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虎二虎顾不得抹眼泪夺门而出。
志焰把买来的新锅放在灶里被敲碎的旧锅上,对文珍说:“快点弄饭!”
接着安排建英在厢房里看着兰香,自己带着连英成虎一起扫家里的碎片、收拾那些被翻得四脚朝天的箱子柜子。
文珍把锅点燃后,扭着小脚到大门东侧的菜地里去摘菜,成英、林虎跟在文珍的后面。
兰香的两个哥哥被大虎二虎寻来时,天已经黑断了,建英正跪在床前求兰香开口吃稀饭,可是不管建英怎么哭着哄着,兰香就像没听见一样,一点反应都没有。
两个哥哥一看,赶紧凑上前去叫:“女呢,女呢”,结果也叫不答应。
兰香二哥说:“哥呢,糟糕!已经不晓人事了。”
兰香大哥骂道:“你那把嘴张开乱嚼什么?”
接着转过来对志焰和文珍说:“公呢,婆呢,估计她是被急火攻心了,这里又忙又乱,她看到这个场景更加好不了,我们先把她抬回去养一下,如果明天还不行的话就送到医院里去,如何?”
志焰感激地说:“那还不好!就是难为你们两个舅舅了!”
文珍也附和道:“就是,就是,还好有你们两个舅舅!”
兰香两个哥哥把竹床翻过来,在下面垫床棉絮,把兰香抱进去,志焰找来一根长柴竿和棕绳。
竹床绑好后,兰香的大哥把林虎抱进去,让她和兰香一起躺在里面。
兰香的二哥牵着成英说:“走,和舅舅一起去,给你妈做伴。”
两兄弟抬着妹妹疾步往家里奔。
兰香被抬到了她大哥家里,不管两个嫂嫂如何地轮番劝,她都没有任何反应。
兰香大哥又去把兰香的表嫂找来帮忙,这位表嫂是原来国民党时期那位乡长的二婚妻子。
兰香和这位表嫂最谈得来,每次兰香回来,两个人都要说说谈谈一阵。
兰香的表嫂打来一碗红糖水,坐在床边不停对兰香劝道:“女呢,你发什么痴呀?”
“女呢,你帮我吃一口哇!”
“女呢,你要放宽心呀,绍呢不会有事的,天晓得、地晓得,他不会去做那种痴事的。”
“女呢,你无论如何都要帮我吃一口!”
“女呢,你千万不能发痴呀,你看这些孩子一个个的,多好呀!”
“女呢,只要把心放宽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你要相信我!”……
兰香的表嫂就这样念念叨叨地劝了一夜,红糖水冷了就烧热,到天亮时分,兰香终于开口吃了一勺红糖水,但还是不会说话。
第二天,兰香在她表嫂像虔诚的信徒念经文般的哄劝下,喝了小半碗红糖水和小半碗米汤,还是不会说话,但上厕所会用手点了。
第三天,兰香吃进去了一碗红糖水和一小碗稀饭,半夜里兰香终于会开口说话了:“嫂呢,我要回家。”
“女呢,你把一家人都吓死了。”兰香的表嫂破涕为笑。
“嫂呢,我要回家。”兰香有气无力地重复着。
“女呢,你要听劝,现在三更半夜的怎么回家呀?来吃点!”兰香表嫂端起红糖水来喂她。
“嫂呢,我要回家。”兰香还是有气无力地重复着。
“女呢,你要听劝,你现在讲话都没力怎么回去呀?还不快张嘴吃点东西!”
后半夜里,兰香表嫂又劝兰香吃进去了一碗红糖水和一碗稀饭。天快亮了,兰香和兰香的表嫂终于都睡着了。
上午,兰香醒来挣扎着要回家,但兰香的两个哥哥和表嫂死活不让她回去,兰香被逼着又在大哥家休养了一天。
第五天,兰香在大哥家吃了早饭后,带着成英和林虎回了家,她大哥和表嫂不放心一路把她送到河边村家里,又劝慰了一番后才回去。
兰香对她大哥说:“老兄,我没事了,你们回去吧,不管怎样,这一家人总要活下去!”
兰香回家后的第二天就带着建英、连英一起参加生产队的劳动。
德绍被绑着关起来后,夜里三个人把他从黑暗的谷仓里拖出来,拿了一张写好的「供述」让他签字摁手印。
德绍一看,上面罗列的除了擅拆堨闸一项轻罪外,其余的全是重罪死罪,德绍说:“你们到哪里去编这些东西来哟,我清清白白的,怎么可能犯这些罪呢?”
“你个破坏分子还嘴硬!”一个领头的说着就给了德绍一记耳光。
“你打我也没有用,你们也不想想我犯这些罪说出去会有人信吗?”德绍流着鼻血反问道。
三个人不理会德绍的反问,一拥而上对其一顿拳打脚踢。
“你们打死我算了,但这个字我死都不会签!”德绍被打得躺在地上,强忍着疼痛说。
三个人见德绍强硬得很,收了那张纸,把他又拖进了那间黑暗的谷仓里,把一同被关在谷仓里的另一个人拖出来,让他在另一张「供述」上签字摁手印。
第28章 魑魅魍魉
那个人也是宁死不签字摁手印。三个人也把他打了一顿后丢回了谷仓里。
此后,每天晚上都有人来对他们进行「审讯」,但两个人都宁死不屈。
一周后,那些人对德绍上了新的手段——「踩竹杠」。拿一根毛竹垫在德绍的大腿下面,一根毛竹放在他的大腿上面,让他承认自己是反革命份子,并在那张已经罗列好的「供述」上签字摁手印。
只要德绍不承认他们就在毛竹两端各站上一个人,由两头向中间走,德绍虽然痛得死去活来,但自始至终没有承认,也不肯签字摁手印。
不知是因为德绍坚决不低头、不屈服的精神感动了他们,还是因为他们对自己凭空捏造罗织的罪名底气不足,居然在第9天的下半夜里把德绍给放了。
德绍被放了,他的左腿因为被「踩竹杠」受到了严重的损伤。
不过,此刻的他顾不得左腿钻心的疼痛,一踮一拐地走进一团漆黑的夜色里。
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和那暗无天日的谷仓相比,其实就是一个漫无边际的大谷仓,走在黑夜里的德绍,并不比被关在谷仓里好受。
在谷仓里,他只需咬紧牙忍住痛、管住手不签字摁手印就行。
走出谷仓的他,脑里心里肚子里都在翻江倒海,脑壳筋「嘣嘣」地跳着痛得厉害;
心脏「突突」地把心窝冲撞得生痛,随时都有可能破胸而出;
喉管里恶心连连,巴不得蹲下来吐一阵,但胃肠里却空无一物,除了一口苦水,什么也吐不出来。
他就像一名斗士一样,在战场上刚强无比,离开战场则如血肉之躯的常人一样,在面对家庭和家人时变得脆弱不堪。
他急切地想知道他被关在谷仓里的这些日子,那一大家子人是否安然无恙,是否也像他一样遭受毒刑拷打。
如果也遭受了毒刑拷打,那么他们会被抓到哪里去了呢,年迈的父母和年幼的孩子怎么受得了?
那兰香呢,她会不会也被抓起来了,她还能像上次那样镇静地挺过来吗?
现在可不比刚结婚那年了,那时候家里只有四个大人,现在他们已经有7个孩子了,……
德绍感觉脑里心里肚子里的翻江倒海一浪高过一浪、一浪急过一浪,驱使着他一踮一拐地、不顾一切地往家里奔。
德绍还没拐出上市村的村头,电闪雷鸣就相互比拼着、追逐着朝他袭来,迎面吹来的风带着泥腥和湿热,紧接着豆大的雨点接踵而来,“啪啪。”在打在他的头顶上、脑门上、脸面上、肩膀上。
距离出梅还有一阵子,梅里的夜晚下雷阵雨是常见的,即使是干梅,夜晚下雷阵雨也不奇怪。
德绍下河打鱼、在红庙沙洲上守「鱼床」,不知道经历过多少个这样雷电交加的夜晚。
春夏秋冬夜晚里的阵雨,风霜雨雪夜晚里的阵雨,对德绍来讲,都司空见惯、见怪不怪。
今晚,这阵雨激起德绍体内澎湃的热血,同时也让德绍感到极度的悲凉凄冷。
虽然9天来他没有像样地吃过一顿饭、喝一口水,还遭受了毒刑拷打,左腿受了重伤、钻心地疼,导致走起路来一踮一拐的,但他并没有失去与这漫无边际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和这乘人之危的风雨雷电博击的勇气。
他想给他一把杀猪刀,他可以把这些都杀死、切碎,办得妥妥帖帖的。
他有十足的信心战胜魑魅魍魉,但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金鸡报晓、迎来黎明,这让他无可奈何、伤心欲绝。
他在暴雨中跌跌撞撞地进了龙头湾村。他深一脚浅一脚,「啪啪」地穿过村子,可是村里的狗居然一声都没有吠,是暴雨的声音盖过了人的声音,还是连狗都被这黑暗里的暴雨镇住了不敢出声。
他踮出了龙头湾村,沿着那条青石板路,继续向河边村踮。
这条石板路一年四季都是干干净净的,特别是秋收时节走在其间,一眼望去全是金灿灿、沉甸甸的稻穗,仿佛置身于金色的海洋里,那浓浓的稻香就在鼻尖。
但现在这里一团漆黑,暴雨打在禾叶上的「沙沙」响和打在青石板上的「啪啪」响混成一片,慌乱嘈杂,伴随着令人作呕的泥腥味,驱使着德绍尽快逃离。
终于,他来到河边村生产队的地盘了,他从村北头进了村子,来到村中央的老水井边,在他的正前面是阔嘴旺家,右边不远处是六旺家,左边不远处是继发家,他可以横穿过去,经过守田家后门和阔嘴旺家大门前的那块平坦,从自家的后门回家。
他没有这样走,而是沿着宽石板路朝东走,经过继发家大门前,走到林子里,再从他自己开荒出来的那条菜垄沟,来到了自家的大门前。
暴雨还是一直下着,河边村生产队里各家的狗也没有吠一声。
他全身上下早就被淋得透湿了,没有一丁点干的地方了,雨水顺着发尖、额沿流进了他的眼眶,稀释了他的泪水,让他无法正常地睁开他的双眼。
他用双手接了一捧从屋瓦沟上冲刷下来的雨水在脸上狠狠地搓了几下,彻底把脸上的血迹、污垢洗干净,他想顺手去拍门,但伸出去的手还没碰到门就缩了回来。
他从新屋大门踮到老屋大门,又从老屋大门踮到新屋大门,踮了几个来回,拍门的手从右手换成左手,又从左手换成右手,但都没有落在门上。
他还不知道家里已经被抄得干干净净,连一只好碗都不留、一只鸡都不剩。
他不知道一家人以泪洗脸了几天后,已经哭干了眼泪。
他不知道志焰在老屋的那张老烧锅凳上又见到他的父母和哥哥姐姐,似乎找回了他年轻时操社会走江湖的闯劲。
他更不知道兰香已经在鬼门关走了一圈后又折了回来,决心要让一家人活下去。
这些他都不知道,他正努力地猜着听到拍门声后来开门的会是谁?
开门的人看到他像个孤魂野鬼一样站在门前会是什么反应?
会不会被吓到?进了家门后,一家老小见到他狼狈得像落汤鸡似的样子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第29章 是人是鬼
他想象不出来,所以干脆坐在老屋大门的门槛石上,任凭风吹雨打。
放眼望去,漆黑的夜里一团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但他知道过了门前的平塅就是外坦的田原,这片田原中间曾经有一个叫作云坦的大村庄,现在这个大村庄已经破败得不剩一丁一瓦了,只有那三棵大樟树依旧孤苦零丁地站在那里被这暴风雨无情地吹打着。
再往前就是平山林底了,那里有很多被杀了头的孤魂野鬼,鬼怕不怕这暴风雨呢,狗都被镇住不敢叫了,鬼应该也不敢出来活动吧?
再过去就是桃花溪和平山林了,平山林里有乌烟瘴气和神麂,传说云坦村就是因为得罪了神麂,神麂才招来「长毛贼」把它灭了的。
那么他又是得罪了谁,才会落得如此下场呢?
也是神麂吗?是被他平了的那座野坟里的鬼吗?
还是因为打鱼得罪了龙水河的河神或是红庙河里的那些淹死鬼呢?
很快这些原因都被他否定了。他知道人死如灯灭,那些所谓的鬼魂完全是无稽之谈,神麂传说更是无中生有。那么问题出在哪里呢?他绞尽脑汁地想着。
“小呢,起来放尿啦!”是兰香提醒林虎尿尿的声音。可是林虎没有反应。
“小呢,尿放在床铺上就没地方困觉了啦!”林虎还是没有反应,兰香不得不抱起林虎去给他把尿。
德绍在大门外听到兰香抱着林虎走在厢房地板上的声音,听得兰香走了七八步后,接着听到了林虎尿尿在尿桶里「咚咚」的声音。
连夭折了的华娣,兰香一共生了8个孩子,德绍从来没有在夜里给哪个孩子把过一次尿,一种无比的愧疚感在他内心里升腾,由内心的愧疚转而变成对自己的恼羞成怒,一股烈火冲进了他的眼睛、鼻腔,冲出了他的嘴巴。
“兰呢,我回来了!”德绍禁不住哭喊了出来。
“你,是人是鬼呀?”过了好大一阵子,才从门缝里传来兰香的哭问声。
“是我,我没有死,我回家了!”德绍声嘶力竭地隔着门喊道。
兰香把林虎放回床上,才来开门。志焰在对面厢房里已经咳嗽起来了,在连串的咳嗽声里,好像还夹杂着文珍的微弱的声音:“小呢”“是小呢回来了吗?”
兰香打开了门。
德绍踮着拐着进了门。
他完全不像个人,连个鬼都不如。
他那不人不鬼的样子,没有吓到兰香,也没有吓到一家老小,连林虎都不怕。
但他回来了的消息,好像把整个河边村生产队吓到了。
很多人看到他一踮一拐的样子,老远就躲开了,迫不得已迎面而过时,要么低着头匆匆而过、装作不认识,要么就皮笑肉不笑地和他打声招呼。
德绍却抬头挺胸,笑嘻嘻地和他们打招呼,即使是那些故意躲开他的人,他也要隔着老远喊他一声,感觉被打成「破坏分子」「大罪犯」而抬不起头的是他们,而不是他德绍。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新红来看德绍。
德绍坐在大门槛上,用力地搓着他的左腿,他的左腿已经没有前几天疼了,但好像变得比右腿要小了。
德绍看到新红来并没有起身,而是看了新红一眼说:“红呢,你怎么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