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柏辛再次为沈慕仪挑帘,送她下车,与她一起踏入玉宸殿。
此时沈望和文定安在内殿守着文定昕,张娴因身体素来病弱在侧殿歇息,太医都在外殿等候,无人敢在此时出声,都怕发出一丁点儿的动静就会招致大祸。
众人见沈慕仪道到来即刻行礼。
“胡院判,皇祖母醒了吗?”沈慕仪问道。
“太皇太后半个时辰前醒过一次,但神智并不清楚,臣看了脉象依旧……”胡院判欲言又止,道,“但比起昨日,太皇太后已能服药,方才太上皇喂了半碗。”
这样的说辞根本无法让沈慕仪放心,她正要进内殿,又听侍者道沈慕婉到了。
沈慕仪匆匆宣召便先去看文定昕,不出预料地遭了沈望并不友善的对待,大意是责问她为什么没有及时发现文定昕的病情。
“皇祖母身边都是服侍多年的老人,朕一直定期与他们询问皇祖母的情况。”沈慕仪坐在床边帮文定昕掖了被角,“这次事发前五天,朕才派翠浓去见过李嬷嬷。”
沈慕婉见沈望语塞,不满道:“父皇只是担心皇祖母,陛下怎么好似在怪父皇?”
沈慕仪不想在这个时候与沈慕婉争执,便未理会她的质问,只与文定安道:“文公若是不放心就留在宫中,朕会安排好,必让文公第一时间知道皇祖母的情况。”
文定安一心牵挂文定昕,并不想牵涉入这天子之家的矛盾中,听沈慕仪发了话,她只顺应道:“老身多谢陛下体恤。”
沈慕仪见沈望依旧沉着脸知道他必有其他话要说,道:“朕与父皇借一步说话。”
说完,沈慕仪先行离去。
沈慕婉唯恐其中另有蹊跷,本想跟沈望一同过去,但被阻止,她便索性去找张娴。
沈慕仪与沈望另至安静之处才道:“朕并非像宁王说的那样对父皇不满,请父皇勿怪。”
沈望知道沈慕仪与文定昕祖孙情深,文定昕出事,沈慕仪必然不好过,道:“我也是被母后这病情惊了神,情急所致,阿娇方才无意冒犯陛下。”
沈慕仪志在心底苦笑,为他们的父女亲近,沈望至今都要为沈慕婉说情。
至此,他们父女之间便了没了下文,沉默起来尤为尴尬。
沈慕仪看沈望若有所思,干脆自己开门见山,问他道:“父皇是有事要朕去办?”
沈望犹豫片刻后,道:“我知道,这些年来陛下对我还是有怨言的。”
他们之间的心结由来已久,过往只是一个不敢提,一个不屑提,此刻说得这样直白,当真让沈慕仪措手不及,也不知如何作答。
看出沈慕仪的不做所错,沈望一改过去的强硬冷漠,竟透出些父女温情来,道:“我知道对陛下而言我不是个合格的父亲,陛下怪我怨我,我都接受。”
本是情真意切的言语,也或许是缓和他们父女关系的机会,但沈慕仪的诧异里却滋长不出一丝感受和惊喜,反而不由自主地猜测起沈望忽然有这样改变的原因。
沈慕仪回避沈望的目光,道:“父皇有话不妨直说,能办的,朕一定不会推辞。”
沈慕仪的坦诚和直接却让沈望眼里闪过刹那的迷茫,他惊觉自己好像失去了什么,那个他以为能永远攥在手里拿捏住沈慕仪的东西居然在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同一时刻在心头出现的刺痛,迅速蔓延了半边身子的麻木感,在沈慕仪平静的注视下让沈望明白,那个过去对自己唯唯诺诺,一心试图修复彼此关系的沈慕仪消失了——
他失去了那个对自己充满敬畏且不断忍让的女儿。
第48章 他对她的用心,沈慕仪都……
没人知道沈慕仪和沈望单独谈了什么, 只是在那一个时辰里,那扇紧闭的房门仿佛将房中的那对父女隔绝在另一个时空,隐藏着无从向外人道的秘密。
张娴听闻沈慕仪与沈望独处了这么久且没有一丝稍大的动静, 内心却越发难以平静。
她坚持在房外等候,直到房门打开,沈慕仪率先出现在她面前, 她想要上前询问,却终究被沈慕仪沉静得看不出丝毫情绪的眉眼怔在原处。
沈慕仪见到张娴总有些意外, 但很快定下神, 走去她身边, 道:“父皇说要留在宫中等皇祖母的消息, 朕这就让人给父皇和母后安排住处。”
沈慕仪说完就要走, 却被张娴拉住手,那五根手指按在她手腕上是用了些力气的。
沈慕仪不恼张娴的失态, 见沈慕婉过来,她只低声提醒道:“宁王来了, 母后与她一起进去接父皇吧。”
比起沈望,张娴还算对沈慕仪宽容, 可也只是多了那么一点儿的好, 那甚至称不上好,更应该叫听之任之。
当朝太后的手紧了松, 松了再紧,犹豫着像是要跟沈慕仪说什么。
沈慕仪不动, 静静等着,一直等到沈望出来,听见沈慕婉叫了一声。
张娴与沈望目光交汇的一瞬间就真正确定了结果,她并不意外, 也不失望,甚至有几分庆幸和解脱,再去看沈慕仪时,嘴角竟含着笑,道:“多谢陛下。”
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好似解开了她们之间的心结,沈慕仪却一直都没能从当时的情景中缓过神来。
沈慕仪担心文定昕,但总有政务要处理,便一直在凝华殿批阅奏折直到夜色四合。
搁笔的那一刻,张娴的那句话又在沈慕仪耳畔回响,也让她的心情变得沉闷。
她准备回玉宸殿去看望文定昕,却没料到瑟瑟秋夜中,有一道熟悉的身影久久相候,他落在地上的影子恰好就在她将要踏出殿门的地方。
沈慕仪微微笑着迎上去,道:“文公没赶你回相府?”
“说了,但我不放心。”师柏辛与她并肩往玉宸殿走去,却没了下文。
她不用想都猜到师柏辛必然在外头等了很久,也晓得无论自己说什么,这个人总有理由回应她的疑问,便索性直截了当道:“父皇要我劝你再考虑考虑和宁王的婚事。”
话音才落的瞬间,师柏辛听见沈慕仪低低的一声笑,视线里是她略低下头的动作,躲开了宫道边投来的淡淡灯光,隐去了此时脸上的神色。
“你说奇不奇怪,文公都没让你答应的事,他居然以为我能办到。”沈慕仪顿了顿,脚下未停,“或者是他希望我能给你和宁王下旨赐婚。”
说完时沈慕仪才发现师柏辛已落在了后头,她随即停了脚步转身去看他,半边的灯火温柔,半边深沉暗淡。
“我知道宁王喜欢你,但不知道有这么喜欢。”沈慕仪回忆着和沈望的谈话内容,缓缓道,“父皇从来没用那样的口气跟我说过话,他在求我,求我为了她心爱的女儿赐婚,求我顾念他作为一个父亲的难处,求我最后再记住一次我和他也有骨肉亲情。”
“我拒绝他了,可他不放弃,为了他从小就疼爱的宁王,他一直在极力说服我,恳求我。我不知道宁王对他说了多少对你的喜欢和对你们婚事的坚持,我只知道他从前可以对我那么不屑一顾,到头来真正愿意看我一眼的时候,还是为了别人。”
沈慕仪看着师柏辛在自己的讲述中慢慢走向自己,停在她身前咫尺的地方,低头看她,将她在他面前逐渐难以控制的情绪一一收起来,再给她给多的耐心和陪伴。
短暂的沉默后,师柏辛道:“我让翠浓带他们都下去了,这里不会有第三个人。”
他的眸光依旧沉稳,总能在任何时候给与她最多的保护和理解,谁又能说这不是对她独一无二的偏爱。
沈慕仪微微低下头,额透正抵在师柏辛胸口,那一阵暖意扑面而来,她缓缓道:“母后跟我说谢谢。”
这次她没有哭,就像是张娴终于从沉重的骨肉关系中解脱了那样,伴随着那样疏远的对话,沈慕仪也找到了他们和沈望、张娴之间最合适的距离与位置。
不难过是假的,但好在没那么难过,只是有些……
不开心。
她就这样轻轻靠在师柏辛胸口等了一会儿,视线落在两人重叠的影子上,思绪逐渐空白,心情却渐渐变得宁静。
“阿瑾长大了。”师柏辛是高兴的,只是看她依旧消沉难免心疼。
沈慕仪抬起头去看他,眼中带着些微笑意,道:“以后能让你少为我操一份心了。”
见师柏辛也笑了,沈慕仪才转身继续往前走,道:“但是话说回来,宁王这么坚持和你的婚事大出我所料,你是不是对她做过什么,才让她如此念念不忘?”
师柏辛负手跟在沈慕仪身边,暗暗观察着她的神情,反问道:“不多理会算是我对她做过的事吗?”
沈慕仪笑意更甚,道:“算吧,也许你是这世上唯一敢给她看冷脸的人。”
“你没有过吗?”师柏辛有些不甘心的样子。
他为他们的相同而暗自欣喜,但一想起那一次的“君子之交”也不免沮丧。
沈慕仪不为被戳穿而气恼,大方承认道:“有过,想起来还……有点过瘾。”
“即便你不是大胤天子,也不必委屈自己。沈慕仪该有自己的活法,谁都不能横加干预,知道吗?”师柏辛道。
沈慕仪点头道:“知道了,以后除非确实万不得已,否则我只做让自己爽快的事,以免我折腾了自己,还让真正关心我的担心。”
她微微歪着脑袋回应师柏辛的目光,只觉有什么东西探进心里,掬起一阵暖意,也像是有光,将曾经晦暗的前路照亮了一些。
师柏辛被沈慕仪这浅浅一笑感染,心境跟着开阔了一些,道:“能想通就好,我只愿你过得自在一些。”
“这也是我对你的愿望。”沈慕仪道,“原来说我也要学着照顾你,可我想来想去,我能为你做的好像并不多,现在也只能从让你少为我操心做起,这样你就有更多的心思去做处理自己的事,也算是能过得自在一些。”
他对她的用心,沈慕仪都能感受到,然而面对她的回报,师柏辛却心中黯然。
“你怎么了?”
“没事。”师柏辛佯咳一声,道,“夜里风大,还是快些回去吧。”
沈慕仪却拦在师柏辛面前,道:“我去看皇祖母,你回相府去。我会交代下去,不让任何人告诉文公你没听她的话,在凝华殿外等我这件事。”
“我不担心祖母知道。”
“我担心。”沈慕仪道,“我可不会忘记上回你挨家法的事,我不想你再受伤了,我……我也会不放心的。”
过去说这样的话,沈慕仪都不带任何犹豫,今夜不知为何,竟有些不敢说得这样明白。
“我送你到玉宸殿外就回去。”
“回去先喝暖身茶,你也知道秋夜凉,真病了不好。”
“好,听你的。”师柏辛这便送沈慕仪去玉宸殿。
经过一天一夜诊治,文定昕的病情有了明显好转,只是毕竟年岁大了又经这突然的病症,精神一时间难以很快恢复,沈慕仪便将她留在宫中好生修养。
这日下了朝会,沈慕仪见文定昕身边的侍从都在寝宫外,个个面色古怪,便知出了事。
李嬷嬷见沈慕仪过来,立即迎上前道:“陛下,宁王殿下来了。”
“宁王?”沈慕仪神情一变,道,“朕自己进去,你们在外头等着。”
言毕,沈慕仪轻轻推了门进去,停在内殿的珠帘外听着沈慕婉究竟要和文定昕说什么。
“孙儿知道陛下是皇祖母从小带在身边养大的,感情自然比跟旁人都亲近些。可孙儿过去也常去白云观探望皇祖母,皇祖母难道就不在意孙儿的孝心吗?”
“我自知道你的心意,但事关你与师相的婚事不是儿戏闹剧,怎能凭你一番执念和所谓的年少倾心就要用强?”
“虽说感情讲究两情相悦,但若是陛下答应赐婚,行洲哥哥必然不敢拒绝。我与行洲哥哥也算是青梅竹马,他只是一时间无法接受这样的身份转换而已,待时间长了,我与他朝夕相对,怎就不会有感情?不会琴瑟和鸣?”
“我虽在白云观,但也知道师相他心有所属才断然拒婚,不论是你父皇和母后,还是我那亲姐姐,他的祖母,都没能说服他,他如此坚定,你还要我去劝说陛下给你们赐婚,望之他究竟是如何教导你的。”说到痛心处,文定昕用力拍着身下的床板质问沈慕婉道。
沈慕仪听见这样的动静果断冲入内殿,丝毫不顾沈慕婉诧异吃惊的目光,坐去床边,扶着文定昕道:“皇祖母别动怒,太医说了要你静心调养。”
见沈慕仪回来,文定昕才放心一些,神情也随之缓和,靠去细软上,仿佛忘了沈慕婉的存在,道:“陛下今日回来得晚了。”
“近来事务多了一些就处理久了,让皇祖母担心了,孙儿没事。”沈慕仪与文定昕说话时温柔谦逊,待去看沈慕婉时,神情顿时冷了五六分,道,“宁王需为今日缺席朝会给朕一个合理的解释,否则休怪朕公事公办。”
沈慕婉遭了文定昕训斥已十分不满,此时又被沈慕仪冷眼相向,她本就跋扈骄纵的性子登时被激怒,道:“陛下要怎样办本王?是父皇回清泉宫了,眼下有皇祖母给你撑腰,你就要拿本王出气是吗?”
第49章 压着你的贼心。
沈慕婉被沈望娇宠出来的跋扈任性人尽皆知, 沈慕仪虽曾经杀过她的威风,却仍没能让她知道收敛,尤其沈慕仪在师柏辛婚事上表现出的坚决, 可谓是将两人本就不甚和睦的关系再弄得僵硬了不少。
换做从前,沈慕仪必会拿出尽可能多的忍耐应对沈慕婉的步步紧逼,可如今文定昕病体未愈, 加之她对沈慕婉坚持要和师柏辛成婚一事越来越反感,此时被一激, 她的脸色当即难看了十分。
文定昕见沈慕仪沉下脸, 心头正疑惑她这模样与过去大不相同, 还未回过神, 便听沈慕仪转身斥责沈慕婉道:“从小学的礼仪教化就是让你在皇祖母面前这样放肆的吗?”
沈慕仪的声音不大, 却字字有力,神情冷肃。
沈慕婉早前被沈慕仪“唬”过一回, 一直如鲠在喉,她正为文定昕的拒绝而气恼, 再被沈慕仪施威,更是愤愤不平, 反驳道:“皇祖母偏心至此, 我苦苦相求都不能让她为我说句话,这对我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