样编排,她早就忍不住想要出手。
这趟叶靖柔教训这几个纨绔子弟,当是给其他明目张胆妄议朝中重臣的人一个提醒,也是让叶靖柔出口气。
待觉得痛快了,叶靖柔才放了那两人,只是这酒楼也没法待了,二人便干脆出去走走。
“多时没动拳脚,我功夫都生了。”叶靖柔看来痛快的样子,心情显然比刚才好了不少。
“这事儿瞒不住,准备怎么回去跟叶将军交代?”
“有你帮我挡在最前头,我可不怕。”叶靖柔轻叹了一声,“原本让那些巡卫上来,我直接带人闹去京卫衙门,不牵扯你,你偏护着我,亮了身份,给那班巡卫亮了身份,还不是要帮我出头?”
沈慕仪笑道:“你为表哥和长恒出手,我怎么能袖手旁观?”
“这是一部分,我只是不想听他们曲解我们几个之间的关系,不管是长恒和师相,还是我跟长恒,都不是他们说的那样。”叶靖柔的气愤里夹杂着一丝无奈,有些歉意地去看沈慕仪,道,“其实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察觉到叶靖柔言辞间的恳切和认真,沈慕仪亦不敢怠慢,收起身上的闲散,问道:“什么事?”
第43章 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上京的碌碌繁华中慢慢走过两道各有忧愁的身影。
沈慕仪担心地看着秀眉紧蹙的叶靖柔, 等她多时都未见下文,心中更是焦急,追问道:“究竟什么事, 你快告诉我。”
一向干脆飒爽的将军府大小姐如今却犹豫再三,也是她确有为难处,深怕一旦真的做了决定会带来什么糟糕的结果。
“我……”叶靖柔欲言又止, 低着头,慢慢走在人群中, “我爹为了留我在上京, 已经在帮我找人定亲了。”
将军府内的这对父女一直以来就在为叶靖柔的去留拉锯, 叶昭之前以身体抱恙为由拖着叶靖柔不让她去渭水大营, 现在又要帮这独生女定亲, 显然是铁了心要将她留在上京。
沈慕仪知道叶靖柔的志向,忽然间茅塞顿开, 想通了叶靖柔方才动手的原因,不由拉起她的手, 道:“你要我追究这件事?”
叶靖柔点头:“我自己没办法,只好寻个公家的理由出去。直接说是兵部的事, 我爹必然不信, 也会阻挠。这回动手的是我,酒楼里那么多双眼睛看着, 巡卫也在,赖不掉了。”叶靖柔道, “我也是没办法了才出此下策。”
然而此时沈慕仪心里却想起了另一件事,她唯恐耽搁了,便再与叶靖柔分手后直奔相府。
出来迎沈慕仪的是岳明,脸色不好看。
去见师柏辛的路上, 沈慕仪问道:“文公呢?”
“方才和相爷谈完。”见沈慕仪停下脚步,岳明转身,肃容禀告,“文公因为相爷在清泉宫的事不悦,这段时间上京中流言四起,让文公认定相爷这些年放纵失德。相爷因为这件事郁郁寡欢,还请陛下体谅相爷。”
沈慕仪知道相府的情况不妙但没想到师柏辛和文定安的关系会僵成这样,追问道:“文公眼下是什么意思?”
“相爷拒婚,又任由外头传言四起,文公是要相爷一个肯定的答案,究竟是为谁拒绝和宁王的婚事。”岳明道,“属下愚见,文公未必希望看见相爷和宁王成亲,只是在意那个让师相在太上皇面前‘失礼’并且让相府和相爷置身流言的人是谁。”
事情发展到现在,沈慕仪也不知道为什么师柏辛坚持不肯说出心上人的真实身份,甚至不惜违背文定安的意志也要隐瞒,是深怕连累那个人陷入困境?
岳明忧心忡忡地看着若有所思的沈慕仪,从来古井无波的眼中浮动着并不明显的期待。
然而时间一点点过去,沈慕仪依旧在重重疑惑中找不到答案,也没有明白岳明那一声低叹究竟是什么意思。
沈慕仪想起当前还有棘手的事,便暂且收了这份神思,对岳明道:“先带朕去见师相。”
至师柏辛书房,岳明自觉退下,沈慕仪叩门,得师柏辛亲自来开门。
“你怎么来了?”意外之余总有见到她时的欣喜。
“原是为了一件事,眼下有了两件事,但还得一件件来,先说叶姐姐吧。”
“叶大人?”
沈慕仪将今在酒楼发生的事以及和叶靖柔的谈话一五一十告诉师柏辛。
这段日子以来,师柏辛隐忍不发,本想着哪怕时日再难熬,当真咬牙熬过去也不失为船到桥头,却没想因此让叶靖柔节外生枝,如今最该着急怕是那远去南方的赵居澜。
两人皆是一般愁色,显然是想到一块儿去了。
沈慕仪问道:“要把长恒找回来吗?”
“他才送了公函说在主持开渠一事,现在找他回上京师出无名,也容易招闲话。”师柏辛道。
“这第一条河渠不容有失,需他和俆放一块儿看着,我才能放心。”沈慕仪叹了一声,没见愁云却更重,“可我若是答应了叶姐姐,就这样让她去渭水大营,等长恒回来了,我……”
赵居澜落花有意,叶靖柔虽未回应,但他们也算青梅竹马,在沈慕仪眼中自是再合适不过,她也想在适当的时候帮着撮合。若当真成了,自然是好事,若叶靖柔终流水无情,她也不会勉强,
“他不会怪你。”师柏辛安慰她道,“长恒有分寸,会顾全大局。”
“偏偏就是你们一个个都识大体,有时我都觉得是不是我还未成熟长大。”沈慕仪不由埋怨起自己来,“你们支持我的决定,一直都在鼓励我,也都在帮我,可但凡我想为你们做些事,你们却推辞不受。”
沈慕仪的一句感慨戳中了师柏辛的一处痛脚,他当即回道:“我不是……”
言未尽,他又觉得是自己唐突和紧张了,立即沉默。
沈慕仪想起岳明的话,知道师柏辛默默忍受了巨大的压力,她只怪自己在他面前总容易失态,走近他面前,低声道:“我没有怪你,如今这样的时候,我心疼你还来不及呢,可我又没办法做什么去帮你,反而还来麻烦你。”
“事关长恒,我不会袖手旁观。这样,我说个办法,你看可行否?”
“你快说。”
“若让叶大人去渭水大营,此去怕是短时间内不会回来,但留在上京怕是会加剧她和叶将军的矛盾,不如将她直接外放去南部。”
“去长恒那儿?”
师柏辛点头道:“说到底,这是他们之间的事,你我都不宜过多插手。现在借着这个机会让他们见个面,接下去究竟要怎么做全凭他们自己。”
将叶靖柔从上京贬去地方上,虽然看起来罚的重了些,但也不失为缓兵之计,毕竟比起渭水大营,洞南一带安全也安逸得很。
沈慕仪欣然接受了师柏辛的建议,有了解决之法却不急着走,稍稍踮起脚尖,往他身后看。
师柏辛明白她的心意,温柔笑道:“背上已经不疼了,手上的伤也好的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