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绍呢,你这话不对哟,我不能来你家嘛?”新红说着准备去摸烟。
“不要去摸,我吃旱烟,你那个没味道。”德绍拿起放在旁边的旱烟筒。
他已经从红庙沙洲上捡回了那天被打落的那支旱烟筒。兰香赶忙过来招呼新红坐。新红点燃了烟后,在一张长凳头上坐了下来。
“都是些什么人?”新红吸了一口烟后才问道。
“都是一些年轻人,看着好像都见过,不知道是上市村里的,还是知青。”德绍也点燃了旱烟锅。
“奇怪了,上市?河边村生产队的堨闸开了关他们什么事?他们怎么知道的呢?肯定有人在捣鬼。”过了一会儿,新红才问道。
德绍没有回答,用力地吸着旱烟筒,他的烟瘾变重了很多。
“你打算怎么办?”过了一会儿,新红又问道。
“我要去告他们,他们不仅祸害我,还祸害其他人”,德绍说,“你比我会的字多,能帮我写状纸吗?不把这些人告出来,他们还要祸害更多的人。”
“你怎么知道的?”新红问。
“他们把一个干部和我关在一起,说他也是犯罪分子,这么热的天,让他穿絮袄坐火桶。”德绍两眼看着外坦和平山林方向。
“我可以写,但估计写不好,要不你托人写好后交给我,我帮你到县上去交,如何?”新红思考了一阵子才说。
“嗯,那我找谁帮我写呢。”德绍呆了一会儿又说,“你写得再不好也总比我写得好呀。”
“有一个人肯定写得好,我们两个人认识的字加起来,还不如他认识的字十股里的一股,可惜他去年底随着社中一起搬走了。”
新红说完抽了一口烟,站起来从德绍身边迈过门槛,来到德绍家大门前的平塅上,丢了手里的烟头边走边说:“绍呢,你这个院子真好,这条路要是能铺上石板的话真是有讲不像的好。”
德绍没有答他的话。兰香看到新红走了,追出来说了一句:“红呢,你慢点!”
“哦,我晓得的。”新红应了一声后走出德绍家的菜园。
“告什么呀?吃亏还没有够吗?”兰香对德绍的咒骂更像是央求,“人回来了就行了,不要再去引火上身了!”
德绍依然坐在大门槛上,两眼看着平山林的方向,猛烈地吸着旱烟,没有理兰香。
七月半到了,文珍和兰香忙着做汽糕和灰汁片,德绍要她们带着建英和连英一起做,说:“现在不让她们学,将来她们成家了怎么办?光着眼睛看着别人家吃吗?”
第30章 说来话长
建英连英都很喜欢吃汽糕和灰汁片,所以也很愿意跟着学。
两个人一人端一盆头晚上就泡好的早米跟着兰香到老屋的磨盘上磨浆。
一盆磨好后,兰香让她们两个把浆水端到新屋那边的灶台上去,跟着文珍学着蒸汽糕,剩下的一盆早米自己一个来磨。
文珍教两个孙女在米浆里掺自酿的米酒、观察发酵、配佐料、舀浆摊入蒸屉、起锅、加料和切片。
第一屉汽糕蒸出来后,两姐妹看到光滑洁白的汽糕,成就感十足,光顾着欣赏了,竟忘了之前文珍说的要趁热加料和切片。
蒸熟的汽糕外表光滑洁白如糕状,里面则像馒头和面包一样有很多「汽孔」,吃起来绵柔松软的,一定要起锅就加佐料,稍冷外表就凝了,滋味就吸收不进去。
文珍笑着骂道:“两个痴子,还不快点加料切片呀!”
经文珍一提醒,建英赶紧将之前拌好的辣椒酱、腌菜、葱花抹洒上去;
连英拿起刀子来切汽糕,由中间向外划,将整张圆形的汽糕切成楔形小块。
还没等文珍拿盘子来装,建英连英急于要品尝自己的劳动果实,顾不得烫,一人抓起一块来吃,边吃边说:“唔,褓呢,真好吃!”
“褓呢,你快来尝下,看我们做得好吃不?”
文珍没有吃,而是骂道:“不像样,两个女孩子,一点都没讲究!”
文珍把汽糕装了盘,端到桌子上让大家来吃,自己又回到了灶台边。
建英说:“褓呢,你也去吃呀,这里有我们两个就可以了。”
文珍笑着说:“我没牙没齿的,吃起来没味,看两个痴子蒸汽糕那个痴样还有味些。”
两个孙女也被逗笑了起来,她们很难得看到文珍这样高兴地笑。
汽糕蒸好后,兰香过来教两个女儿做灰汁片,对文珍说:“妈,也去吃一点嘛,汽糕好咬动的。”
文珍说:“我干脆等会再吃,帮你烧锅,你去教她们。”
兰香教建英连英放灰汁、焙浆起锅、用模子印片。
做好的灰汁片灰黄中带有点淡淡的绿色,吃起来涩苦中略带点香甜。
这是一种典型的素食,估计最初应该是用来在七月半敬奉各路鬼神「食用」的,后来慢慢地演变成七月半的传统吃食了。
为了掩盖其中涩苦的味道,婺源人对其进行了改良,米浆焙熟成团起锅后直接用手搓捏成长形小果,起名为「抖抖果」,再和腌菜、肉丝、豆芽等一起炒起来吃,色香味俱全;
也有将印好的灰汁片切成小长条形加入佐料炒起来吃的,效果和「抖抖果」一样。
兰香带着建英连英将那盆米浆的一半做成灰汁片,将另一半做了「抖抖果」。
「抖抖果」炒熟后,文珍还是没有吃,她拿一个碗,装了一些汽糕、灰汁片和「抖抖果」,扭着小脚出了大门,来到德绍开荒的菜地里,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将汽糕、灰汁片和「抖抖果」洒在菜地的边沿上,在原来那个野坟的地方多洒了一些。
新红把「状纸」递到县里,过了二十来天,几个人来到河边村生产队开展调查,调查的人先到堨上进行了实地察看,再找生产队的「班子」和当晚值夜的人谈了话,就回去了。他们没有找德绍谈话。
十来天后,上市革委会黄主任被撤了职,先上任的革委会主任姓陈,是从赋春调来的,和德绍在龙山一起搞土改共事了两年多。
陈主任上任的当天来到德绍家里来看望德绍,他从林子里的那条菜垄沟来到德绍家大门前的平塅上,看了一圈后才喊:“绍呢,躲在屋里干什么?”
“哪一个哟?光天白日的,能躲到哪里去呢?”
德绍自离开土改工作队后就再也没有和他见过面,也不知道他后来的情况,更不知道他已经到上市来当革委会主任了,只是觉得这个声音听得很耳熟,应该是个熟人。
“不躲那就出来见见老朋友吧。”陈主任说着就走进了家门。
“哟,你怎么来了。”德绍对他的到来感到很惊讶。
“怎么啦,不欢迎呀?”陈主任笑着说,“不管你欢不欢迎,反正我已经来了。”
“欢迎,但是你这个时候来,我既没有饭给你吃,也没有酒给你喝。”德绍也笑着说。
“放心,不吃你的饭,也不喝你的酒。”陈主任伸出手来和德绍握了握手,拉着德绍一起把德绍家的新屋老屋余屋、堂前家背厢房、楼上楼下转了个遍。
最后停在老屋的那口破水缸边对德绍说:“绍呢,处理结果里没有涉及赔偿的问题。”
“调查清楚了吗?”德绍急切地问。
“调查清楚了,堨闸是夜里被大水冲开的,你是被冤枉的。”陈主任说。
“那怎么处理的呢?”德绍问得更加急切了。
“老黄被撤职了。”陈主任说。
“撤他的职?有什么关系吗?”德绍感到莫名其妙。
“这个就扯得有点长、有点远了,要怪就怪你抢了人家意中人!哈哈!”陈主任把德绍拉到老屋的堂前,让德绍坐下来。
“你那张烂嘴,乱嚼什么哟!”德绍以为陈主任在和他开玩笑,对他的大笑很不满意,不愿意坐。
“嘿,你不要紧张嘛,坐下来听我讲,这事你是被冤枉的,上面已经查清楚了。”陈主任让德绍坐下后,自己也坐了下来。
黄主任是岭下人,和德绍一样,也是很早就参加了土改工作队。德绍在岭下搞土改时,他在罗田搞土改。
德绍在岭下开展工作时因一块田面积大小,和他的哥哥起了争执,他哥哥对德绍说:“绍呢,我家弟佬和你一样都在搞土改。”
意思是提醒德绍念在与他弟弟是同事的份上不要那么较真。
没想到德绍不仅不买他弟弟的账,还对他说道:“既然你弟佬也在做土改工作,他肯定晓得这项工作是不能有半点马虎的。你呢,应该比其他人更加配合工作,给大家带好头,树好榜样!”
把黄主任的哥哥说得无以应对,乖乖地配合德绍把那块田丈量好,但这个梁子也就结下了。
第31章 今日逢春
后来,黄主任看中了兰香,请媒人去讲亲,不想兰香嫌他家在一个山坞里不通路,不愿嫁过去。
第二年文珍在上市见到了兰香,并请兰香的那位「表嫂」为德绍讲亲,最终兰香嫁给了德绍,这下不仅伤了他面子,还伤了他的自尊,把他彻底得罪了。
两家结下了这么深的梁子,德绍却一点都不知道,黄主任自到上市来当主任后,就像是一只狩猎埋伏的狮子一样,在那里密切地注视着猎物的一举一动。
那天夜里一个人匆匆地到上市举报说,河边村生产队里的社员姬德绍为了打鱼而擅自拆了堨闸,导致几百亩田没水灌溉。
埋伏许久的狮子终于等来了踏进攻击圈的羚羊。狮子发起凌厉的攻势,他要利用这个绝好的机会把新账旧账一起了算,决意将羚羊生吞活剥、置于死地。
黄主任根本不作调查,直接将一系列罪名往德绍头上扣,迅即安排人马,一路直奔红庙河里抓德绍,一路直扑德绍家。
“绍呢,这两天我把你的情况都了解了,这些年你受了不少苦。”陈主任最后说。
“苦一点没事,只要不被人家无缘无故地冤枉和欺负就好。”
德绍说完眼睛通红几乎要掉下眼泪来,他赶紧埋下头不让陈主任看到。
“放心,如果再有人欺负你,我替你讨回公道。”陈主任说,“这些年你后悔了吗?”
“后什么悔哟,我哪有工夫来想这些,我现在每天想着的是如何把这个家养活,把孩子养大。”德绍沉默了一会儿淡淡地笑了一下说。
“说实话,我真的很佩服你,我都不知道你是怎么把这么一大家子糊过来的,你真本事啊!真不容易!”陈主任感叹道。
阳历年当晚,六旺组织生产队学习。德绍虽然坐在最后一排,但他听得很认真,因为学习中关于教育及农村商业发展方面的内容引起了他很大的兴趣。
德绍没有听上市户口工作人员的话,兰香在1979年的春节那天生了小虎。
之所以在生了林虎后隔了好几年才生小虎,是因为期间兰香在下雪天为社中食堂挑水时,滑了一跤导致流产了。
摔跤流产后,兰香自己走回家,到房间里把血淋淋的裤子换下来,到龙水河里去洗了后,就又赶回社中去继续挑水弄饭。
兰香为社中弄完夜饭、收拾好厨房后回到家,跟德绍说孩子落了,德绍问她:“啊,落了?那要不要在家里休养两天?”
兰香说:“不用喽,况且我休养了社中那么多人吃什么呢?”
德绍想了想说:“看你,如果你身体顶不住就休养两天,我替你去弄饭,如果能坚持的话你就去,我跟妈讲,让她杀只鸡给你吃。”
第二天早上,德绍跟文珍说:“妈,兰呢昨天摔了一跤,小孩落了,你杀只鸡给她补一补。”
文珍应了一声:“哦,晓得啦!”
几天过去了,一直不见文珍杀鸡,德绍一提,文珍就说:“唉,今朝我把鸡放出去了才想起这事”“要死起来,那只鬼打的鸡凶得很,今朝我差点就抓住它了,明朝我用网兜来盖住它,看它怎么跑。”
“唉,今朝又没抓住,我看没几天就放假过年了,干脆到时再杀吧。”
兰香听了后没有言语。
之后德绍又提了一回,兰香对他说:“哎呀,哪里用得着杀鸡嘛,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过年时文珍杀了几只鸡,分到兰香和成虎共吃一只,兰香没吃几口就让给成虎了,成虎问兰香:“妈,你不吃吗?”
兰香说:“你吃嘛,我觉得这鸡好像没蒸透一样,咬不动。”
“咬不动?我觉得好咬得很呢。”成虎说。
“那你就多吃点,我咬不动。”兰香笑着对他说。
“嗯。”成虎应了一声之后,就大口大口地吃起来。他还很小,哪里会懂得大人的心思呢。
兰香流了产,既没有得到休养,也没有得到滋补,怀小虎期间还要起早贪黑地去社中食堂为二百多师生弄饭,后来家里又接二连三地出事,兰香的身心从没有宽慰过,导致小虎出生时很瘦小。
生了小虎后,兰香再也不愿生了,没有和德绍商量就去安了环,德绍知道后说:“安得好,我也是这样想的,再生的话,真的糊不走了。”
《立春》诗云:东风带雨逐西风,大地阳和暖气生;
万物苏萌山水醒,农家岁首又谋耕。
在婺源,传统习俗中似乎对立春并不是特别的重视,这里的人们没有鞭打春牛迎春的习惯,也没有送春牛、贴春牛图、咬春、戴春胜等庆祝方式,最多不过是家里的老人在立春的早晨自言自语地提醒一句「今日逢春了」,或是骂一句「要死喽,这个鬼绝的天气,都逢春了怎么还这么冷」。
相比起来,婺源人对立春头日「绝水」的「四绝日」要重视得多,稍微懂一点事故的人都知道,这一天诸事不宜,婚丧吉庆、探亲访友、出行栽种等都要避开这一天,认为这一天向上的生发的力量最弱、趋亡的败落的力量强到极致。
过了「四绝日」之后就是立春。从此,漫长寒冷的冬季结束,春雷将炸开冰河冻土,春风将唤醒枯木蜇虫,在阳光明媚的春天里放眼望去都是勃勃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