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是烦透了。
“先生为何就不去找沈芷宁?我这等人可不像她那么听话,你就算跟我说破天了,”陈沉道,“我也不想继续读了。”
听到这句话,李知甫停了下来,转身道:“芷宁和你不一样。”
“可不是,她就一马屁精,专捡好听的话说,你爱听什么她不就说什么——”
“陈沉。”李知甫厉声道,“注意言辞。”
陈沉一愣,见远处李知甫的神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芷宁与我说的话,从来不是一味的讨好,而是她心之所想、言之所出,她对学问的理解,看似相承于我,实则有太多她自己的思考,你这般说实在太过偏颇。”
“我说的不一样,也并非是指这些。芷宁说到底,是沈家出身,沈家就算比不得一些高门,好歹在江南也是有所威望,她再退也是有活路的。而你不一样,你是寒门,再退下去,你难道真要靠偷、靠抢过活日子吗?读书是你唯一的出路,陈沉,莫要荒废了。”
李知甫认真说道,眼中是无比的焦虑。
陈沉不想听李知甫再说下去了,一脸的不耐烦。
李知甫叹了口气,继续往前走,而陈沉压着满心的燥意,跟着李知甫从小巷前的甘泉街转到了新桥东街。
这条街因是去往其他街巷的必经之路,平日里这个点还有不少人走动,今儿倒是一个人都没有,陈沉走得多了,这会儿生得几分蹊跷来。
特别,不知怎的,气氛异常的凝重。
他低垂着头走了几步,实则用余光投看四周,果真在几处暗巷口见到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影,而那些人影,明显是冲着李知甫来的。
他不知道李知甫怎么就被人盯上了,冷静下来后,他以正常的速度走到李知甫身边。
李知甫见他过来,什么都未干,只扯了扯自己的衣袖,疑惑道:“怎么了?”
“没什么,那家阳春面怎么还没到啊?”陈沉说完这话,又挠了挠头,正巧用衣袖挡着,口型出来:
快、跑。
李知甫一下就知道附近有危险,可他跑了,陈沉怎么办?
陈沉眼中一阵焦急,又比了一次口型:
快!跑!
对完,就猛地推李知甫后背一把,让李知甫赶紧走!
“快跑!我自己可以走!”
李知甫刚跑出去,周遭六个人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齐刷刷地冲了出来,二人立刻去追陈沉,四人则追向李知甫!
好在陈沉提醒得早,李知甫跑得也快,那群人未能马上追上,即将要逃脱之时,李知甫听到一声惨叫——是陈沉。
他的脚步停顿了。
身后人喊道:“李知甫!你尽管逃!但那小子,可就没活路了!”
李知甫停下来了。
陈沉被两个黑衣人已打得满脸都是血,刚刚那一惨叫是手臂折断的声音,手臂已经没感觉了,但浑身的疼痛一阵接着一阵传来,没有一点力气、整个身子被踩在黑衣人脚底,呸了一口鲜血出来,张了一口血牙抬头道:“怎么?抓到想要的人了吗?狗东西。”
黑衣人的脚直踹了陈沉的脑门,空中又是一阵血珠。
陈沉大笑,而笑到一半,余光看到那个不该回来的人,目眦尽裂:“你回来干什么?!啊?!你回来干什么!李知甫!你疯了吗!快走啊!他妈的走啊!你耳朵聋了吗?!”
“你们放了他。”李知甫很冷静,“你们要的不是我吗?我跟你们走。”
“草!”
陈沉拳头紧握、狠敲地面,但他根本没有力气挣扎了,想向李知甫爬去,眼中多了一丝恳求:“快走吧——”
背上又是狠狠一脚。
黑衣人中为首的笑道:“李先生,您知道就好,既然如此,此人我们也就不抓了。”说着将陈沉如扔破布般扔到一旁。
陈沉满身狼狈,眼前已一片模糊,还是挣扎着爬起,爬起来刚转身,就见他们冲向李知甫,李知甫双手被擒。
而擒住的那一刻。
一支不知道从哪儿飞来的雕翎箭以破空之势直向李知甫。
陈沉的眼睛慢慢睁大,嘴里喊着:“不——”
“砰!”
李知甫白袍被刺穿,箭直接没入身体里面,穿刺而过。
“不!”
陈沉大喊出声。
随之,又是一箭。
再一箭。
一共三箭,一箭比一箭深,一箭比一箭狠。
三箭要了李知甫的命。
黑衣人立刻放开了李知甫,任凭他那身子倒下:“这可怪不得我们!要怪就怪那秦北霄,害得安阳侯府到了这田地,害得我们没了生计!他既是秦北霄的老师,想来是他教导无方!”
说罢,就逃了。
陈沉则疯了,疯狂扑过去,接住了李知甫倒下来的身体,刚接住的那一刻,手上都已全是鲜血,他张大嘴巴,眼泪直直掉下来:“先生、先生……”
他几乎说不出任何话来了,只张大嘴巴呜咽,整张脸都扭曲在了一块儿,手也不知放哪儿,却突然感觉先生还有动静。
李知甫的手微微抬起,唇角的笑还是那样温和,似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道:“好好读书,过好你这一生,帮我告诉芷宁,师父兑现不了承诺了,让她不要怪我。”
话尽、手落、人亡。
陈沉眼眶红得要滴出血来,那犹如从地狱爬上来的目光盯着那六人消失的街道。
远处高楼。
江檀缓缓收了长弓,目光淡漠至极,清冷月光照耀之下,其白袍散着银光,轻风吹来,衣袂飞扬。
第58章 山高且水长(上) 当夜亥时,沈府……
当夜亥时, 沈府灯火通明,无人入眠,无数人都站至主堂之外。
沈芷宁进入主堂之时, 血是冷的, 感受不到整个身子的存在,看见主堂中央躺着的人蒙着白布,她不太敢相信这个人是先生。
她上前, 云珠怕她摔倒, 伸出手扶着,沈芷宁眼神空洞地推开她, 走到尸体旁边。
李知甫的老母亲余氏正在撕心裂肺地哭着, 沈芷宁在她的哭声中掀开了白布的一角。
是先生的脸,依旧有着温和的笑, 但面是苍白的,表情是凝固的,是永远不会再变的凝固。
先生死了。
沈芷宁终于意识到了这是真的,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悲恸, 她不得不揪着心喘气,才能缓解心口那阵阵袭来的疼痛:“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她一直问着,转着四周问, 主堂内沈家女眷都在,或叹息、或哭泣, 而她从刚开始的压抑,到最后整个人似乎都有点不正常了。
“啪!”
早就跪在地上的陈沉,又打了自己一个巴掌,他不知打了多少个巴掌,脸上已经肿得不成样子, 这会儿打的巴掌,直打得嘴角渗血。
陈沉又给了自己一巴掌,极为干脆利落。
“是我的错,先生是救我而死,”陈沉紧咬后槽牙,眼睛红得滴血,跪朝向沈芷宁,“先生本来是可以跑的,但我被抓住了,他为了救我回来,被人三箭射杀——”
“我的儿啊!”余氏哭喊着冲上前,死命打着陈沉,“你就为了这个东西,白白送了自己的命!”
陈沉任由余氏打着,低头,连一声闷吭都没有发出。
“我的知甫啊,你这辈子从不让为娘操心,自幼知道读好圣贤书,好好做人,别说从不做伤人害己的事,你是宁愿自己苦点累点都为别人着想啊,那你为你这些学生着想,为什么不替娘想想啊,你让娘以后怎么活啊!”余氏哭得几乎都要晕厥过去,“娘就你这么一个孩子啊,你走了,娘怎么办、怎么办啊!”
陈沉跪趴在地上,泣不成声。
余氏打得手上没有力气了,才停下,抓着陈沉的衣服,哭嚎着。
沈老夫人不忍再看,叹着气移开视线,徐氏更是默默擦着眼泪。
沈芷宁则感觉脸上有异物,一摸,满手的泪水,看着泪水,脑子里是陈沉的话,先生是被三箭射杀而死。
可,前世,先生没有死啊。
前世,先生没有死啊,先生是消失了,不是死了。
可为什么这一世是死了?
沈芷宁天旋地转,整个人踉跄了一下,被云珠扶住:“小姐,您小心点。”
云珠扶沈芷宁的手突然死死被沈芷宁拽住了,对上的是沈芷宁痛苦至极的眼神:“云珠,是我。”
“小姐,你在说什么?什么是你?”
是她,是她的重生改变了先生的结局,是她把先生害死了。
如果说这一世与前世有什么改变,那就是前世先生是没有去京都的打算,而这一世,她劝了先生去京都,先生此次的死,定是那些不想让他去京都的人干的。
是她害了先生。
是她。
如果方才的悲痛是外来的席卷,意识到这一点后,沈芷宁感觉自己的心都要炸裂了,浑身上下,连头发丝都是痛的:“是我……”
是我害了先生。
该死的人是她,不应该是先生啊。
陆氏见自己女儿已经开始胡言乱语,不太放心地将人搂在了怀里,方才哭过,语气还带有哽咽:“冷静点,芷宁,李先生、先生是被安阳侯府的贼人给杀了,你大伯父与杨大人已经亲自去抓人了,定会找到真凶的。”
娘亲的怀抱,是最温暖的地方,可今日,沈芷宁全身上下都是凉的。
什么安阳侯府的贼人,亲自去抓人,就算抓到了,先生也是死了。
而罪魁祸首是她。
她却无法说,她无法说整件事,无法说先生是因为她劝去了京都才被人惦记,是因为她改变了现状才导致这样的结果!
是她杀了先生!
是她杀了先生!
是她杀了先生!
振聋发聩的声音在她脑海里回想,沈芷宁血液不断地涌上来,不断喘气,面目越来越痛苦,最终身子一软、眼前一黑。
黑暗中晕晕沉沉,一切仿佛都在雾中。
黑雾散开,她发现她坐在藏书阁九格珍宝架下,手中捧着一本古籍,这是她第一次见先生翻阅的古籍,这也是她第一次见先生的场景。
果不其然,听到了那声轻笑:“这儿竟还有人。”
珍宝架上的梅花瓷瓶如同记忆中掉了下来,先生依旧接住了那个梅花瓷瓶:“倒是我惊着你了,你是沈府的吗?”
她忍着泪看着眼前的先生,青衣直缀,儒风淡雅,但就像将记忆中重演一样,她还是说了那句话:“我当然是沈府的。”
先生浅笑着问她:“你既是沈府的子女,我怎么从未在书塾见过你,你叫什么?”
她想说,她叫沈芷宁,想跟着他一道读书识字,而不是不回答,而一切都是与记忆中一样,她不答,他笑着挥手让她走了。
场景再换是前一世的西园,她趴在先生的书案上,等着睡着了。
再醒来时,身上披着先生的一件外衣,屋外是黄昏夕阳,撒进屋内是一片祥和静好,她听见煮水的声音,听见先生翻书的声音。
这是她前世询问先生收她为关门弟子的场景。
如同记忆里发生的一样,她胡乱收了先生的外衣:“先生,我这是睡了多久啊?”
书案让她睡着,先生则坐在窗边翻阅书籍,由于黄昏、身上仿佛散着柔光,他轻笑道:“差不多一个时辰吧。”
“这么久吗!哎呀,娘亲肯定要等急了,”沈芷宁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我要先回去了。”
“我派人去文韵院了,你莫要着急,你可是来问《西山读书记》的?”先生偏过头,温和道,“你看得倒也快。”
“先生神了!”沈芷宁喜道,“先生怎么知道?”
他手拿书卷点了点她手畔的宣纸,沈芷宁尴尬一笑,原来都已写了,不过再拿起一看,发现将她的不解之处都已被解答了。
她自是高兴万分,跑到先生身边又多说了好些话。
都是如记忆中一样的,可她也注意到了以前未注意到的,是先生看向她眼中的柔和与笑意,是在她手舞足蹈、也不知自己到底在说什么时,他放下手中的书籍,全心全意听着她说话,并有来有往与她交流。
沈芷宁仔细回想起来,先生一直都是这样的,只是她未注意到罢了。
她有问:“先生,你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李先生这回倒被她难住了,沉默了许久,笑着慢声道:“想做的有许多,那第一无非是海晏清河,第二……”
“第二是什么?”
先生笑而不语。
记忆中她没有接着问下去,却笑着问了另一件事,问了先生能否收她为关门弟子。
这个时候的她很想不问了,为何要问呢,先生是被她害死了,她是先生的灾星,可一切都无法改变,她如同记忆中一样说了:“先生,要不你就收我个关门弟子。”
在先生笑着应下此事后,场景又换了。
她正坐在先生的书案前,杨大人在一侧,这正是那日她劝先生去京都的时候。
沈芷宁惊恐抬头,正对上先生看过来的目光,淡笑着问她:“芷宁觉得呢?”
不。
不要去。
沈芷宁挣扎着,拼命挣扎想改变这个事实,可她还是依然说出了:“去京都好。”
不好。
沈芷宁要疯了,可她改变不了,一切就如那日,先生也如那日一直看着她,许久都没有说话,最后慢声道:“那听你的。”
求求你了先生,不要听我的。
不要听我的,不要去京都!
不要去!
你会死的。
你会死的。
沈芷宁在黑暗中疯狂喊着,想挣脱一切的束缚,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后,又是一阵昏昏沉沉,听得娘亲担忧的声音:“怎的还未醒?这都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