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川哪好意思说自己是洗碗工,吹牛说:“富华饭店的经理。”
赵秀云这会还以为他说的是老家,很是奇怪道:“咱们那儿不是不让开店嘛?”
小地方,政策上还是很保守,据外甥说大家还是背地里悄悄地多。
呵,什么这儿那儿的,方川装作毫不在意地拍拍肩上的灰说:“就在沪市。”
不知道是发什么癔症,先别说他哪里是做经理的材料,就说他一个外地人,想在这儿找一份好工作,还有案底,简直是难如登天。
现在虽然是不兴成分看三代那套,但讲究些的单位都是要查的,哪怕有,也只会是个小作坊。
名字起得还厉害,富华饭店?
方圆八百里有什么,赵秀云可都是一清二楚,追问道:“开在哪?”
那要是让他们知道,万一哪天特意找过去,自己是洗碗工的事情不就戳破了。
方川不耐烦“啧啧”两声,说:“你们女人管这么多做什么。”
就这觉悟,捡垃圾都抬高他了。
赵秀云懒得多说,又叫一声“小黄”。
狗通人性,方川寻思自己都不够一口的,落荒而逃,还在门口骂几句才走。
他虽然走,但没宣传够,又拐个弯去亲姐姐方芳家。
别的不说,陈辉明当年可是扒拉着方家才在老家立足的,岳家人他就该好吃好喝招待着。
方芳也是一个人在家,她对这个弟弟不耐烦得很,当年她想嫁知青,就数方川跳得最高,说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村姑一个还想嫁高中生,不如找个门当户对的庄稼汉。
哪里是为着门当户对,其实是有人家肯花一百块彩礼娶她,这钱最后能到谁口袋,大家都一清二楚。
其他哥哥嫂嫂们,不管如何,从前都没少帮他们夫妻,她现在也是月月都往老家寄东西,陈辉明从不多说。
但唯一的小舅子,夫妻俩确实都不大愿意理会。
因此方芳也没给什么好态度,只说:“庙小,供不起你这尊大佛。”
上次来就一个劲说家里地方小,反正爱上哪就上哪。
又说:“你没有暂住证,不赶快回家还在这瞎晃悠什么。”
要是再被带走,可就是二进宫了。
还敢提暂住证,方川也是到采石场才知道里头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现在他已经不相信亲戚了,只相信兄弟,说:“你以为我不靠你们没法在沪市待下来吗?少瞧不起人!。”
他还是那套自己是经理的话,不晓得的以为店是他开的。
反正方芳是一个字都不信,只想送客。
方川只觉得跟这些“妇人”没啥好说的,寻思是不是出门没看黄历,怎么今儿一个爷们都没遇见,意兴阑珊地走了。
他是能走,方芳却不大放心,想想还是出门一趟。
赵秀云送走方川,正在家写论文,听到敲门声犹豫问:“谁啊?”
方芳喊道:“四嫂,是我。”
大家平时都挺忙的,各有各的事情做,偏偏方川前脚,她后脚,想想都知道是为什么。
赵秀云连忙开门把她请进来,说:“也找你去了?”
可不是,方芳翻白眼说:“什么富华饭店,我听都没听说过,就听他满嘴跑火车。”
赵秀云也没听说过 ,又觉得方川这人办事不牢靠,说:“我回头打听打听吧。”
人家要是真凭自己找到工作,那他们也不能为眼不见心不烦把人弄回去吧,只求老死不相往来。
方芳也是这么想的,添油加醋说:“打小就没干过一件好事,要是真有人请他做事,那才有鬼。”
关键说话都含含糊糊,眼神乱飘,一看里头就藏着什么,她是不要紧,她四哥可不能受影响。
提起来就让人不高兴,反正心里都有数就行。
方芳急着回家做饭,又说几句才走。
赵秀云心里挂着事,索性锁上门出去。
她大街上溜一圈,附近几亩地是没看见有哪家饭店叫“富华”,心里断定方川十有八九又是吹牛,回来跟方海一说。
方海先是怔愣,后才说:“夜校门口新开的那家就叫这个名字。”
这也太巧了吧,夜校离家里挺远的,赵秀云都没怎么去过,惊讶道:“那你还是回头去看看吧,我看他的样子像是会闯祸的人。”
不过不管什么样,人家能在这儿留下来是人家的本事,做到互不相干就行。
方海本来是不想管,任这个弟弟自生自灭,到底店就在抬脚能到的地方,有天下课后还是去看看。
谎言本来是一戳即破的东西,方川洗着碗遇见人,也觉得丢脸。
方海倒不觉得,劳动致富嘛,他要是能好好干活,也是件好事,不过没想掺和,只看一眼就走,回家跟媳妇有个交代就行。
洗碗工也是工作,赵秀云就是没想到方川这么眼高于顶的人能拉下脸来,听过就把这件事抛之脑后,以为他撑不了多久,多半就卷铺盖回老家。
老方家娇生惯养的宝贝儿子,哪里吃过这种苦头,平常衣服都不自己洗的人,劳动改造几个月就让他重获新生了?
赵秀云是不信的,哪里能想到,他不仅坚持下来,没过多久居然还人模人样上门拜访,正经带着礼物,有点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意思。
第223章 发什么财 第二更
方川这人, 其实打小嘴甜,哄亲妈特别有一套, 要是真肯拉下脸来,也能豁得出去。
他这次上门没别的意思,就是套套交情,他的新哥们李通说的,这么好的亲戚,怎么能说断就断。
可惜,谁也不吃这套。
毕竟无事献殷勤, 非奸即盗。
禾儿还记得小叔叔,可以说老家亲戚里给她印象最深刻的就是这人, 也不在乎父母会不会骂,看到人直接“哼”一声,甩着头发上楼。
丫头片子, 还挺牛气。
方川很是看不惯说:“四哥,不是这么惯孩子的啊。”
论“惯”这个字,谁能及他得到的多。
方海觉得谁能说孩子,他都是不配的, 况且禾儿并不是这样不讲礼貌的人,恐怕有缘由,只当做没看到,不耐烦问说:“你到底来干嘛?”
本来是吃过晚饭的点, 一家人难得要出门散步, 偏偏来不速之客,谁会高兴。
方川刚斥巨资十块钱在百货大楼买的东西,提在手上都没人接过去,好像被拒于千里之外, 整个人颇有些愤愤不平说:“我就是来走亲戚的。”
还挺说句人话,不知道的以为他有多通人情世故。
赵秀云就是有些好奇问:“你这才来多久,我看你衣服鞋子都是新的,还有钱买东西啊?”
一个月二三十块钱工资,花起来倒是大手大脚,别是婆家妈又接济的,老太太这到底是攒下多少钱了?没命似的往宝贝儿子兜里填。
说起这个,方川不得不宣扬一下,说:“那是我交到好哥们,人家提前给我发的工资。”
要说还是兄弟够义气,是生怕他吃不饱穿不饱,虽然只是让做个洗碗工,可别的没亏待过啊。
提前发工资,也不怕下个月人就跑了。
赵秀云越来越觉得他嘴里这个人别有用心,说:“你是在采石场救过他命了?”
除开救命之恩,她真想不出别人这么做能图什么。
方川觉得这是对自己兄弟情的玷污,说:“这是朋友道义,你们娘们懂什么。”
赵秀云早知道方川是个看不起女人的,只差没啐一口,考虑到不符合自己的修养,阴阳怪气说:“我们娘们岂止长着一双亮眼睛。”
哪像他,快被人带沟里都不知道。
连方海都觉得不对劲,说:“你们老板到底干嘛的?”
他当时都没细查,现在是越想越经不起琢磨。
方川还挺骄傲,说:“就是开饭店的。”
不知道以为是多大的摊子,方海去看过,前前后后还守着现在雇工不能超过八个的规定,挣钱是肯定挣钱的,夜校上下课的点,方圆一里地能吃饭的地方都是人挤人,但钱多到能发这样的好心?
非亲非故的,只有方川这个蠢货会相信。
方海警惕起来,打发他说:“行了,你爱在沪市做什么就做什么,我管不着,你也别来找我就行。”
不就是个公安学校副校长嘛,跟自己是多大官似的。
方川热脸实在贴不下这个冷屁股,终于转身走人,心里庆幸手上东西没送出去,否则更是亏一笔。
他在沪市有住所,就在老板兼好兄弟李通家,到家就一通抱怨说:“没让我进门,就把我赶出来了。”
也不觉得被亲哥这样对待是件丢脸事。
李通在沪市干个体的人里其实挺有一号的,上次去改造是马前失蹄,他脑子又不蠢,只看方川有这么个哥哥,也能去改造,就知道他们兄弟好不了,叫他去拉关系,无非是觉得能成的话又吃不了大亏,这会早有预料,说:“亲兄弟嘛,哪有隔夜仇。”
不怎么失望的样子。
方川倒也不全然是蠢的,也怀疑过李通是想通过他走他哥的门路,但观察起来又觉得不像,反正完成交代好的事情,他尽过力,谁也不能说啥,意兴阑珊回屋倒头就睡,只以为自己的用处只有这么一点,没注意到李通看他背影的眼睛很有深意。
这个先不提,只说赵秀云夫妻俩到底放心不下,四处又打听过,大家普遍反映李通就是个小老板,祖上阔过,原来还搞倒买倒卖,自从被关过一阵,现在就是老老实实开小饭馆,有营业执照,按时交税,不能说是个好人,确实没什么大毛病。
没毛病,才是毛病。
赵秀云很是不客气说:“除开方家老祖宗显灵,我都想不起来他有什么原因走这种运。”
别看方川在富华只是个洗碗工,没受什么重要,但待遇却不差,管吃管住,兜里好像从没缺过钱,里里外外加起来,雇他一个的花销,一个月得一百多。
怪道他这种脾气能天天洗碗,有这个工资,叫他去挑粪都能行。
就这些种种加起来,是个人都会觉得李通有问题。
方海很是为这些事厌烦,说:“干脆我想办法把老六送回去。”
赵秀云无奈道:“脚长在他身上,别看现在四处要介绍信、暂住证,就李通那本事,怎么样也能把他弄回来。”
花这么多钱和精力,必定有所图。
赵秀云也觉得方川唯一值得人多看一眼的地方,只有这个哥哥,更不愿意方海为他惹上麻烦,想想说:“再看看吧,叫人多盯着点就行。”
怎么这么烦人。
方海自从开始上心理学的课,也爱剖析自己,这会说:“我妈偏疼小六,我受她的影响,也更看重他。方川没出息,我既心疼自己寄回来的钱,好像又有一种庆幸,庆幸他永远有一样不如我。”
以前从来不觉得,细想起来自己也是怪矛盾一个人。
说得自己像是个坏人一样。
赵秀云心想,人之常情,说:“又不是你叫他没出息的,想想而已,每个人都有些坏念头。”
她原来还想过跟娘家人同归于尽呢,说白谁也不是圣人。
夫妻俩的闲话几句,只是方海还是多多把注意力放在弟弟身上。
可惜方川那边真的是风平浪静,好一阵一点动静都没有,老老实实就在小饭馆里洗碗。
李通倒是有点私底下的小买卖,做得不大,很多人家都这样,方海倒没想揪着这个说事,尤其是三月份首都发文鼓励“积极发展多种经营”,政策上又松动些了。
反正乍一看,实在是再正常不过。
不过有风起波浪,无风也要扬,好景不长,六月里头,就出事了。
赵秀云是从学校答辩回家,从马路上看一人,隐隐约约觉得挺像方川的,她视力没有那样好,只当自己看花眼,想想还是跟上去。
越走近,越觉得自己没看错。
方川在马路边上抽烟,神情看着特别高兴,不夸张地说,有点咽气前回光返照的意思。
整个人是容光焕发,跟捡了钱似的。
古怪,赵秀云左右看看,她没有方海那跟踪人的本事,这么远又听不见什么,索性大大方方过去问说:“方川,你高兴什么?”
方川先是吓一跳,估计是没料到有人会突然出现,下意识捂紧口袋。
这是兜里有钱,生怕人来抢的意思啊。
赵秀云的眼神陡然意味深长起来,说:“发大财了?”
本来就是试探一句,方川自己脸都僵起来,愣一会才大声反驳说:“你少污蔑人!”
一看就没做什么好事。
赵秀云越发狐疑,盯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回家还在琢磨,等方海下班跟他说。
方海奇怪道:“他不是去广州了,怎么这么快就回来。”
他反正上下夜校方便,总盯着弟弟的梢,听说是去广州也没起疑,毕竟现在多少干个体的人都从那边进货。
现在也只猜说:“在南边发财了吧。”
一车货拉回来,甭管是什么,都好卖得很,要是路子更广些,边境走、私进来的东西更是不缺买主。
要这么说,也是有道理。
赵秀云只当人运气好,就撂开不提,又说:“我们老师今天谈工作了?”
大学生包分配,招人的单位都写在一张纸上,按总成绩先后进去选,也不是马上就能定,给一些考虑时间。
几乎都是沪市的单位,赵秀云本来是倾向于《沪市日报》的,她跟总编有交情,去的话前程应该不错,今天却看到一个新单位,很是心动说:“沪市要办电视台了你知道吗?”
方海还真没听说,毕竟不是一个系统,问道:“你想去啊?”
这可是新单位,事情一定多,《沪市日报》几乎是大家的首选了,按理她一定能去的,之前也一直都这么想。
赵秀云就是有想法,说:“我还得再想想。”
一份工几乎就是干一辈子的事情,可不得深思熟虑一点,她就是觉得去电视台的话以前没干过,是个大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