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气定神闲地吃完东西,眉峰一挑,问沈慕仪道:“这话你敢跟师相说吗?”
沈慕仪满脸写着无所谓,自顾自吃了两口菜,才掷地有声道:“自然是不敢的。”
莫说叶靖柔,这下连苏飞飞都忍俊不禁,在一旁掩嘴发笑。
“你还是怕他。”叶靖柔分明有股挑衅的劲儿。
“从小就敬他重他,愿意听他的话,怕……倒是从未怕过。只是这些年……或者说是这两年,总觉得有什么地方古古怪怪的。”沈慕仪啧了一声,双手托着下巴,手肘撑在桌沿上若有所思道,“我却想不明白,又好像没什么奇怪的地方,是我想多了。”
叶靖柔莫可名状地叹了一声,道:“或许就是你想多了吧。”
一面在心里同情起师柏辛来。
沈慕仪的视线在房中转了一圈儿,最后落在叶靖柔身上,盯着她不知究竟在看什么。
感受到沈慕仪满是审视的目光,叶靖柔不解道:“怎么盯着我看?”
想起赵居澜对叶靖柔的心思,再有这将军府大小姐迟钝的反应,沈慕仪不免担心赵居澜究竟能不能把握好这次机会——赵小侯爷嘴上功夫灵光都是对外人的,在叶靖柔面前是半点本事都没有的。
沈慕仪摇头道:“这回虽是派你出去公干,但没什么要紧的事,又是在长恒那儿,你就帮我多照顾他。”
“他还需要我照顾?”叶靖柔摇头道,“这山高水远的,他是真的无拘无束,别提多快活了。我这趟去是给他收骨头的。诶,朱先生也在,有什么要我捎带给他的吗?”
“我已让翠浓收拾了一些跌打的膏药和凝神的熏香,再有一些秋冬用得上的物件,虽说他们那儿必定不缺,但总是一点心意,已送去将军府,你帮我带上就好。”沈慕仪道。
“我不光要带这些,还有个人要带走呢。”叶靖柔朝苏飞飞招手,将她唤到身边近处,与沈慕仪道,“我还要带着苏姑娘一块儿过去呢。”
“苏姑娘也要去?”沈慕仪意外道,“待在上京不好吗?”
苏飞飞摇头,往叶靖柔身后站去,道:“奴婢……奴婢想回去看看。”
“回去?”沈慕仪只觉得这说辞过于敷衍。
毕竟苏飞飞当初想要离开南方的心愿那样迫切,现如今说她要回去,沈慕仪是断然不会信的。
苏飞飞将头埋得更低,声音也小了些,道:“是,就是想回去看一看,看完了就回来。”
叶靖柔见苏飞飞委实过于紧张,便让她先出去,再与沈慕仪道:“她也算是个知恩图报的,长恒走了这么久,她总是不放心,特意去将军府找我,说想去南方看看长恒。”
沈慕仪这才知道,苏飞飞方才那样害怕是因为说了谎。
而更重要的是叶靖柔没有当面拆穿她,还有着她掩耳盗铃,此时才说明真相。
沈慕仪心绪一转忽然打通了其中关节,再去看叶靖柔时深觉无奈,道:“你啊……”
“我怎么了?”叶靖柔不以为意,反倒学着沈慕仪的样子叹了一声,“你啊……”
“我又怎么了?”
两人视线交汇皆是淡淡一笑,沈慕仪又将叶靖柔抱住,依依不舍道:“这趟南下的时间由你定,想什么时候回来都行,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大胤需要你,叶将军也需要你,虽说自古忠孝难两全,但我还是希望一切都能得到最好最妥帖的结果。”
叶靖柔能感受到沈慕仪对自己的真心,她又何尝不感谢沈慕仪为自己做的打算,她将沈慕仪搂进怀里,柔声叮嘱道:“从前有师相给你撑腰,如今来了个能压制他的人,也该你多为他考虑,知道吗?”
“这我自然知道,他的难处远比我想的多,我会尽力照顾他的,说到底这些年也是他一直在帮衬我。”
“你们两个是互相扶持。”
“我可没扶他什么,凭着我叫他一声表哥,真有些胡作非为的意思。”
叶靖柔忍俊不禁,点了点沈慕仪的鼻尖,道:“他能不管就不算胡作非为。我倒是盼着等我回来,能真有些‘胡作乱为’的事发生。”
“你这话我怎么听不懂了。”
“此时听不懂没关系,我等着看,有些人敢不敢这样做。”
“你当真把我说糊涂,到底是什么意思?”
沈慕仪的这个疑惑一直到叶靖柔离开都没有得到解答,她还将这件事告诉了师柏辛。
夏末的日光还显燥热,师柏辛乍听沈慕仪说了叶靖柔那一番故弄玄虚的言辞,脸上本就淡淡的神色更是平静了下去,唯有那眼波一暗,像是想到了什么。
沈慕仪见他出神,以为有事,道:“如今送走了叶姐姐便没什么事,我送你回相府再回宫去。”
师柏辛没拒绝,跟在沈慕仪身后上了马车。
车里一直无人做声,师柏辛过了半晌才去看坐在车窗边的沈慕仪,见她挑着帘子若有所思,想她大约还是没能放下叶靖柔的那番话,遂劝她道:“叶大人往日跟长恒走得近,许是学了长恒唬人的本事,她随口一说,你别往心里去。”
沈慕仪轻轻笑了一声,道:“叶姐姐说我跟长恒学坏了,你又说他把叶姐姐带歪了,可怜的长恒,人不在上京,倒是顶了不少罪。”
“他在上京需被多少眼睛看着,如今在外头正当逍遥。”
“叶姐姐也是这个意思,所以要给他收收骨头去了。”
有这几句玩笑话,马车内的气氛才轻松一些,沈慕仪又问道:“文公是准备在上京长住了?”
才爬上师柏辛眼角的笑意瞬间消散,他的眉头不由拧到一处,点头道:“她不放心。”
他说得委婉却到底难以在沈慕仪面前掩饰对文定安留在上京这件事的抵触。
沈慕仪感受到了,往他身边坐了一些,道:“表哥,或许让文公知道你在上京是有人照顾的,她就不会放不下。”
师柏辛明白沈慕仪的意思,去只是摇头,道:“祖母应该暂时接受不了她。”
“为什么?”沈慕仪惊道,“我知道文公眼光高,但你看上的人必然不会差,她怎么会不喜欢呢?”
“她……在我心里足够好。”他凝睇沈慕仪的目光渐渐深邃沉静,将她此时的懵懂和不解尽数看在眼中,认真告诉她,“是他们不够了解她,再等等吧。她也还有很多事需要处理,我不想在这个时候打扰她。”
“那她知道你的处境吗?”
“她知道。”
“知道?”沈慕仪一时间无法控制怒意,道,“她知道也不管吗?知道你为难也不愿意跟你一起面对?”
“是我没说清楚,她知道一部分,并不了解全部的情况。”知道沈慕仪关心自己,师柏辛已倍感满足,道,“我和她的事,我会处理。倒是你,复桥的事调查如何?该给结果了。”
师柏辛对那个心上人的维护几乎是在一次次地放低自己的底线,沈慕仪实在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让一向规行矩步的师柏辛做出这样的让步。
也正是因为这份得不到答案的困惑,让沈慕仪对师柏辛的行为生了几分恼意。
她扭头避开师柏辛的目光,道:“已经有结果了,明日朕就去见父皇,你不用跟朕去。”
听出她在说气话,师柏辛不作回应。
如此两相沉默,还是沈慕仪先忍不住,偷偷转过头去看他,见他居然一直看着自己,她立刻收回目光,佯装镇定道:“还有,不许偷偷跟去在外头等朕。”
师柏辛嘴角微微扬起,仍是没回答沈慕仪,只往窗边挪了一些,挑开车帘一角,叹道:“昨日已是立秋,你再出门需多备件衣裳。”
第47章 不过是个有人宠着疼着的……
忽地听到师柏辛的叮嘱, 这话头转得快,让沈慕仪一时间没回过神,只愣愣地看着他。
师柏辛倒是泰然处之, 听马车里多时没动静,他转过视线去看沈慕仪,见她发愣也只是淡淡笑了笑, 道:“记住我的话了吗?”
“啊……厄……记住了。”沈慕仪顾不上师柏辛方才说了什么,习惯在他面前有问必答而已。
师柏辛靠着车厢壁看她, 好整以暇道:“我方才说了什么?”
沈慕仪不知怎的一直懵着, 竟想不起二人这三两句之前在说什么, 一时觉得自己丢了脸, 低下头去不说话了。
师柏辛往她身旁挪了挪, 放缓了语调重复道:“我说天气转凉,记得添衣, 别着凉了。”
沈慕仪点头,虽没回应师柏辛此刻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 却莫名不自在起来。她往窗口挪了一些,一手巴着窗框, 下巴垫在手背上, 这才舒坦了一些。
师柏辛看她反应古怪,以为出了事, 又挨近问道:“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沈慕仪扭头看着他,上下打量了好几回, 没发现他跟从前有哪里不一样,但又觉得处处透着不同,说不明白。
师柏辛越发不放心,追问道:“怎么了?”
沈慕仪摇头, 重新将视线转去马车外,道:“我想看会儿风景。”
师柏辛以为她是不舍叶靖柔离开正伤感,便安静陪在一旁,不做多问。
待翌日下了朝会,沈慕仪去清泉宫给看望沈望,也交代了调查复桥的事。
案件中牵连了一些渎职结党的官员,一一都按律法严肃查办,后续重启复桥修建的事也已经安排。
沈慕仪这次从重处置相关官员引起了田文一派的不满,沈望也明白其中关系利害,但所有的惩处都有法可依,他无从置喙,只是和沈慕仪说话时明显带着不悦。
沈慕仪早就料想到这样的结果,不说对沈望完全失望,总还是为如今的局面深感无奈,只是好在师柏辛总在她身边,有心烦失意还能与他说了纾解一二。
复桥时间暂告一段落,日子过得平平无奇,直到白云观的人前来禀告,说文定昕因着秋后凉而一病不起,一切才又生出了波折。
沈慕仪闻讯,带着赶到白云观时文定昕的情况依旧不容乐观。
太医看过之后说是寒气入体,她又年迈,身体承受不住才如此,因这情况来得猛,要说即刻就好转不大可能,甚至还可能有其他差池。
沈慕仪没让人马上通知沈望和文定安,当日直接留在白云观一直守到深夜也没见文定昕好转,太医又说留在白云观总是多有不便,她便让人将文定昕立即送入宫中救治。
文定昕说过此生不出白云观,如今被送进宫,消息自然透露出去,第二日一早,沈望和文定昕听闻即刻前来探望,而此时沈慕仪正在主持朝会。
一下朝,沈慕仪才得知沈望等人入宫的消息便被师柏辛唤住。
她眼下乌青的一圈在一整夜未眠后尤其明显,饶是他极力掩饰自身的疲惫,那双发红的眼睛还是出卖了她。
“上车再说。”师柏辛不敢耽搁,亲自帮沈慕仪挑了车帘送她上去,随后才跟上车,道,“情况有多糟?”
只有他在时,沈慕仪连一丝遮掩都做不出来,本就红着的双眼被涌出的泪水浸润,她吸了吸鼻子,道:“太医也没把握,说还需再等等。”
她此时依旧坐得笔挺,然而垂眼时,泪珠还是滚落下来,她扭头试图躲过师柏辛的视线,余光却瞥见他递来的帕子。
沈慕仪快速拿过帕子将脸上的泪痕拭去,可不知怎的,越擦越是止不住,到最后连哭声都抑制不住地从口中逸出来,她才抬眼去看师柏辛,哭道:“皇祖母不会有事的对不对?”
她一哭,他便跟着难过,分明不是他造成的,却总能被归结为是他没有为她设想周全,安排妥当,就连文定昕这意外的病情,都被他归罪到自己身上。
但他必须在这种时候拿出更多的镇定和温柔去安抚沈慕仪的害怕——她怕文定昕会和沈慕安一样将她丢在这世上。
“不会有事的。”师柏辛缓慢而坚定地告诉她,也在这五个字的时间里压下心中的纠结,将沈慕仪拉进自己怀里,柔声安慰她,“太皇太后不会舍得让阿瑾难过,阿瑾也要坚强些,不会有事的。”
失去沈慕安的悲伤在沈慕仪心里盘桓了多年才渐渐淡化,却依旧是她日常回避的痛。如今面对文定昕这突如其来的病情,曾经的不安和害怕又一次铺天盖地而来,将她就此吞没。
师柏辛的怀总是温暖宽厚,仿佛能为沈慕仪抵挡这世上所有的苦难悲痛,可也正是因为这份足够强大的温柔,才让她生出更多的不安和慌张,生怕什么时候,她会失去他的关心庇护。
她本该是整个大胤最坚强的人,却偏偏在师柏辛面前无从掩藏自己的脆弱和无助。
师柏辛搂着沈慕仪,听她埋在自己胸口哭,由着她将自己胸前的衣裳揪成一团,都是褶子,他只轻柔地唤她“阿瑾”,像过去每一次她遭遇困境时那样陪在她身边。
便是他这般纵容,才有沈慕仪这改不掉的任性,只当在他面前,不做什么大胤女帝,不过是个有人宠着疼着的寻常姑娘。
马车一直到玉宸殿前停下,沈慕仪才从师柏辛怀里退出来。
一路上的眼泪都蹭在师柏辛朝服上了,沈慕仪不好意思道:“我又……”
不等她说完,师柏辛从她手里拿过帕子,将她脸上残留的泪痕拭去,动作轻缓小心,如对待稀世珍宝,道:“下了马车就不能哭了。”
沈慕仪看他还在自己帮自己拭泪,便乖乖坐着不动。
师柏辛本没多想,只是收了帕子刚好抬眼时与沈慕仪的目光交汇,看她那双眼睛还有些湿润,眉眼里残着抹不开的慌乱与忧虑,他将帕子收回袖子里,鼓励她道:“太皇太后会安然无恙,你也该让她看看,她最疼爱的孙女是如何处变不惊,有了多少长进。”
沈慕仪心里没底,可看着师柏辛温文却坚定的神情,她终是压下了心头那些烦乱的心绪,点头道:“嗯,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