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田是他带人开荒出来的,这不错,但现在你是队长嘛,生产队里的事,我肯定要首先找你汇报哟。”校长不想自己像皮球一样又被踢回阔嘴旺家。
“啊呀,校长呢,我跟你讲了,这个事跟老队长讲才是最管用的,跟我讲不讲都没事。
更何况这还是关乎他一手带队开荒出来的40亩田呢,由他出来拿主张是最合适的。”继发坚持不接招。
校长觉得虽然继发对他笑脸相迎、有礼有节,但估计找阔嘴旺可能更有用些。
在继发家碰了软墙之后,天天晚上坐到阔嘴旺家,软磨硬泡,反正就是扭着阔嘴旺不放、赖着不走,就像之前要阔嘴旺帮他解决炊事员的问题一样。
莲枝和阔嘴旺这回是铁了心要置身事外,所以任凭校长怎样施计,都是劝他去找继发,自己死活不站出来担事。
就在校长为争取新田那畈田的划转与河边村生产队两位队长斗法之际,社中却出了人命关天的大事。
社中的学生几乎都是清一色的农家子弟,社中食堂里烧的柴火全由师生自己上山去砍来,农村人家家家都要上山去砍柴来烧,社中的学生几乎无一例外地上山砍过柴,社中组织学生上山砍柴回来烧火做饭给自己吃是天经地义的、很正当的事,老师、家长和学生都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妥。
社中师生砍柴的地方主要集中在木坞。
木坞山高林密,人们在山脊上把树砍倒除去枝丫后,会找一处比较陡的山谷,将木柴从山顶上滑下来,这样既省力又省时。
久而久之,木坞各个山峰都有一条非常光滑的「滑道」,就像现在游乐园里的滑滑梯一样。
常砍柴的人对各个山峰的「滑道」都很了解,什么位置有个转弯、什么位置有凸起的石壁、什么位置是泥石,在力道和方向上把握得恰到好处,一次就能将木柴滑到底,技术不好的可能要到「滑道」中间去转一两次。
这些「滑道」使用频繁,又陡又光滑,很多「滑道」人站顶上,能从上到下一眼望到底,但是为了安全起见,人们一般在滑木柴时,都要对着「滑道」大声地吆喝:“下面有人没?我要放树下去喽!”
如果连着吆喝几声都没人回应,说明「滑道」里没有人,就可以放木柴了。
如果「滑道」里有人在转柴的话,他会马上回话:“等一下喽,下面有人哟!”
听到有人回话,上面的人也要回:“噢,晓得啦,你弄好了说一声哈!”
“滑道。”里的人会说:“不要急哈,我弄好了就吆你!”
有时为了捉弄人,上面的明明看到「滑道」里有人在转木柴,也会对着下面使劲地吆喝:“下面有人没有?我要放树下来喽!”
「滑道」里人,本就为没有把木柴一次性滑到底多费一些工夫和力气而生气,一听是熟悉的声音多半知道人家在捉弄他并骂:“你个鬼打的东西,眼被「残」刺瞎了吗?没看到老子在下面呀!”
上面人觉得看到了他的笑话,很得意地回骂道:“哈哈,你个吃下死的东西,除了吃,一点屁本事都没有,死在家里算了,跑到这里来误事,快点给老子滚开,老子的树等不及要下来了!”
下面的人当然知道他不敢真的放柴下来,一边不慌不忙地弄着自己的柴,一边反呛到:“你个鬼寻得着的家伙,你有本事,你就放!不冲到老子,你就不是你家老子生的!”
上面人虽然被反将了一军,但一点也不恼怒,仍然很得意:“你个死了没葬的东西,死到临头了还嘴硬!要不这样,你抬上来,老子教你,保准一次性滑到底!”
第23章 香消玉碎
下面的人一听忍不住笑道:“抬上来,你在那时等到哈,你也就是吹牛皮,一会儿我倒要看看你的真本事,要不干脆你人跟着树一起滑下来,我保准你一次性到底。哈哈!”
两个人说说笑笑,不一会儿工夫,「滑道」里的人就把自己的木柴转好了,对上面的人吆到:“你个急死鬼,可以死下来啦!”
如果没有什么急事的话,他多半会找个安全的地方坐下来,等上面的人把木柴滑到底,两个人一起扛着木柴再打一路的「骂战」,出了木坞到沙洲那歇口气,吃个塔底村人种的萝卜后,乐乐呵呵地回家。
社中组织砍柴时,一个汪坞口的女学生的木柴在「滑道」里「搁浅」了,大概她平时在家里是干活的一把好手,所以当她的木柴「搁浅」了,她没有去找男同学或老师帮忙而是自己去转,她刚将木柴搬开准备将其「滑」下去,不想这时上面一块石头滚冲下来,夺走了她求学的美梦和她那美丽绽放的生命。
学校出了这样的事,校长不得不放下新田的事,抽身回到学校去做好安抚工作。
阔嘴旺和莲枝终于可以松了口气,继发当然也少担了些心事。
一个多星期后,学校的事处理好了,校长又到生产队里来说划田的事,发现阔嘴旺和继发还是和之前一样,互相推脱,都不愿意出来担事。
校长本就心情低落,这下更加失望了,先后对阔嘴旺和继发说,如果一周之内生产队不能解决划田的问题,他就把这个情况反映上去,争取把学校搬走。
校长说把学校搬走并不是信口开河。
校长是河墩村人,河墩村生产队比河边村生产队要大得多,那里有一所高中,有田地、有茶山、有菜园,受运动影响,那所高中停课了,至今都没有恢复,所以只要做通上面的工作,同意社中搬迁,所有的配套都是现成的,不仅不耽误学校的正常运转,而且自己还能为家乡生产队做件大好事。
一个星期之后,阔嘴旺和继发还是无动于衷,校长几经协调汇报之后,兑现了他的诺言,说到做到,上面同意从下学期开始,社中由河边村生产队所在地迁往河墩村生产队所在地,原高中的设施配套由社中承接使用。
社中搬走的消息出来之后,阔嘴旺、莲枝和继发都松了一口气,生产队里其他人绝大部分都抱着不受影响和无所谓的态度。
德绍却是个另外,那天晚上,兰香从社中回来,德绍正坐在门槛上抽旱烟,兰香说校长跟她说社中搬走的事上面批了,问她愿不愿意跟着学校去河墩那边继续做炊事员。
德绍顾不得刚点上的一锅烟,把旱烟筒从嘴上取下来,狠狠地在石门槛上使劲地敲,他一边敲一边骂道:“败子!真是败子,这么好的事,就这么败了!”
兰香说:“就你嘴多!我问你我下学去不去河墩那边呢?”
“不去!”德绍摞下两个字,气恨恨地去撒网了。
兰香赶紧追到门槛边冲他喊道:“什么败子?你不要多事!”
德绍没理会兰香,快步走进了黑夜。
社中放寒假过后,校长带着教职工搬教学用具、教学书籍等。
他没向生产队申请人员帮忙,生产队也不主动献殷勤,看到东西一批批地拉走,河边村生产队的人就像没有看到一样。
校长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他提着一个黑色的上海包,走出办公室,来到操场上环顾了一下四周,划了一根火柴点燃了一支烟,狠狠地抽了一口,吞了下肚后再缓缓地吐出来,低着头转身离开了。
他走了几步后,丢了手中的烟头,抬起头来,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当他来到那个大樟树下时,有人叫住了他,“校长,走得这么急干什么?”
原来新红和德绍两个人正站在大樟树下抽烟,新红抽纸烟,德绍抽旱烟。
校长停下来说:“唉,那边要复校,事多得都打结了。”
德绍说:“真搞不懂,非搬不可吗?”
新红走过来,递了一支纸烟给校长,又把嘴上的烟头递过来给校长引火。
校长点燃了烟,又狠狠地吸了一口,吞了下肚后再缓缓地把烟吐出来,对德绍说:“绍呢,这些年感谢你家对社中的支持啊,你家兰香真了不起!家里事那么多,居然还愿意放她来做炊事员,你也了不起!”
“她来是挣工分的,校长你言重了。”德绍吸了一口旱烟说。
“要不是你家兰香来给我撑起食堂这一片天,可能社中早就搬走了喽,你们都知道,社中的茶山小、菜园小、还没有田,每年的油都不够吃,菜也不够吃。”校长说。
“校长,这个地方真是个好地方,有山有水,各方面都很方便,比河墩那里好多了。”新红说。
“那是,红呢,你说得没错。河边村生产队山多、田多、地多,社员少,我也搞不懂为什么会容不下社中呢?当初选址的时候充分考虑了这方面因素的。”校长说完又深深地吸了口。
“你也真狠得下这个心!你看那是多么好的一个学校啊!”新红笑着说。
“那有什么办法呢?红呢,你也要替我想想啊!”校长说完,「唉」地叹了一声。
“真想不通,哪头轻、哪头重,这班人怎么会连这个都分不清呢?唉!”德绍也叹了口气。
“生产队里要是由你这样开通的人来当家就好喽!”校长对德绍说。
“我没那个本事,不过话说回来,如果真是我的话,那40亩田连个屁都算不上。”德绍愤愤地接着说,“真搞不懂!不过,校长不要忘了,有空常来转转、看一看。”
“那是,这是个好地方,我忘不了的。”校长说完和德绍、新红握了握手后,丢了烟头快步地上路了。
走了十来步又回过头来对德绍喊道:“绍呢,你如果舍得的话,就让兰香到河墩来当炊事员,工分一样照算。”
“谢谢喽,你如果把学校搬回来话,算半工都没问题!嘿嘿。”德绍冲校长喊完后,笑了起来。
校长没有回答,而是「哼哼」地笑了一声扭头走远了。
第24章 笑比哭好
河边村生产队迎来了盘点红赤字的日子。
这一年里,建英算半工,连英每天可以挣到3个工分;
还有生产队新买进一群鸭,由志焰来放,并且生产队里每10个工分的分红值达到了7毛4,与一斤肉的价格相同,德绍家全年结余35块。
一听比头年结余得多,德绍全家老小都非常高兴、非常激动,德绍开始盘算着今年拉兰香进城去买什么东西了,无论如何要说服兰香同意在去年的基础上再添几双鞋子。
从生产队仓库里回来后,德绍一边洗脸洗脚,一边哼着歌儿“咱们工人有力量,嘿!咱们工人有力量!”这首歌是他在南昌机械安装公司当工人时学会唱的。
德绍开始哼得很轻,没想他哼了几句后,人似乎完全投入进去了,声音逐渐大了起来。
“你痴咚咚地唱什么呀?”兰香忍不住打断他。
“你个痴妇女才痴咚咚呢,我高兴唱两句歌都妨碍到你了吗?真古怪!”
德绍说完后,接着又哼起来,“咱们工人有力量,嘿!咱们工人有力量!”
“妨碍是不妨碍着我喽,就是厌死得很,小的都要睡觉了。”兰香说完也去舀水来洗脸洗脚。
当晚,德绍没有去打鱼,一家老小都高高兴兴地上床睡觉,很快大家都进入了梦乡,他们都在各自的梦里得到了想要的过年礼物。
天刚亮,德绍一大家子纷纷从梦中醒来,他们睁开眼睛恋恋不舍地从梦境的温床上下地。
他们完全意识不到,黎明的曙光在彻底地驱散黑暗的夜幕时,也残忍地把他们每个人的美梦都被击得粉碎。
最先得知梦破的是兰香。
她一早下河去洗衣裳,刚走到河口就听到莲枝和其他几个妇女在大声地谈论着她家节余的事:
“什么?六呢算错了?忘记了把他家预支给三小看病的30块算进来?”
“谁知道六呢今年怎么会这么不细心呢?”
“怪不得!我就想他家怎么会这么能做呢?”
“昨夜继发、六呢、四斤、金芽、记工员和我家那个不得好死的连夜把账目重新对了一遍,他家今年实际结余5块。”
“结余5块。两个人真凶,养那么一大家子还有5块结余,真不得了!”
“凶喽,他家这些年多吃多占惯了喽!”
“多吃多占?”
“嘿!你也真是,你看,生那么多孩子,个个都要到生产队里来称口粮,这就是多吃。
生产队里歇工后,又要到河里去打鱼,又要到山上和林子边上去开荒,这不是多占是什么?”
……
兰香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摞下衣裳转身跑回家,把听到的跟德绍说。
德绍也不敢相信,禁不住叫了一声“什么呀?”就两步跨出后门来到阔嘴旺家。
阔嘴旺看到德绍急急地进门,早已料知他的来意,说起话来比往常更加拖拉结巴:“唉唉,唉,绍呢,唉,你来得正好,唉唉,我们几个准备今天上午去找你呢,唉唉,六呢算账的时候,唉唉,忘了把你家,唉,预支给三小住院看病的那30块钱算进来,唉唉。”
听着阔嘴旺结结巴巴的话,德绍的心快要被提到了嗓子眼上,好不容易等他说完,德绍脱口而出大叫起来:“什么?那30块我早就还了!”
“唉唉,还了?唉唉,你还给谁了?”阔嘴旺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中秋节当晚还给六儿啦!”德绍跺着脚大喊道,“你去问他嘛!”
“唉唉,还给六旺,唉唉,还是还给四斤了?”阔嘴旺一点都不急,说话声音也不大。
德绍赶紧把中秋节晚上还钱的经过说给阔嘴旺听,他说得非常急切、非常大声,近乎哭喊。
阔嘴旺耐着性子听完后,叹了口气,说:“唉唉,唉,这么大事,口说无凭,唉,喏,你看这是你写的字据。”
德绍看到了那张白纸黑字字据,上面还有自己按的鲜红的手指印,眼睛瞪直了,嘴里一个音也吐不出来。
德绍看着字据愣了一会儿。突然,他转身跨出了阔嘴旺家的石门槛,一边往家里跑,一边恶狠狠地大声叫骂着:“你们这些不得好死的王八蛋!”
德绍冲回家,径直进了厢房,从床底下把装杀猪刀具的篮子拖了出来。
他刚要拿起那把放血刀时,兰香冲进来拦腰把他抱住,哭喊着问道:“你要干什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