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旺带着他的队伍得胜而归,德绍看着他们扬长而去的背影,心里似万马奔腾翻滚,脑里却不知所措,他不知道是该回家,还是该继续呆在沙洲上。
第15章 年底分红
回家,如果兰香问起来,怎么回答呢?呆在这里,什么都没有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德绍思忖着进退不得,干脆一屁股坐下来,看着龙水河里的河水泛出来的粼粼寒光,默默地掏出旱烟筒、旱烟盒和火柴,两手笨拙得几乎无法把旱烟装进烟锅里,划了好几下才把火柴划燃。
他对着旱烟筒猛地吸了一口,焦灼苦涩的浓烟充满了他的口腔和咽喉。
他想旱烟的味道一点都不好受,为什么那么多人却愿意吸它,甚至还离它不得呢?
是啊!有些事情真是说不清楚、想不明白,自南昌回来以后,兰香已经为他生了儿、生了女。
兰香不想生了,自己还坚持着要生,一家人的生活就如同这吸进去的旱烟一般焦灼苦涩,但自己还不是一样地离它不得吗?
几乎每天三更半夜都要到龙水河里来捞吃穿、讨生活,一天两天不来,心里挖抓得比烟瘾犯了还难受。
自安「鱼床」以来,夏天的蚊蝇虫蛇、冬天的冰霜雨雪都没能阻止得了他,多少个夜晚为得了一条大鱼而高兴万分,多少个夜晚为了两手空空而失望至极。
但龙水河呢,它每日每夜都这样慷慨地流淌着,从来都不索取回报。它会停下「哗哗」奔流的步伐吗?
不!不会的,谁也阻止不了它。用钢筋水泥修堨筑坝都没用,不牢实就被冲垮,牢实就被漫过从上面飞驰而下。
自己自作聪明地建了两道篱笆,想拦住水、拦住鱼。拦住水了吗?拦住鱼了吗?没有,筑篱笆的树梢上的树叶稍多一点就被冲得不见踪影,上「鱼床」的鱼相对龙水河来讲,连九牛一毛都不如。
面对滔滔的龙水河只能顺势而为,任何逆势的想法和行为都是妄想和徒劳的。
德绍想着想着,不知不觉间两行眼泪溢出了眼眶,顺着脸颊而下,流到了下巴,鼻子里酸酸的、口腔里咸咸的,他不得不用双手捧起冰冷的河水来洗脸,把鼻腔里的鼻涕眼泪都擤出来甩在龙水河里,把口腔里的痰涎也吐到龙水河里,让这些污物顺流而下。
不过,这些污物还没漂出一丈远,就被几条小鱼争着抢着吃掉了。
龙水河是最不怕脏污的,它流经的沿途,不知道有多少人在里面洗碗洗衣洗澡,也数不清每天有多少人在里面洗尿桶洗屎盆洗粪箕,当然还会有人在里面拉屎拉尿,但龙水河从不嫌弃、从不言语,而是张开怀抱容纳这些污秽,并很快就能去浊扬清、实现新陈代谢,呈现在世人面前的始终是那样清澈甘冽。
转念间,他忽然觉得六旺这次把他的鱼床破坏了,破坏得正是时候、破坏得正好。
自己向龙水河贪婪地索取了那么多,也该还它一个公道,让休养生息。
他不知道自己在龙水河里、在这个沙洲上熬了多少个夜晚,真是太辛苦了,连大虎二虎也跟着受了不少罪,现在社中马上就要放寒假了,眼看着就要过年了,刚好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好好休养一下,一家人高高兴兴、和和美美地过个年。
想到这里,他快速地把塑料棚拆了,用绳子把被褥拦腰一捆背着就往家里赶,因为再不走,志焰就要来提鱼了,没必要让他老人家白跑一趟。
回家的路上,他又想起了大虎二虎昨天晚上说的话,两个小子小人说大话,不知深浅、不知轻重,但可以从他们的话中看出他们是有志气的小子。
只要有志气就不怕,现在大虎二虎都在上中心小学,村里和他们同批的绝大部分在村小就止步了,明年就要考初中了,考上了就继续读,考不上再过两年可以得力了。
建英、连英自不必说,可以挣到两三个工分了,明年建英应该可以算半工了。
相比来时的沉重,德绍觉得现在腿脚轻快得多,三步两步就迈到家门口了。
进家门前,他特地摸了一把脸面,清了清嗓子,他不想让家人知道他的鱼床被六旺破坏了,鱼床、鱼盆都被龙水河冲走了,免得引来他们的担心。
他进门后听到志焰已经地房里「硿硿」地咳嗽了,他有气管炎,每天起床时都要咳一阵。
德绍连忙喊道:“爸,不用起来了,今天没有鱼,「鱼床」、渔盆和篱笆都被水冲走跑了。”
“啊?落大雨了吗?”志焰惊奇地问道。
“没有,可能是快过年了,上边有水库放水抓鱼吧,就那么一阵大水,过了就没了。”德绍说得很平和。
“哦,要死喽,还有这种怪事?可能吧,年终岁尾的落雨是涨不起大水的。你人没事吧?”志焰将信将疑地问道。
“我没事喽,你还可以困一下子。”德绍说。
“哦,人没事就好,那就捞到再困一觉了。”志焰咳了几声后又躺下了。
生产队里流行一句话:二生一过年不用急,二生二推空磨,二生三风往被窝里钻,二生四吃赤字。
意思是说,夫妻俩都是正劳力,家里只有一个孩子,年底分红时有钱得,可以安心地过个好年;
如果有两个孩子,年底分红时估计分不到什么东西,空转一年;
如果有三个孩子,估计要过寒年了,难保温饱;
如果家里有四个孩子,那么肯定要倒欠生产队一大笔。
转眼社中就放寒假了,生产队一年的帐目也出来了,德绍家分红7元。
当生产队会计六旺念到德绍家的收支情况时,在场的很多社员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诧于德绍和兰香养了7个孩子,不仅没有吃赤字还可以分到7块钱,有的赞叹、有的惊叹、有的羡慕、有的议论。
挨着德绍和兰香坐的禁不住问起来:“你们两个鬼呀,真厉害!一人有几双手脚吗。”「凶呀,真玩命,不要命的吗」「怎么做到的?明年跟着你家拖算了」……
德绍和兰香被他们问得不好意思起来,不知道说什么,只得陪着笑而不答话。
这7块的分红是怎么来的,他们心里是一清二楚的。
第16章 不能怂着
这一年里没有向生产队里预支过一分一厘;
生产队里只要有包工的事,不管是田间地头的,还是深山大川上的,哪项工分高,他们就包哪项。
这7块钱靠的是一家人没日没夜、手脚不分地刨挖,靠的是全家人的节衣缩食,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什么时候吃过一顿好的、穿过一身好的?
拿到分红后,德绍要兰香和他一起进城去,给全家人扯布回来做衣裳,兰香不想去,但德绍非要扭着她一起去。
兰香犟不赢德绍,抱着林虎和他一起走依山村村头徽饶古道的石板路,穿过新坑坳去县城。
到了县城后,德绍硬拉着兰香在东门的清汤店里吃清汤(婺源管馄饨叫清汤),两毛钱一碗的清汤,德绍叫了两碗,把兰香气得不肯吃。
德绍把林虎抱过来,一边喂林虎吃一边问:“小呢,好吃吗?”
林虎嘴巴里含着清汤「唔」了一声,可能是太烫了,他想把清汤吐出来又不舍得,只好把嘴巴张开,用舌头将清汤从左边捣到右边,又从右边捣到左边,几番捣腾过后才把清汤咬碎吞下,嚷道:“真好吃!就是有点烫!”
德绍乐得「哈哈」笑。
兰香忍不住骂起来:“还笑,把他烫到了,我看你怎么办?”
又转过来对林虎骂道:“你个好吃鬼,烫都不知道吐出来,烫死你个好吃鬼!”
德绍对兰香说:“你个痴妇女,两毛钱都舍不得,能干出什么事来,那年我们在南昌还坐黄包车呢,那不是要跳河自杀吗?”
“现在和那个时候能比吗?那个时候家里几张嘴,现在家里几张嘴?你也不想想,我到食堂里一日从朝做到夜只能挣三四毛钱,你倒好,没心没肝地一下子叫了两碗清汤,太浪费了!”一贯不喜欢理论争辩的兰香居然和德绍较起劲来。
兰香在社中食堂当炊事员,虽然身体上每天的负荷都很重,但她成天与老师和学生这些知识份子、知识青年打交道,精神上是宽松的自由的,经过这些年的熏陶她的思想思维要比以前活跃得多了,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总是忍气吞声。
婺源有句俗话「城墙上的石头能说话」,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德绍笑着说:“有一张嘴,就有一双手,怕什么?吃吧!只有吃下去才不浪费,你不吃那才是真的浪费。
你想嘛,你一年到头这么辛苦,吃碗清汤就要挨雷鸣打吗?来,小呢,叫你妈快点吃。”
林虎说:“妈,你吃嘛,真的好吃啊!”
“吃你的!你就会吃一门。”兰香没好气地说,仍然不动勺子。
德绍见状把放在兰香面前的那碗清汤拖过来,拿起勺子舀起一个清汤,往张得大大的嘴巴里放,夸张地嚼起来,一边嚼一边说:“唔,真好吃,感觉县里的清汤比南昌的都好吃。小呢,你妈不吃,我们两个多吃点哈。”
林虎每天晚上都跟着兰香睡一头,洗脸洗脚、把屎把尿都是兰香的事,德绍从来都没有搭过手,所以更亲兰香一些,他不舍得让自己的妈妈吃亏,忙说:“不行,那碗是我妈的,还给她。”
德绍半笑半骂道:“你个不知好歹的小子”,接着又问:“那我的呢?”
林虎不理他,自顾自地吃起来。
德绍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汤,夸张地嘬起来,嘬得「吧吧」响,把一勺汤慢慢地嘬完后,自言自语地说:“啊呀,有的人喽,真可怜,钱花了,这么好吃的清汤连一口都吃不到,吃了冤枉亏,还要遭人笑哟。”
林虎一看德绍又从他妈碗里舀了一大勺吃了,生气地说:“爸,那碗是我妈的,你不能再吃了。”
又对兰香说:“妈,你快点吃嘛,一会儿就没有啦。”说着试图用她的小手把那碗清汤往兰香那边推。
兰香又好气又好笑,一把把德绍手里的勺抢过来,对林虎说:“来,小呢,我们两个快点吃!”
林虎应道:“好。”
吃完清汤后,德绍和兰香一起去扯布。到了布店里,德绍要给全家人都扯布做衣裳,兰香坚持只给两个老人和建英连英、大虎二虎四个孩子扯就行了。
“这几个小的哪里用得着嘛,大的换下来的,给他穿不是刚刚好吗?何必去花冤枉钱呢?”
“嘿,这几个小的一直都在收破荒,几年都没有做过新衣裳了,今年过年一人做一身算过分吗?林虎出生、周岁这些都没有穿过新衣裳,不仅他们要做,我们两个人也要做。”
“不是过分不过分的事,关键是用不着,我们两个就更用不着了,天天挖泥刨土,还要穿新衣裳吗,笑不笑人嘛。”
“你个痴妇女,古老话讲「狗咬破衣裳」,过年了,总不能老让人家看扁了。”
“又不愉又不抢,谁看扁你,你是「瘌子死好高」。”
德绍见无法说服兰香,并问起林虎来:“小呢,想不想穿新衣裳?”
林虎很高兴地答道:“想!”
兰香马上骂道:“想什么呀?一天屁事不做,穿什么新衣裳!”
林虎被兰香骂得不敢说话。德绍说:“你这个痴妇女,怎么回事嘛,今天怎么老唱反调呢?小孩子过年想穿套新衣裳不正常吗?我们不能老让孩子穿得像个要饭的一样。”
最后,德绍和兰香两个人都各让一步,给两个老人和七个小孩都扯布做衣裳,自己两个都不做。
扯完布回来,一家老小都高兴,兰香到裁缝师傅那里排了队,大致商定了师傅上门来做衣裳的日期之后,就开始和文珍一起忙着过年的各项准备工作了。
和往年不一样,德绍专门跑了一趟官村,约了煎麦芽糖的师傅来家里帮忙煎糖籽。
德绍心想,大人不吃不要紧,更何况文珍志焰已经没几颗牙了,这种粘牙的东西他们两个这一辈子都无份了,可是家里孩子多,年年都让这么多孩子看着别人家孩子吃,看着着实可怜到家了,不能让孩子过得太怂了,怂着怂着,万一养成习惯了就成扶不上墙的烂泥巴了。
第17章 和美过年
德绍约好煎麦芽糖的师傅后,就开始帮生产队和各家各户杀年猪,杀猪的日程已经排到大年二十六七了,日程虽是这样约下,但德绍想尽量往前赶,争取在小年前结束,小年过后,他就不想再动刀子了。
德绍是从南昌回来的第二年开始学杀猪的,现在已经是村里最好的杀猪匠了。
帮人家杀一头猪可以到人家吃一顿杀猪饭,河边村这一带杀猪饭的菜品有个大体上的定例:一盘辣椒炒猪血、一盘蒜叶炒肉、一盘炒青菜,也有把炒猪血换成猪血打汤的,那样的话就要再加一盘炒猪肝。
吃完杀猪饭后,主人家会将杀猪的报酬放在装杀猪刀具的篮子里,有的是一块斤把的猪肉、有的是一节猪小肠加猪下水、有的是一块猪肝或是猪油,或多或少全凭由主人家给,杀猪人将篮子提回家后才打开,里面是什么就得什么,不言语声张、不计较比较。
小年晚上德绍终于把剃头匠海富家的年猪杀好了,海富家在村中央的水井旁,隔着水井与阔嘴旺家门对门,海富家大门对着阔嘴旺家的后门。
德绍把猪肉猪杂打点妥帖后,一边在海富打过来的一盆热水里洗手,一边对海富说:“富呢,今天是小年,我不到你家吃饭了,免得讨你嫌。”
海富说:“我光棍一个,讨什么嫌?不过今晚是小年,你在我这里吃,有个人对着坐,我高兴。
你要回家吃呢,我不强留,明天把你家几个小子都带过来,你给我刮了一枚猪头,我替你刮4个萝卜头,如何?”
德绍笑着说:“4个不行哟,你好人做到底,小的要过年,老的不一样也要过年吗?”
海富也笑了起来:“哈哈,好,好,老的小的都来,我一起给你家修理了,但只管男不管女哈。”
德绍说:“那就一言为定,明天早上你也要像今天一样,多烧点开水。”
海富说:“放心吧,不会让你家老萝卜小萝卜冷了头的。”
腊月二十五早上,志焰老早起来教林虎唱数九歌。
“到了冬至就数九。一九得九,被窝里穿絮袄;二九十八,河里冻死老鸭;三九二十七,冷水冻成肥猪肉;四九三十六,屋瓦沟里挂冰砾;五九四十五,脱了寒衣去担水;六九五十四,脱了寒衣挂壁刺;七九六十三,脱了寒衣两头担;八九七十二,脱了寒衣下田做事;九九八十一,脱了寒衣打赤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