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罪孽,她不知道,至今为止,她也是不知的。
但过去的三年,芷宁从未落下,就当自个儿是那李知甫伺候着他那老母,又因着或许想要完成李知甫的心愿或是,顶上李知甫西园先生的位置,平日里有点空闲时间便去钻研,不然哪镇得住西园的学生。
所以才说,现在真好啊,也莫要说什么就睡上那么一下午,就是几日不来,瞧芷宁开心,她这个作娘的,又哪里不愿。
旁的常嬷嬷见陆氏没说话,便回了:“还未理呢,小姐,这方招待那顾家——”
陆氏拦下了:“哎。”
说这作甚么,平白添了几分不悦,尽管今日上门是道歉的,但听说这顾夫人那日去齐家可是一点都不给面子,藏着一肚子坏水呢,毕竟被顾家上门退了亲,事况严重些,那要毁了芷宁这辈子。
陆氏脾性虽温和,可涉及到子女,那什么都硬气上了。
第93章 糊涂 “娘拦着常嬷嬷作甚么,我都……
“娘拦着常嬷嬷作甚么, 我都看着了,方才从那头过来,恰巧就碰着了。”
“碰着了?”陆氏脸色一变, 朝常嬷嬷看了一眼, 随后忙问道,“她可没冲你说些什么难听的话吧?”
“娘这话说的,难不成顾夫人方才过来与你说话口气还不好听吗?”沈芷宁笑问道。
“话是好听, 倒像谁教好她、在家里背下来过来说的, 她虽客气着上门道歉,可一眼瞧上去就不是个和善的, 不过她客气, 我自然也好生招待,”陆氏道, “但我之前可听说这位上齐家门的时候不是这个样子,就怕她心底对你怨恨着呢,你要受欺负了得和娘说。”
沈芷宁连应着:“哪有这受欺负的机会,这档子事算过去了, 今后见着那位都难,好了娘,我都没气, 瞧你还气成这个样子,我扶你进屋歇着。”
“我怎么能不气, 这是你一辈子的大事,你这孩子没心没肺……”陆氏点着沈芷宁的额头,脸上绷不住笑,由沈芷宁拉着她往主屋走。
母女俩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到了晚饭的点, 在书房内的沈渊况与沈安之也来了,一家人一起用饭,沈渊况如今虽入京,但还未正式上任,若正式上任了,恐怕也没有如今的清闲日子。
晚饭过后,沈芷宁也回了院,身上的披风刚被云珠解开,一个丫鬟从院外进来禀告:“小姐,有客人找。”
“客人?”沈芷宁疑惑转身。
这个时候来的什么客人?
听那丫鬟还说,那人在后门等着她,沈芷宁由云珠陪同着到了后门,见一辆朴素的马车停在不远处。
许是听见动静,车帘从里缓缓拉开,素净简朴的车帘与车内隐约黑暗交界处愈来愈大,那压着精致暗纹的白袍衣袖也逐渐清晰……
沈芷宁于台阶上踮起脚尖,探着脑袋,看清人后,那份疑惑化为带着恍然的一丝好笑:“是你啊,江檀,我还在想是哪位。”
江檀手背轻挡着车帘,温和的目光投过去,停留在被暖黄灯火笼罩的她身上:“是我。”
他顿了顿,又慢声道:“听陈沉提了一嘴,说你已从齐府搬出,我今日正巧路过,便来瞧瞧。一切可还妥当?”
“没出什么差错,”沈芷宁回道,“在齐府住了好些日子,总不能一直打扰着,父母亲也都来京,自然搬来了。你既然来了,快些进来喝杯茶。”
“茶便不喝了,免得还要叨扰令尊令堂,”江檀道,“不过,若你无事的话,可否陪同我于附近一道走走?”
沈芷宁一愣,点头:“好。”
待江檀下了马车,二人一道并行走着,这走近了,沈芷宁才注意到了上回酒楼未注意到的,他的个子比在吴州高了不少,配上那脱俗的通身气质,更显得不食人间烟火。
就连手里提着灯笼,也宛若九天之上的仙君在提着。
走了几步,沈芷宁先道:“今儿心情不好?”
江檀轻笑,将手中的灯笼向上提了提,微照了下沈芷宁的面容,使她那明艳之色添了几分朦胧:“为何这般说?”
“猜的,”沈芷宁一笑,又低头踩了下脚底的小石子,“就算不是心情不好,也应当有什么心事。”
说到此处,沈芷宁又忙道:“我没有问你的意思,你莫要感到有压力。”
江檀低低一笑,将提灯移开,慢声道:“你问又有何妨,问了才好。”
最后的四字清清淡淡,在昏暗中似烟不绝如缕,隐隐约约传到了沈芷宁的耳里。
“嗯?”
沈芷宁表示不解。
今日的江檀似乎有点奇怪,人奇怪,说的话也奇怪。
江檀很淡然,没有为那句好像有点越界的话感到慌张,而是道:“两年前你信中所说,觉我为人内敛,虽好却也不好,事情压抑过久、无论好坏,也成执念顽积,所以莫不是问了、讲了,才有所疏通?”
“我在信中说你为人内敛?我怎么不记得了?”沈芷宁真就想不起这档子事了,边思索着边道,“说应该说了,但我说的定是好话,被你这话说得我怎的像说你坏话似的。”
“说来也奇怪,你信中好话不少,不少都忘了,唯独这句,记得最清楚,”江檀玩笑道,“莫不是当初写时、到底带着几分不满。”
“可太冤枉,”沈芷宁偏过身子,立即转向江檀,看到了他那双清冷眸子似蒙着一层笑意,反应过来他是开玩笑,也忍不住转了口风道,“是,实在不满,不满极了。所以你既然不介意问,便让我来猜一猜,到底是因着什么事……”
她长长地嗯了一下,思考着,江檀也不着急,认真垂眸看着沈芷宁,眸光依旧带着温和笑意。
“我猜,”沈芷宁忽的轻轻一拍手,看向江檀,“你想家了,或是,想父母了,是吗?”
此话刚出,江檀的脚步顿停。
沈芷宁继续道:“我想应该想家了,虽不知你父母是谁,但之前你既是裴家远亲,你父母应当也在吴州罢,你也许久未回过吴州,念家念亲人正常。”
还是与以前一样的聪明,就像藏着一颗七窍玲珑心。
“猜得没错,”江檀语气平淡,似乎无情无绪道,“是想家了。”
可不在吴州,而远在千里。
在华灯初上之繁盛国都,母妃牵着他的手,站于宫阙最高处,指向夜幕中那盏最明亮的祈天灯,说那是为他放的,在向上天祈愿他这一生平安喜乐。
母妃的手柔软,有着蜜合香与药味的混杂。
也在壮阔山河,迤逦风光。
还有,那旌旗蔽空的猎场上,父皇与皇兄臣子策马驰骋,以翎箭划空之势猎得无数,开怀大笑将他抱起,说再过几日便亲自教他骑马射箭,以后狩猎就看他拔得头筹。
父皇胸膛坚硬,就如其脾性,从没有柔软的那一面,而母妃之后的来信,却说他去往靖国的那日,父皇躲在寝宫一日都未出来。
那日,他确实没看见父皇,他坐在马车上,撩帘看到得是愈来愈宽阔的旷野,愈来愈远的皇城城墙,愈来愈小的站在城墙上抹泪挥手的母妃。
他再也未回去过。
可夜,于梦里浑浑噩噩中,也在摸黑寻找回故土的路。
他找啊找,找到了,可前面就是有着挡他的墙,那墙横跨千里,高耸入云,墙那边是母妃隐约的啜泣,墙这边,是无形的力量将他拉回。
他挣扎。
狂怒。
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渗着绝望痛苦的血。
直到,沈芷宁的身影出现,巧笑倩兮,招手,或是喊他的名字,日子,总算有点盼头,可这盼头也是悬在头上的一把刀。
“想家了那便回去看看,或把父母接过来,尽管困难了些,但总可以想办法的。”沈芷宁道。
“或许有办法,”江檀缓声淡淡道,“但在一切都无法改变的情况下,什么念想都是徒增忧愁,不若就压着便好,这你也清楚,你前几年不都是这般过的吗?”
沈芷宁哎呀一声:“说你呢,怎的还说到我身上了。”
“不过是打个比方,”江檀轻笑一声,随后道:“真要说到你,其实我一直以来好奇着一件事。”
“什么事?”沈芷宁问。
江檀没有马上问,沉默着,再慢声问:“好奇若秦北霄真出点什么意外,你当如何?三年前你与秦北霄不相往来,这乃属于你二人皆所认同,且也无能为力,自当接受了,可若当年是人祸又或天灾,阴阳两隔,你可会……殉情?”
“殉情?”沈芷宁很奇怪江檀问出这问题,更奇怪他会说出‘殉情’二字,这可不像他会说的话,可他问了,她也认真笑回道,“怎么会殉情,世上还有爹娘要侍奉,我若跟着去了,他们怎么办?”
“不过,”沈芷宁想了一会儿,抬眼与江檀对视,眼神透彻澄明,道,“婚嫁之事应当不会再考虑了,世间过客熙熙攘攘,我怕后来人分走我对他的关注,一分一毫都不可以,无论那所谓的夫婿,甚至未来的子女,我很自私的。”
这番话,也算变相得堵住了江檀接下来的另一个问题。
他没再接着问,唇角微起,眼底却没有一点笑意。
二人接着走了一会儿,聊着其他的事,再晚些,沈芷宁向江檀告别,送江檀上了马车后,自己回府。
待沈芷宁的身影消失在府门口,江檀的脸色缓缓沉了下来,眼眸更蒙着一层荒诞的怒意……并非气她回答,而是气自己居然妄想那不该发生的事!
回府,府内仆人从未见脾气温和儒雅的江太傅脸色如此阴沉过,竟比之前来府的一些大官还要吓人。
江檀大跨步进屋,贴身侍卫在门关上的那一刻,立即单膝跪地道:“殿下糊涂!”
江檀拂袖,桌案上的茶杯被拂至地上,摔得粉碎,他声音冷冽:“轮得到你来教训本殿下?”
“属下不敢,”那侍卫嘴上说着不敢,却跪上前了一步,“可殿下实在不该存有那心思!岂能与靖国女子结合!殿下母妃如今病重,就等着殿下成事回去,殿下莫不是要不顾天伦孝道,留在靖国?幸好那女子知趣,若真随了殿下的愿,殿下的满盘计划恐要全部推翻,回明国之日遥遥无期!”
第94章 你要对我放心 侍卫的话音刚落,江……
侍卫的话音刚落, 江檀已飞快拔出旁侧长剑。
剑风划破空中之势,引得烛火微跳,屋内昏暗一瞬, 锋刃即抵在侍卫脖颈处。
似乎只要那么轻轻一挑, 就可刺破那一层薄薄的皮肤,血液迸射而出。
“天伦孝道?”江檀面上蒙着一层不明的寒意,“那你可知君为臣纲?孟岐, 你今日真不错, 本殿的规矩忘了个一干二净。”
那名为孟岐的侍卫听到‘君为臣纲’四字,羞愧难当, 可眼中更是多了一分坚定, 堂堂的七尺男儿眼眶泛红:“属下不敢忘,属下自然唯殿下马首是瞻, 可有些话属下不得不说,殿下一向清醒,可今日实在不该!殿下如今对属下拔剑相向,难道不是确有那心思而恼羞成怒?如若殿下没有, 属下误解了殿下,那便不需殿下动手,属下自我了结!”
说罢, 孟岐愤激的视线从江檀身上移到了那柄长剑上,眼中愈发愤激, 真就要让那锋刃划破脖颈!
即将用力割上的那一刻,长剑狠狠地被掷向远处,发出‘铛’的巨响——
孟岐猛然抬头,只见六殿下已转身撑着桌案,整个人如往日一样高大, 却似乎在慢慢颓废下落。
“殿下……”
江檀未说话,身子挡住灯火投下的阴影盖住了整个桌案,也盖住了他那平静的面容,可盖不住他眼内的波涛汹涌,是痛苦、是愤怒,更是迷茫。
孟岐说得对,他确有那心思,这怎么都不该有的心思。
这从在吴州起,就埋下种子,到如今已长成参天大树,底下的根系深深缠绕、缠得他日夜透不过气的心思。
秦北霄活不了多久了,楚州的案子算是给他敲了一个大醒钟。
案子刚起时,薛义山提出作《六教》,用北人为南地官员等等实则是他的授意,虽确实乃有效措施,但过犹不及,若真如此,江南等地百姓必不满,恐有大乱,这是他愿意看到的,可却不是秦北霄等拥皇党看到的,甚至未有三日,秦北霄便联合拥皇党上奏薛义山此议之弊端。
若只是弊端,那也罢了,可秦北霄偏就还说了‘居心不良’四字,靖国这般糊涂混乱之染缸,竟还出了这个清醒人,这个清醒人还真就有那颠倒乾坤的本事……怎能让他行走于世!
秦北霄该死,可他身边还有个沈芷宁,那个几乎把整颗心都吊在秦北霄身上、没了他那在吴州的三年就如同行尸走肉的沈芷宁,杀了秦北霄,沈芷宁该怎么办?
他不该去考虑这问题,这小家子气、虚无缥缈的情情爱爱,可他克制不住,所以今日才会失控跑去问沈芷宁那些个荒唐的问题。
多荒唐。
他是明国的皇子,要担起该有的责任,母妃如今病重,书信来说昏迷一直喊着他的乳名,本来将秦北霄拉下马,解决靖安帝身边的拥皇党后,他便可以回去了,回到他的故土,回到原本的位置上。
而问那些荒唐问题的时候,脑子里将计划抛掷了脑后,想着,若沈芷宁之后嫁给他,他要尽全力护住她,尽全力……不让她知道真相,那就在她生前一辈子扮演好江檀此人——不回明国,不见母妃,弃了皇子身份!
荒唐至极!
江檀头垂得更低,拳头狠狠握紧。
孟岐哪见过这样的殿下,回想这一路走来的艰辛,还有那融在血液里的使命,如今竟要因着一个女人左右全局,他实在忍不住道:“殿下,属下去杀了那——”
“你动她试试。”江檀声音平静。
孟岐低头,不再说话。
许久之后,江檀慢声道:“你今日屡屡过界,按规当遣回,念你这些年来忠心耿耿,去惩戒堂自领三十板子,再另做定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