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慕仪盯着他,像是要从他那双眼睛里找到真正的答案。可他的眼眸深沉如海,她一旦跌落进去就好似被什么温暖的东西包裹着,找不到方向,也渐渐失去了力气。
师柏辛的心头落来一只手,正是沈慕仪的。
他有些意外地看着她,问道:“怎么了?”
沈慕仪的手指慢慢收拢,抓着师柏辛肩头的衣裳,抓出了好几道深深的褶子,与他对峙多时,才松口道:“我再相信你一次,若是再这样反反复复的,我……朕绝不轻饶。”
她抬起下巴作势想要拿出些为君为帝的气势来,可当着师柏辛的面他这行为反而带着三分稚气,更贴可爱,竟将师柏辛看笑了。
“不许笑!”沈慕仪板着脸道。
师柏辛立即收敛笑意,道:“不笑。”
沈慕仪抓他的衣服抓得越发紧,好似还在较劲儿。
“阿瑾。”师柏辛忽然起身钻进沈慕仪的马车里,从她手里夺过车窗帘子放下,好让这一刻只属于他们二人。
沈慕仪倒是被师柏辛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着了,靠在角落里,不解道:“你做什么?”
从小养成的习惯让师柏辛哪怕是坐在马车里都挺直腰背,不丢一丝世家王孙的气度,有时比沈慕仪这半路出家的女帝更注重这方面的细节。
看着像是被吓到的沈慕仪,师柏辛满是歉意,道:“当初是我一时冲动,为了拒绝和宁王的婚事就将自己心有所属之事说了出来,以至于时至今日让你也让祖母为我操心。”
沈慕仪见他说得诚恳,加之二人本就亲近,渐渐也就放松下来,只是她还觉得手脚有些发软,又是在是波西面前,便顾不上什么天家风度,依旧懒懒靠着车相壁,道:“文公私下逼着你老实交代?”
“该是祖母有所察觉。”
“真的?”这下吊起了沈慕仪的胃口,她立即兴奋起来。
沈慕仪这反应让师柏辛一时不知该哭该笑,也不知是不是要多谢她这份热情,不禁叹道:“不论真假,这件事或许迟早要说出来。我现今只能尽量多做些准备,至少让祖母这口气能出得顺当些。”
“怎么听起来你是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
谈到此时,师柏辛才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终于被了解到内心深处最真实也是最无奈的感受,大抵也只有在沈慕仪面前他才能这样自在,剥去所有的故作坚强与所谓的隐忍等待,只剩下这孤注一掷的“愚蠢”。
“是,破釜沉舟。”师柏辛见她发间的旋机锁坠子轻轻晃着,道,“希望真到那一天时,阿瑾还能站在我身边。”
“这是当然。”沈慕仪笃定,可不知为何师柏辛表现出来的坚定反而让她心里有一丝不舒服。
她看着他,彼此之间没有那一层阳光暧昧的阻隔,视线交汇处莫名流动着让她捉摸不透的某种情绪,她有些喜欢这说不清的感觉,又有些讨厌着总也抓不住、破不开的朦胧。
沈慕仪渐渐垂下眼,长长的睫毛掩去了流转在她眸中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失落,道:“听你这话像是特别困难的样子,为了她,真的可以连文公都不顾及吗?”
她对师柏辛无条件的支持砸潜移默化中被莫可名状的某些情绪影响,尤其当听见师柏辛亲口说出“破釜沉舟”这四个字,她竟在瞬间生出一种想要劝说他的想法——
她不想看见他为了另一个人牺牲那么多,她……既羡慕那个人,又……
又嫉妒。
第55章 守岁。
师柏辛眼看着沈慕仪从最初的坚定到此刻莫名的沉默, 依旧被酒意侵染的脸仿佛是她因为什么事而羞红一般,有些促狭,倒是有些缓和眼下略显沉闷的气氛。
师柏辛心底的某个陌生想法因为沈慕仪的反应而开始滋长, 他甚至无法突然接受或许真的存在的某种现实,唯恐是被深深克制的情愫因为长期的压抑克制而萌生的错觉。
越是和沈慕仪相处的时间长,他越能感受到对沈慕仪逐渐难以压制的那一份热切, 唯有通过疏远让自己平静,免得结果在时机还未成熟的时候暴露, 造成对谁都无可挽回的局面。
理智和冲动的不断冲撞纠缠让师柏辛无法再维持哪怕是表面的平静, 他起身挑开车帘要走, 却听沈慕仪唤他:“你去哪儿?”
像是生怕自己被丢下, 沈慕仪的这四个字里充满慌张与担忧。
“祖母去了章知事府上, 时候差不多,我该去接她。”她尽量放缓了语调, 平稳住气息,还跟从前那样不疾不徐, “不是有意要避开你。”
心事被点破,沈慕仪只觉脸烧得比刚才厉害多了, 她缩在角落里, 微咬着唇,冲师柏辛点头。
“今晚能改完《告天地万民书》, 明日我亲自送去凝华殿。”
沈慕仪这次没很快回应,师柏辛便耐心等着, 直到她终于点头,他才下了马车。
沈慕仪还在原处坐了一会儿,却忽然像想起什么,挑开车帘去看, 只见师柏辛的马车已驶开,她不由失落。
翠浓上前道:“师相走前吩咐奴婢,回宫了千万给陛下煮醒酒汤,再有让太医来瞧瞧。”
“朕没喝醉。”沈慕仪立刻反驳道,却又马上改了口,“那你记得回了宫就煮,再把胡院判召来。”
沈慕仪说得无奈,翠浓却不知为何笑了,看着自家主子这委屈的样子,她道:“陛下还要哪儿?还是这就回宫?”
“当然是回宫。”沈慕仪坐回马车内,抓了放在一旁的裘衣裹在身上,咕哝道,“若再乱跑谁晓得明日要不要挨训。”
翠浓没听清沈慕仪说了什么,只看这片刻的功夫,沈慕仪居然又生起了闷气,情绪转得太快,她倒是觉得以后真得看着沈慕仪,不让她喝酒了。
之后沈慕仪回宫,老老实实听翠浓的安排,又是喝醒酒汤,又是找太医看诊,小小睡了一觉,再起身时天都暗了,身上的酒气也彻底散了。
服侍沈慕仪起身吃小点时,她听见沈慕仪神神叨叨地说着什么“没事就好”“没出糗吧”之类的话,再想想在相府外的那一小段时间,终只是摇摇头,不多问,不说管——沈慕仪往日再“出格”也都是守规矩的,唯独今日这趟酒,许是喝出了一些最真实的情绪,权当发泄也无不可。
再往后的日子,上京里一切如旧,众人各司其职,临近年关,最要紧的事便是迎接新年,朝中无甚大事,除了沈慕仪要准备好除夕那日的祭天大典。
今年年初有水患,算是她登基以来最大的一桩祸事,再是复桥、南方修渠等其余事项,零零总总也算是在朝廷里闹出一些动静,这些都得写进《告天地万民书》中,作为沈慕仪自省自勉的内容。
所以旁人这段日子都还算清闲,沈慕仪反而比较忙碌。
师柏辛最近依旧不常进宫,反倒是叶靖柔为了躲叶老将军总往宫里跑。
翠浓一见那将军府大小姐来了就主动退下,将时间留给她们。
沈慕仪看没旁人在场,坐得不似方才端正,一手拿着《告天地万民书》,一手托着腮,道:“有时候我真羡慕你,还有个避难的地方。”
“不想看就不看,反正还有几天呢。”叶靖柔走去御案前,瞥了一眼《告天地万民书》,惊道,“今年的?怎么比去年长那么多?”
“事情多。”沈慕仪道,“难为表哥把什么都想到了,当真是挑不出一点错处。”
叶靖柔笑道:“师相是越来越疼你,往年还总留点让太傅他们找茬的余地,今年是诚心要护着你,不让你受气了。”
沈慕仪放下《告天地万民书》,不服道:“怎么不说是朕今年确实长进了?”
“陛下有长进是需要靠嘴说的?明眼人都看得见。”叶靖柔道,“这东西你看好些天,应该都清楚有些什么内容了,不然陛下也歇歇,咱们找个机会出去松快松快?”
“松快?又去看花灯?年年看,都看腻了。”沈慕仪兴趣缺缺,视线落在《告天地万民书》上,道,“我还是接着背吧。”
“花灯年年都有,今年人不一样。”叶靖柔仍在极力劝说道,“今年可多了一个朱先生,人家头一回在上京过年,你平日里一口一个俆放的,难道就放着人家不管?”
“当然不是这样。”沈慕仪仍在快速记忆《告天地万民书》的内容,“有长恒在,不会怠慢俆放。我再看一会儿,你都说表哥这回护我到底,我哪里能辜负他的良苦用心。”
叶靖柔看沈慕仪用功,不再多劝,照旧在宫里待到差不多时辰再离开。
除夕前三日,沈慕仪开始斋戒沐浴,直到祭天大典当日,她早早起身,梳洗整理,按照往年流程进行典礼,祭祀皇天,祭拜大胤先祖,宣读《告天地万民书》,处处妥帖。
朱辞品阶低,未能参加祭天大典,但还能够出席午间大宴,只是做得很远,只能摇摇望见那坐在大殿之上的女帝着威仪朝服受重臣叩拜,再一同享用美味珍馐。
这样远的距离,如此仰望,他总是不能将眼前的大胤国君与那个总笑唤自己“俆放”的女子等同而语,这其中落差,唯有“别有用心”之人才能深有体会。
大宴结束时,已过去大半日,朱辞乘坐赵居澜的马车回“宜居”接苏飞飞,这是他们在南方时就定好的,一起回侯府过年。
侯府家宴比不得宫宴丰盛,好在老侯爷夫妇平易近人也颇为热情,加上他们都知道朱辞的身份,自然欢迎赵居澜这为数不多的正紧朋友。
家宴后,朱辞本要回住处,却被赵居澜拉着今夜留宿侯府。他们相识的时间不算长,但还算谈得来,在南方时赵居澜对他多有照顾,他难却赵小侯这份盛情,便答应了。
老侯爷夫妇年岁大,熬不动夜自然等不到新年到来的第一刻,赵居澜则拉着朱辞小酌对饮,颇为温情自在。
朱辞酒量浅,不敢饮酒,便只喝茶,赵居澜也不为难他,自斟自饮,与他说着闲话。
时间一点点过去,朱辞有心事,便越发不仔细听赵居澜的那些闲谈,直至那小侯爷扬声叫了他好几次,他才回过神,问道:“小侯爷有事?”
赵居澜神秘一笑,手里的酒杯还没放下,已出指指着朱辞道:“俆放的人在这儿,魂儿怕是早飞走了吧。”
朱辞脸皮薄,一来不经逗,二来也确实被戳中了心事,不由低头道:“小侯爷说笑了。”
赵居澜点到为止,将杯中的酒喝完了才悠悠道:“陛下这会儿应该是在白云观陪着太皇太后守岁,我听说文公也去,那么行洲十有八九也会在。”
朱辞眸光一黯,没做声。
赵居澜观察着朱辞的反应,摇头道:“阿宝也该在家里守岁。”
朱辞文静却不木讷,在南方时就看出了赵居澜对叶靖柔的心思,只是个人都留着分寸,不去插手别人感情之事,此时听赵居澜一声感叹,他竟是觉得她们二人有些同病相怜的味道。
互相沉默一阵,还是赵居澜率先打破僵局,起身道:“光坐着也没意思,走,咱们出去转转,说不定有惊喜呢。”
“家人团聚之夜,此时必然家家闭户围坐,外头冷清得很。”朱辞劝道。
赵居澜却坚持道:“心中炽热,哪管旁人冷清。”
说吧,赵居澜唤来苏飞飞,说要准备裘衣,一同去外头街上。
朱辞道赵居澜喝了三分醉意,不敢只让苏飞飞同去,只得一起跟去。
今夜的上京城当真安静,除了他们,几乎无人出行,就连夜幕上都未见星月光辉,暗得可谓伸手不见五指。
赵居澜颇有兴致地在马车看着外头黑漆漆的一片,口中哼着小曲儿,格外悠闲,对车夫道:“往将军府去。”
朱辞以为这的确是赵居澜做得出的事,可就在当下,他又发现苏飞飞侧身转了过去,好似在逃避什么。
赵居澜拍着窗框打着拍子迎合哼出的小曲儿,待马车走了一段,他却忽然道:“算了,调头回去吧。”
朱辞此刻才明白,潇洒不羁如赵居澜也有害怕局促的时候,唯恐唐突了那个住在自己心上的人。
马车刚要调头却停下了,车夫道:“小侯爷,前头好像是叶大人。”
赵居澜毫不犹豫地跳下马车,半点都没再顾及还留在车中的朱辞和苏飞飞。
朱辞虽和苏飞飞相处多时,但除非日常需要,他们的话并不多,如今有了赵居澜这么一出,又是在不这并不大的空间里,气氛更是尴尬。
不多时,马车外有了动静,朱辞顺势去看,见进来的竟真是叶靖柔,他下意识去看一旁的苏飞飞。
叶靖柔见车里还有两个人一时惊了,又被后头的赵居澜催促,她才在苏飞飞身边坐下,道:“你这大晚上还带他们出来逛?”
赵居澜促狭道:“在府里待着没劲儿,我就带俆放跟飞飞出来看看往日见不到的上京城。”
叶靖柔自然不理会赵居澜这的信口一诌,道:“我还是下去吧。”
赵居澜忙拦道:“外头这么冷,你仔细别着凉,老实车里待着,不然我送你回去。”
叶靖柔不做声,脸色只比方才难看,显然是不想回将军府。
车里同时坐了四个人确实空间有些拥挤,赵居澜思来想去,还是将人都带去了“宜居”。
一路上全靠赵居澜说话缓解气氛,渐渐也就让叶靖柔眉眼间的不痛快消散了不少,朱辞对赵居澜的这一手本事也是望尘莫及,听他说多了,心情也跟着恢复一些。
但他注意到,苏飞飞总是缩在角落里,不做声,也不笑,心事重重的。
待马车到了地方,赵居澜先行下车,道:“今晚叶大人住这儿,飞飞,你先去准备准备。”
苏飞飞不应声,只快步往门内走。
“你不用管我,我睡一觉就好。”叶靖柔跟着苏飞飞就走。
赵居澜看着叶靖柔离去的背影欲言又止,无奈摇头,嚷道:“就快到时辰了,你不跟我说些什么?”
叶靖柔停下脚步,转身去看赵居澜,起初有些困惑,但见赵居澜朝自己拱了拱手,她才道:“新岁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