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慕仪负手走去师柏辛面前,抬起头,神色郑重道:“我才发现你脾气这么倔,这么硬气。”
她的夸奖却加深了师柏辛心中的苦涩,只是他依旧勉强维持着脸上的笑意,道:“我只想保护她不受外界的干扰和伤害,如果把她牵扯进来,她只会为难。”
沈慕仪听他说着关于另一个人的事,可发现他的视线自始至终都落在自己身上,她也听得认真,情不自禁地被他这一刻的认真所吸引,回应着他的注视,像是有什么东西探进自己心里。
那么柔,那样慢,生怕惊起她一丝一毫的反感,小心翼翼地将不知什么东西放在她心间的某一处。
她想跟他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又什么都想不起来,所有的精力都被眼前那双深邃的眼睛牵引着,眼中尽是他的眉眼,有他每一丝细微的神情变化,像是怎么都看不够,想要一直这样看下去。
周围安静得只剩下彼此同步的呼吸声,是日积月累的默契,连这样的细节都达成一致。
“你听见了?”沈慕仪问他,“你听见什么声音了吗?”
师柏辛并不奇怪她有这样莫名其妙的问题,神色如旧温润,道:“什么声音。”
沈慕仪仔细去听,试图分辨出声音的内容,可失败了。
她有些挫败地摇头,道:“真的像有声音在我耳边……不对,是心里……也不对……总之就是有声音在说话。虽没听清,但哪怕是这样,我都觉得高兴。”
这样没头没脑的话出自大胤女帝之口,师柏辛有些哭笑不得,道:“这话只当你我二人之间说,若让旁人听去可就笑话了。”
“我也不会跟别人说。”沈慕仪仍有些在意那声音究竟说了什么,可当她再度尝试去分辨时,已经根本听不见那声音了。
师柏辛将她发间歪了簪子拨正,道:“你瞧你,为了别人的事将自己都忘了。”
“我知道刚刚是什么声音了。”沈慕仪忽然道。
师柏辛看她这忽然兴起的样子却不尽信,拨正簪子的手原本要放下,却下意识移去了她后脑的方向,迟疑片刻还是放下了,顺着她的话道:“你说说,我这相府里会有什么样的声音?”
沈慕仪在书房中转了一圈,煞有介事地观察着,余光却总在师柏辛身上,看着他坐去书桌后头拿了书看,她安静坐去一旁,再不出声打扰。
师柏辛手里拿着书,却根本无法集中精神,看了没两行就总是控制不住地去看沈慕仪。
她一手托着腮,一手伸了一根指头在茶几上点点划划,看似百无聊赖的样子,却是没一会儿,那本颊边的手指头就不知不觉挪到了嘴边。
沈慕仪意识到自己要咬手指的瞬间立即将手放下,仓皇得像是犯了错,正想去看师柏辛有没有发现,没成想与他的视线撞了正着。
沈慕仪将手藏在身后,问道:“你不是在看书吗?”
师柏辛捻起书角,佯装翻页,道:“是在看书。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沈慕仪又托起腮,这回还将身子转过去,侧对师柏辛,有意避开他似的,“你这儿比凝华殿待着舒服,我多待一会儿,可以吗?”
“过来。”
沈慕仪不知师柏辛卖的什么关子,依言走去他身边时,见他收起了桌上的书本,铺开纸,研上磨,她问道:“你要写字?”
他取了笔架上一支上好的狼毫,沾了墨,递给沈慕仪道:“心烦的时候写写字,或许能有所帮助。”
沈慕仪道她慧眼如炬,又如此温柔,没有拆穿,她绕去他身边,接过笔,道:“那你说,我写。”
沈慕仪悬笔于纸上,道:“想好写什么了吗?”
“《隰桑》。”
沈慕仪惊道:“《隰桑》?是《小雅》里的那首?”
她每每吃惊意外时都会这样睁大了双眼看着自己,她眼眸晶亮,离得近了,他甚至能从中看到自己的影子。
而他此刻从容,嘴角含笑,道:“就是那首《隰桑》,我念一句,你写一句。”
隰桑有阿,其叶有难。既见君子,其乐如何。
……
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师柏辛一字一句念着《隰桑》,视线原本还能随着沈慕仪写字的笔尖去看她一笔一划写下的句子,然而他越是将诗念得完整,目光越是无法控制地落在沈慕仪身上。
他就站在她身边,只稍稍垂下视线就能看见她,这朝思暮想的眉眼,时刻牵动他心情的身影,无不让他在日渐深刻的感情中变得热烈,可沈慕仪从来不知。
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师柏辛尾音落下时,沈慕仪才慢悠悠收了笔,看着纸上这几行诗句,她倒是颇为满意,道:“我这字进步了吗?”
她无意间抬头,触上师柏辛情绪浓烈的眸光,像是被烫了一下,心头在这一刻的剧烈一颤,随即便让她的脸颊仿佛烧了起来。
她好像对刚刚写下的《隰桑》有了某种体会……
第44章 师相送的。
书房内寂寂无声, 唯有流动在沈慕仪和师柏辛之间的眼波传递着暧昧的情绪。
她不甚明白,他为她的懵懂而无奈。
彼此凝视了不知多久,岳明忽在外头叩门, 道:“陛下,相爷,出事了。”
沈慕仪立即放下笔, 师柏辛让岳明进来说话。
原是正在修建的复桥出了问题,已经搭建起来的部分突然倒塌, 压伤了在场的桥工, 甚至还有伤势严重到可能无法救治的。
见沈慕仪要走, 师柏辛毫不犹豫道:“我跟你一起去。”
二人至工部时恰与沈慕婉相遇。
一见他们同时过来, 沈慕婉更是妒火中烧, 怒目瞪了沈慕仪一眼,径直进了工部大门。
负责复桥修建的蒋斯年早已做好了被问责的准备, 只是没想来的不仅是沈慕婉,还有沈慕仪和师柏辛。
沈慕婉还未坐定便先质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给本王说清楚。”
蒋斯年知道沈慕婉不可一世,此时确实被她汹汹而来的气势震得有几分心虚, 可沈慕仪在后头, 他不敢先回答沈慕婉的问话,唯恐督办不利的罪名还没正式落到自己头上, 反而先被治个对上不敬的罪名。
蒋斯年转向沈慕仪行礼道:“臣参见陛下,见过师相。”
沈慕婉如今更怒, 大步走去正座前本要坐下,却在最后停了动作,转而去看沈慕仪。
沈慕仪在沈望面前可以给沈慕婉三分面子,但如今不是在清泉宫, 沈慕婉因为她拒绝赐婚一事态度更加恶劣,她自然不会听之任之,就在沈慕婉充满不甘的注视下,坐上正座,问蒋斯年道:“蒋卿可以说了。”
蒋斯年被这对天家姊妹间的暗涌吓得出了一身虚汗,听沈慕仪发了话,他定了定神,又传来当时在现场的督工,将情况禀明。
沈慕仪直到听完所有内容都未有一丝神情上的变化,蒋斯年摸不准她的心思,转而去师柏辛,蓦地后背上的冷汗冒得更厉害了一些,他立即收回视线,不再做声。
堂下一片死寂,沈慕仪巍然不动,师柏辛冷峻依旧,沈慕婉满面怒火却无法发作,气氛沉闷得令人连呼吸都觉得有些困难,各个都心惊胆战,不敢轻易出头。
沈慕仪转头问沈慕婉道:“宁王是要亲自审,还是朕让人查?”
沈慕婉本想自己调查这件事,可沈慕仪突然送来跟前的好意反而让她生了忌惮,唯恐其中有诈,这一贯跟自己不对付的女帝要给自己使绊子。
“本王虽没有直接插手复桥修建的工程,但也与之有些关系,未免招人话柄,还是公事公办。”沈慕婉道,“师相从来最秉公无私,不如……”
沈慕仪打断道:“师相公务繁忙,朕会另外安排人负责调查这件事。真相大白之前,修建复桥的事且先停一停,宁王以为如何?”
沈慕婉想要反驳,可一触上沈慕仪不怒自威的神情,她便知道自己输了,尽管她想不通是从何时开始,曾经总在自己面前落于下风的沈慕仪有了这样的改变。
僵持片刻后,沈慕仪先行道:“朕当宁王答应了。”
沈慕仪随即做了安排,走前对沈慕婉道:“跟朕一起去清泉宫。”
沈慕仪还未作答就见沈慕仪先行离去,她随后才跟上,在工部外听见沈慕仪让师柏辛先行回府。
“师相就听陛下的,不用跟着去清泉宫,陛下自有主张。”沈慕婉说完自行上了马车,先往清泉宫去了。
师柏辛明白沈慕仪的顾虑,虽不放心让她一个人去面对沈望,可她做了这个决定,他不能再这个时候还与她纠缠。
沈慕仪注意到师柏辛的视线落在自己发间的簪子上,她轻轻碰了碰旋机锁坠子,道:“有它陪着我,跟你在场一样,我也是自有办法,你快回去吧。”
“好,若有需要,随时让人去相府找我。”
沈慕仪点头,轻推着师柏辛道:“知道了,回去吧。”
二人就此道别,沈慕仪前去清泉宫,自是少不得经受沈望的一通责问。
沈慕仪本可以明日再来,或者直接命人转告沈望关于复桥坍塌一事,但她坚持事发后尽快给沈望一个解释,就是要让这太上皇知道她是大胤女帝,同时也是沈慕婉的姐姐,是他沈望的女儿,家里出了事,她不会坐视不理,更不会敷衍了事。
只是沈望从来体会不到她的良苦用心,听完了沈慕仪在工部得到的目前所有情报,他只问沈慕仪道:“工程停办?”
高高在上得犹如他依旧坐在大胤的最高位置,俯瞰着面前这个从不得自己宠爱的次女。
垂在身侧的手在沈望如此冷漠的态度之下渐渐收拢,沈慕仪压制着内心对亲身父亲的失望,道:“所有相关人员都需接受调查,包括修建复桥需要的一切材料。朕不能再拿那些桥工的性命开玩笑,也不能再拿朝廷的声誉当儿戏。这件事必须彻查,朝廷需要给出合理的交代。”
沈望从沈慕仪斩钉截铁的口吻中感受到她在这件事上的坚决,也明白这不仅仅是调查复桥工程的案子,更是沈慕仪试图通过这件事去完成更深一层的目的——他从来不重视的这个女儿早在他年深日久的忽略中有了成长。
父女之间的对峙不存在一丝亲情骨肉该有的温情,沈望试图从沈慕仪身上探寻出她的变化,而沈慕仪的眉眼里已没了曾经的渴望,冷静沉着。
沈慕婉第一次见沈望在沈慕仪身上花了这么长的时间,总是不太放心,便拿出一贯在沈望面前表现出的乖巧和亲近,道:“此时让复桥停工,也不知究竟要调查多久,不知何时才能建成。儿臣还想多陪陪父皇和母后呢。”
沈望当然想多将沈慕婉留在身边,这也正是他方才问沈慕仪的原因,便道:“事得查,工程不必非停。”
沈慕婉对沈望道:“这次,儿臣可以亲自督办,一定不会出问题的。”
沈慕婉忽然一改在工部时的决定,便是要通过沈望给沈慕仪一个下马威,同时让沈望为自己坐镇,如果将来真有人给她使绊子,沈望会给她出头。
“朕没记错的话,高祖皇帝茂陵的修缮工程正在宁王手里拿着,再过一段时间太皇太后居住的白云观需要修葺,也该是宁王负责,再加上里里外外其他事务,朕不觉得宁王有精力再盯复桥一事。”沈慕仪拒绝得干脆,倒是没提沈慕婉出尔反尔之事。
沈慕婉不甘心,正要发作,却见沈望递来安抚的眼色,她只得暂且忍耐。
“茂陵修得差不多了,白云观也是例行缮治,不是什么复杂事项。复桥是我要修的,事关我这个太上皇跟宁王,由她出面查办,更能表示朝廷彻查的决心,她也不敢不办好,否则莫说陛下,我都不会饶过她。”
沈望说得公正,却处处都在维护沈慕婉。
沈慕仪听完未接话,坐着不出声,像是在出神。
沈慕婉见状只以为是成功刺激了沈慕仪,不免流露出得意之色,倨傲道:“陛下以为父皇这提议如何?”
沈慕仪仍未作答,只是转过目光,脸上虽没表情,但拒绝之意溢于言表。
见沈慕仪如此失落,还对沈望“不敬”,沈慕婉更是称心,故意在沈望面前挑拨道:“父皇,陛下这是不答应吗?”
沈望眉头微皱,对沈慕仪的无礼颇为不满,沉声道:“陛下以为如何?”
沈慕仪这才缓缓站起身,视线在沈慕婉与沈望之间逡巡几回,看似迷茫的眼神才渐渐有了焦距,落在沈望身上,越发坚定,道:“朕在工部的时候已经将事都交代了下去,此时再插个宁王进来只会招人非议。父皇疼爱宁王,该也不想她成日忙碌辛苦。”
沈慕仪在沈望面前总还是谦逊的,可如今的这份出于私情的忍让里多了过去没有的坚决,正是她身为一国之君不能再被人轻慢的威仪,尽管不曾锋芒毕露,但也不能尽数收敛得任人宰割。
沈望有些意外于沈慕仪的坚持,却仍是不愿意放下早就养成的颐指气使,再一次质问道:“陛下是决定另派人调查?”
“朝廷办事自有朝廷的规矩,公事就该公办,该谁负责调查,朕自然要将这差事派去谁头上。”沈慕仪沉着气,一字一句地说给沈望听,再去看他身边气得柳眉倒竖的沈慕婉,她依旧面色沉静,“宁王也该做好自己分内的事,真有多余的精力就来清泉宫陪陪父皇。”
该说的都说尽了便没有继续留下的必要,沈慕仪向沈望行礼告辞,踏出大门时,那一口憋在胸口多时的气才终于被吐了出来。
她才发现,一天竟就这样过去了。
晚霞绚烂,沈慕仪抬头望着如梦如幻的天际,与原处的宫道相连,仿佛只要走到那尽头,就是无边美景,能去除一切烦恼。
孙祥前来相送,与沈慕仪一同往清泉宫外走,劝慰她道:“陛下日理万机,不必事事都记在心里,有些事忘了总比记着好,奴婢盼着陛下高兴些。”
沈慕仪看着身边这憨态可掬的老内侍,感谢道:“朕明白孙公公的意思,朕有分寸。”
孙祥半佝偻着身子,连连点头,无意发现沈慕仪发间的簪子,那上头的坠子别致,他忍不住夸道:“制工司的手艺越发巧了,奴婢瞧陛下这簪子样式还是头一回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