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香也舀了一碗饭坐下来,吃之前先抱怨一句:“吃吃没事做,去平那块地做什么?”
德绍没理会她自顾自地吃饭,吃完后把碗往桌里一推说:“明天我和你负责挑,两个大女和两个小负责砍和挖,把那个野坟平了。”
“连河里的鱼都不给你弄,还去弄这个?当还没上够吗?”兰香一听更加不满了。
“不要怕,这个不一样,旁边有阔嘴旺家的菜园。”德绍宽慰道。
“你不要不服气,到时被收拾了,你就知道厉害了!”兰香警告道。
“妈,你不要怕,为什么人家可以开荒,我家就不行呢?”大虎忍不住插了一句。
“你知道什么呀?不知天高地厚!”大虎的想法让兰香很担心。
“小呢,别去弄了,那个坟在那里那么多年了,你去惊动它做什么呀?”
文珍也不赞同德绍的想法,志焰坐在门槛上抽旱烟也干咳了一声。
“坟怕什么呢?人死如灯灭。那个坟多少年前就没有人家识认的,你看大过年的,也没个人来拜一下,前些年破「四旧」不知道挖了多少坟、破了多少东西,连家谱被烧了都没事。”德绍对文珍的话不以为然。
第20章 开水烫鳖
文珍拿德绍没办法,叹了口气,进厨房去洗碗了。志焰拿旱烟筒在石门槛上敲了敲,把烟灰敲干净了后,慢腾腾地挪着步子进房去睡觉了。
之后几天,德绍带着建英连英和大虎二虎专心开荒平整那片荒地,五个人每天都干得热火朝天、汗流浃背。
荒地弄完后,就剩那个野坟了,德绍折了三个纸钱包,拿来小半瓶酒,先把酒洒在坟前,然后点燃三个纸钱包,对着那个野坟说道:“老人家,我不知道你叫什么,也不知道你的后人在哪里。但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我们之间应该互相照应,这么多年来也没人来理你,我今天给你弄点酒来,算是正式认下了。
你放心,我只平上面的土,不动其它的,要不然你上面长满了荆棘藤草也太不像话了,我把这些平了之后种上树、种上菜,肯定比之前要好得多。”
德绍说完后就开挖,只动高于平地的土堆,而没有动墓室。
兰香没有和他们一起劳动,而是到生产队里去做积肥的事情,一直忙到学校开学。
开学后,大虎二虎去上学,兰香又起早贪黑地到社中去弄饭了。
德绍带着建英连英继续挖挑平整、起垄挖沟,但没有扎篱笆,在中间挖出一条宽宽的沟,宽到可以并排着走两个人,通过这条沟,可以从大门前的平塅一直走到林子里的路上。
德绍没有往地里种菜,而是在靠近林子的东侧种上了几棵毛竹,在原来野坟茔的地方种了一棵梨树。
把这些弄好后,德绍才带着建英连英一起参加生产队的劳动。
怕什么就来什么,仿佛冥冥之中真的有命运安排。过年开正以来,德绍一直担心家里没有来路,家里遇事要到生产队里去预支。没过多久,他的担心就变成了现实。
大清早,成虎背着书包出门去上学,经过守田家后门口时,恰巧守田从家里往外泼饭甑汤,结果一盆滚烫的饭甑汤全泼在成虎的后背上。
虽然是早春,气温还很低,但成虎身上只有两件大虎二虎都穿过旧单衣。
送到医院脱衣裳时,成虎后背的皮肤粘着衣裳成片成片的脱落,就像开水烫鳖一样,吓得志焰文珍德绍兰香哭成一团,他们感受到的痛一点也不比成虎感受到的轻。
守田原是村里的老单身汉,父母解放前都死了,他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人老实巴交,个子矮小,人们常笑他手无缚鸡之力,在生产队里一年挣下的工分还不如一个女劳力多。
几年前,钱家坞的一个男人被洪水淹死了,留下老婆和两个孩子,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过不下去,这个女人为了糊生活经人介绍嫁给了守田,嫁来的时候,她用一担谷箩一前一后地挑来了两个孩子,嫁给守田后的第三年又为守田生了一个孩子。
生产队每年分红,守田家都是赤字大户,那间老屋早已作价判给生产队了,现在是生产队借给他家住的。
守田把成虎烫了,既拿不出钱来,也不愿出这个钱。他说:“村里哪一家不是这样往外泼饭甑汤的,鬼知道他一大早冒冒失失地窜过。”
德绍没办法也没时间跟守田理论,只有先向生产队预支30块给成虎治伤。
成虎出院结账,一共用了20块钱的医药费,预支的30块还剩10块。
事后,德绍找守田商量出医药费的事,守田说:“绍呢,那天早上真的是鬼寻着了,谁家不是这样泼饭甑烫呢?这种鬼绝的事却被我这个倒霉鬼撞上了,你知道我家的情况,钱一分都没有,屋是生产队里的,就是栏里一只猪崽、鸡舍里几只鸡,你要抓猪就抓猪,要抓鸡就抓鸡。”
德绍到守田家的猪圈里去转了一圈,又看了看他家的鸡舍,很多理论的话和骂人的话到了嘴边又被咽了回去,最终一句话都没说出口,转身回了家。
还欠生产队的预支款,怎么办?守田那边一分钱都指望不上,只有靠自己了。靠自己,钱从哪里来呢?德绍唯一能想到的就是龙水河。
德绍用剩下的10块钱,重新买了一个渔盆和几张鱼网,顾不得春寒料峭,跳进红庙的河水里打桩、扎篱笆、安「鱼床」、反复调试。
一切准备妥当后,他又恢复了以前的生活节奏,每天晚上到龙水河里、到红庙沙洲上去熬更受夜。
德绍这次重操旧业,像是报负似地卷土重来,他一日都不愿意停歇,即使身体不舒服也要坚持。
家里的花销当然扣得更加死了,孩子的夏衣、凉鞋,统统都不做不买,大人的根本不提;
鸡蛋一个都不能吃了全部留着卖,整个家庭除了填肚子和交学费外,其余方面接近零支出。
还好,六旺他们没有再代表生产队来捣毁「鱼床」,德绍在龙水河里的「打捞」事业没有受到影响,终于在中秋节当天一大早卖掉一篓鱼和一篮鸡蛋后凑齐了30块钱。
中秋节晚上,德绍来到六旺家还钱。六旺非常和气地对德绍说:“绍爷呢,不急嘛,今天可是中秋节呢。”
德绍说:“六呢,看你讲得,欠生产队的能不急吗?过节前把债还清那是老规矩。”
“绍爷呢,过节还钱那是指过年。”
“过年是过节,过中秋也是过节,早晚都要还,今天还了,一桩心事就了了,你说是吧,六呢。”
第21章 口舌之快
“绍爷呢你说的也是,生产队的钱那是集体的,谁都不能私占,可是借条没在我家里。
要不这样,你把钱给我,明天我到生产队里把钱给四斤,同时把那张借条找出来撕了。这样大过节的,你也省得跑、我也省得跑,只要绍爷信得我实就行。”
四斤家住在圳头畈那边,德绍觉得六旺说得在情在理,并说:“信得你实,你六呢办事我怎么信不实呢。”于是把30块钱数给了六旺后,就回了家。
德绍回家吃了中秋夜饭后,破例地没有去撒网打鱼,而是早早地洗脸洗脚进房睡觉了,一家人终于在中秋节的夜晚睡了个安稳觉。
中秋节一过,很快就到收割稻子种油菜的日子了。生产队安排德绍等6个人负责犁油菜田,守田也在犁田组。
犁田组里每个人每天犁多少田、耙多少田都有明确的任务。
可能受文珍个子不高的影响,德绍不像志焰那样长得人高马大,他自小就体质不强,成人以后也一直比较瘦弱,身高大概1米7多一点,比志焰要矮一大截,力气更不如志焰年轻时那不么大。
对于这一点德绍是清楚的,他知道在河边村生产队里硬拼体力挣工分,他是末流之辈,所以他除了比别人更愿意吃苦外,还爱比人家更注意寻方法、寻巧。
比如说安「鱼床」、夜里下河撒网打鱼等,就是既折磨身体,又考脑筋的事。
要不然,他家里有老有小,身上的负担那么沉重,全凭死力硬挑,他和兰香两个根本挑不走,更不要说筑新屋、得分红、供儿子读书了。
种油菜前的犁田、耙田,和插秧前的犁田、耙田完全不一样。
一方面,种油菜不需要把整丘田全部犁,而是有间隔地犁,把翻上来的泥耙细覆在面上,再挖沟起垄,就可以栽油菜秧了。
另一方面,种油菜前的犁田、耙田,田里没有水,是干犁、干耙,牛拉起来要重得多。
特别是耙田,如果和耙有水的田一样,人死死地站在耙上懒得下来,不但牛拉得累走不动,而且还会把刚翻上来的泥土压实压紧了不利于油菜生根生长。
德绍在赶牛下田之前,已经在脑子里琢磨了一番:一垄油菜大概有多宽、隔几穗禾蒂犁一道,铲油菜沟的地方要犁深一点、油菜垄的地方可以犁浅一点,什么情况下才需要人站上耙、什么情况可以让牛拖着空耙走就行。
心里有个大概的眉目后,做起事来才会又快又好,对生产队安排的任务,德绍干起来是相对轻松的。
下午快歇工的时候,生产队来验收,看到其他几个人都紧张地在田里吆牛劳动,而德绍却坐在田埂上抽旱烟。
阔嘴旺走过来问他:“唉唉,绍呢,唉,你没看到大家都在忙着呢,唉唉,你怎么坐在那里歇着偷懒?”
德绍得意地回答:“我哪里在偷懒?分给我的任务,我早干完了,你看我的牛早就卸了轭了,现在都快吃饱了。”
阔嘴旺反问道:“唉唉,你那么能干呀?唉唉,你看人家守田现在还在田里吃着劲呢?”
德绍听到守田的名字难免想起他烫伤成虎的事,而现在阔嘴旺居然拿他来和自己比对,于是一脸不屑地答道:“守田?他是个粪桶料,要是我和他换头牛的话,我犁两亩他犁一亩,他都弄不赢我。”
德绍的话落音后,只听得「啪啪」地连响了几声,还在田里吆牛的那几个人都纷纷在牛屁股上使劲地抽打了一鞭。
阔嘴旺看了看德绍负责的那块油菜田,犁好耙细了,油菜垄高矮合适、宽窄均匀,垄沟笔直、深浅适中,黑着脸一句话没说就走了。
晚上,兰香从社中回来,一进门就问德绍:“听说你今天把队长他们几个都得罪了啦?”
德绍说:“你从哪里听来的?我哪里得罪他们了?”
兰香说:“你得罪了人还不知道,我都听说了,真是糟糕,你好好想想。”
德绍把今天犁油菜田的事简单地说一遍。
兰香气愤地说:“同样是犁那么多田,人家做得没你好没你快的得表扬,你做得又好又快却挨了批评把人得罪了,还说人家是粪桶料,到底谁是粪桶料呀?啊?”
经兰香数落之后,德绍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但心里却不服:“难道要我跟着他们拖着磨阳工吗?又不发痴!”
“我看你就是发痴了!”兰香的气不打一处来。
阔嘴旺这段时间心情也不好,社中的校长天天缠着他,要圳头畈西南尽头的一畈田。
这畈田是阔嘴旺当第一任生产队队长时,带领全体社员开荒出来的,共40亩,命名为「新田」。
虽然现在继发是生产队的队长,阔嘴旺是副队长,但大家遇事总是先要到他家来理论一番,继发也乐得其所,除非涉及切身利益,否则不轻易表达,嘴上说是「尊重老队长」「大家作主张」「集体拿主意」等,实际上是把矛盾往阔嘴旺这边推。
莲枝和阔嘴旺早就看透了继发的心思,也想抽身不管,但无奈「有事到他家理论」已经成了河边村生产队社员们的第一反应,大家都养成了这样的思想和行为习惯。
习惯一养成了之后,就不好更改了,莲枝和阔嘴旺千方百计地往外推也起不了多少作用,有时好不容易推出去一件到继发家去理论了,过不了一会儿,继发就带着人一起坐到阔嘴旺家里来,说:“来,来,我们一起到老队长家里,听听老队长怎么说。”
有时继发难得一见地作出答复了,可是人家还是要到阔嘴旺家里再来走一遭,说继发队长说如何如何处理,「回禀」一下,扯个「回销」、讨个「心安」。
第22章 木坞滑道
社中要新田那畈田的事,社中校长刚开始也是先到阔嘴旺家里来商量的,莲枝不等校长把话说完就说:“校长,现在继发是队长,他早就没当队长了,你跟他这个没用鬼说,一点用都没有。”
校长说:“他没当队长这个我知道,但他是副队长,我要提前跟他汇报到嘛,到时生产队开会好心里有个底。”
莲枝说:“跟他提前不提前、汇报不汇报都无所谓,关键是你要提前跟队长汇报,快点去呀,要不然继发家睡觉了。”
阔嘴旺也说:“唉唉,校长,唉,我这个副队长是跟着拖的,唉唉,你去跟继发讲就行,唉唉,让他来征求社员的意见,唉,再开会作主张。”
校长被莲枝和阔嘴旺撵出了门,来到继发家。
继发一看是社中校长来了,忙站来问:“咦,什么风居然把校长吹到我家里来了呢?”马上又是让坐又是倒茶,还让旱烟筒给校长。
“队长,你知道我不抽烟的,我今晚来是有一件要紧事跟你汇报。”校长把继发递过来的旱烟筒推了回去。
“校长,你有什么事需要向我汇报哟,你真会开玩笑。”继发嘿嘿地笑起来。
“队长,你不要跟我打马虎眼,我真是有事要跟你汇报,你听我讲。”校长接着说。
“校长,你知道,我这个队长是撑人头、应门面的,生产队里的事,我们大家都听老队长的意见为主。”继发不等校长说完就抢着说。
社中要田的事之前生产队里已有传闻,很多学校已经从对应的生产队里拿到田了。
“啊呀,队长,你就听我把话讲完嘛。”校长笑起来说。
“哦哦,对不起,校长你讲,我听着呢。”继发陪着笑了一声。
校长逮住机会,把社中耕种田地的政策依据、设想、要求等一口气说了出来,并告诉继发,社中有茶山、有菜地,但面积都很小,落后兄弟学校一大截,如果在划田方面得到「补偿」的话,全体教职员工有信心将社中办成样板中学,这不仅是学校的光荣,也是河边村生产队的光荣。
“校长,这么大的事,40亩田呢,而且新田这40亩田是老队长带着大家一起开荒出来的,你去跟他讲最好不过了。看吧,我之前跟你讲什么来着,让你找老队长,你还不信呢。”校长的话刚说完,继发就站起来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