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绍对志焰说:“爸,我昨晚和海富约好了,他今天一早就开始帮我们家剃头,你带两个小的先去,我们几个后边来。”
志焰带头成虎和林虎走了后,德绍带着大虎二虎和三虎扫大门口的平塅,将平塅上的垃圾扫拢,铲到东侧阔嘴旺家菜园前的荒地上,从灶里铲了几铲火放在垃圾堆上,把垃圾引燃后就都去海富家剃头了。
兰香找来一件旧衣裳把头包起来,举一个长柄扫把扫楼板上的灰尘,建英和连英把家里的锅盖、水缸盖、洗脸架等搬到龙水河里去洗,洗好后搬回来晾在大门前的平塅上。
文珍扭着小脚在锅沿头忙着煮饭。自建英连英得上力后,兰香和文珍在家务活上轻松了不少,过年时体现得更加明显了,头几天建英、连英不等兰香和文珍吩咐,就商商量量地把洗被褥、剪野艾、剪藠叶、采粽衣、削棕叶等事情做好了。
年三十做清明果、蒸籽糕、包粽子就更快了,兰香带两个女儿弄就行了,文珍一边烧锅一边催促点对一家人谁去洗头洗澡。
吃年夜饭时,德绍把两张桌子拼接起来,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团团圆圆的。
大家坐定后,德绍和兰香一起端杯敬志焰和文珍,喝完杯中酒后,德绍从口袋里摸出4块钱来,递给两位老人一人两块说:“爸妈,你们辛苦了,从今往后,你们要多保重身体,将来等这些孩子都长大了,你们就可以享福了!”
两位老人都不接钱,志焰说:“小呢,压岁钱是给小孩子的,哪里有给大人的,听都没听到讲过啊。”
文珍也说:“我们两个老的,吃住都和你们在一起,要钱干什么?拿给小孩是正当的。”
德绍说:“给你们才是正当的,你们一天比一天老了,挣不来了;他们一天比一天大,好手好脚的,还怕挣不来?”
德绍坚持要把钱塞给志焰和文珍,志焰犟不过,把4块钱接过来后,和文珍一起端起酒杯要敬德绍夫妇和8个孩子,说:“都倒一点,我家祖上是开糟坊的,按说子子孙孙都是要喝酒的,不想后来酒也不会酿了,人丁也少了,还好祖宗没作恶没作孽,再加上老天护佑,又发了这么多。来,我们喝了杯中酒,希望你们都没病没痛、成人出息、开枝散叶!”
喝了杯中酒后,志焰拿了2块钱给林虎,说:“小呢,前几天是你的生日,你这个生日真好,天下人都高兴,这是我和你褓给你的压岁钱,拿着哈!”
说完把钱塞进林虎的衣裳口袋里,然后笑着对其他几个孩子说:“你们不要拼着哈,谁要你们不是过年的时候生的呢,我还有2块钱,哪天给你们买糖吃哈!”把几个孩子都逗乐了。
德绍本想去把林虎口袋里的钱拿出来还给志焰,但想想还是算了,没料到等志焰到位置上坐好后,林虎却爬下长凳跑到志焰身边把钱递给志焰说:“朝朝,我不要钱,我也要吃糖,你给我多买点哈。”引得一家笑得前俯后仰。
过了年河边村生产队里好事连连,娶亲的、出嫁的接二连三地进行。六旺的婚宴日子是正月初六、初七两天。
第18章 六旺结婚
婺源传统婚俗一共要走四个程序:提亲、认亲、下订、结婚。
大多数情况下,提亲、认亲多半会在上半年农忙时节之前,下订会在中秋节到农历的十月半左右择期进行。
婚礼大多会在农历的十一月下旬至次年正月上旬之间举办,这段时间农村人「又有钱又有时间」,他们一年来在田地里茶山上猪圈里所有的付出都得到了兑现,并且手头上也不会有多少事情需要急着去做。
婚礼选在年关岁尾,还有一个重要的考虑因素,那就是关于酒席上的消耗量问题。
年终岁末体力活少,各家伙食都开得不错,特别是正月初头,人人都在过年前后进了不少油荤,这个时候办酒席,来客吃不下多少。
相反地,如果在其它时候办酒席,菜品再多、份量再大,都会被吃得连一滴菜汤菜水都不剩,下一道菜还没上来,上一道菜就被吃得精光,主客双方都不满意。
婺源婚宴的请柬分为两种:一种是普通请柬,发给朋友、邻居和关系不是很亲近的亲戚等;
一种是注明「全家福」的请柬,血缘关系比较亲近的亲戚会收到这种请柬。
收到普通请柬的人家,送来的贺礼多半是搪瓷脸盆、热水瓶之类的东西。
接到「全家福」请柬的亲戚,根据亲近程度送出不同的贺礼,主要有被面、被单、床单、花布等等。
婚宴安排两天酒席,所有贺喜的人家要在头天安排一名男客去吃席、第二天安排一名女客吃席。
收到「全家福」请柬的人家派人吃席外,婚宴期间一家人都可以到办婚宴的人家里去吃饭,自己家里可以不用生火。
婚宴期间来吃席和吃饭的人很多,主家不得不考虑每个人的「消耗量」。
六旺的对象是德绍的老朋友新红给介绍的。
德绍在搞土改时认识新红,后来德绍回了河边村,新红坚持了下来,现在已经当干部了。
和新红一起来到河边村生产队的一共有四家:三家本县的,分别借宿在继发家、六旺家和四斤家;
一家从上海来的,在林子北边盖了一个小平房,平房里不分间,一家四口住在里面。
新红是段莘人,比德绍晚一年参加土改工作队,他们两人一起参加过学习培训,因此互相认识。
新红来到河边村生产队时,和德绍握手说:“绍呢,你老兄当年激流勇退,有先见之明呀,佩服!”
德绍说:“你才是有远见的人,我是睁眼瞎。你看,你是国家干部,我是一挖泥刨土的做粗人,现在反而还要被你笑话。哈哈!”
“什么干部哟,从今往后,我们一起挖泥刨土,殊途同归、并肩战斗。你要带着我做事哟!”新红也笑着说。
“当了干部就是不一样,说起话来带着成语一串串的,以后你教我文化,我教你犁田。怎么样?”德绍笑着问道。
“行!就这么定了!”新红说完两个人又握了握手。
新红一家在六旺家借宿了两年后,在六旺家门前的一块公地上筑了新屋。
虽然新红一家起了新屋另住了,但两家门对门,关系依然很亲近,日常里六旺管新红叫「新爷」、管新红的老婆叫「婶娘」。
新红给六旺介绍的对象是新红老家段莘的一个远房亲戚,自此两家「亲上加亲」。
生产队会计六旺结婚,媒人还是县上干部,河边村生产队里一些人家没等收请柬就先去送贺礼了。
兰香和德绍商量后,也早早地去贺喜了,她除了买了一个「红双喜」字搪瓷脸盆外,还买了一条毛巾、一支牙膏、一对牙刷,将牙膏、牙刷整齐地摆在脸盆里,把毛巾搭在脸盆上,再折一枝天竹放在毛巾上送过去。
初四,六旺的老子来请德绍去帮他家杀猪,德绍满口答应,并且问六旺的老子:“爷呢,做好事打杂的人都叫齐了没?”
六旺老子皱着眉头说:“没有啊,正月年头,家家都忙,真不好配工,急死人了。”
德绍说:“还差几个呀?我家兰呢可以去顶两天,细事她来不着,不过切菜、洗菜、洗碗这些粗活,她应该能做得下来。”
六旺老子高兴地说:“那还不好,配你一个工,又配兰香两个工,怕是过意不去喽!”
德绍说:“爷呢,乡里乡亲的,不用客气,再说了谁家不要办红白喜事呀?”
六旺老子说:“绍呢,你说话真说得好,那就先谢谢你们夫妇的援手啦。”
六旺婚宴办好事的管账先生是新红。
婺源民间办红白喜事,都要请一位字写得好、会管账的先生。
管账先生要帮着写请柬、写对联、写标签、对所有收到的贺礼进行登记,负责对喜宴的消耗进行管控调度。
喜宴结束后,管账先生要向东家交一本关于喜宴期间各样东西的用度、收到的贺礼和拜堂红包等的清清楚楚的账。
新红参加土改前和德绍一样,也只在祠堂里读了年把两年的私塾,经过这些年的学习锻炼,现在不仅字得好,而且在算术方面也有了很多进步,可以当管账先生了。
初五,新红根据亲疏程度和辈份长幼,将六旺家亲戚送来的被面、被单、床单、花布等在堂前两侧的厢房壁上悬挂出来,用浆糊贴上标签,标签上注明「称谓+夫妻双方姓名+敬贺」,比如:姑父姑母XXX、XXX敬贺。堂前上座的中堂照壁上悬挂着由六旺的两个舅舅送来的一幅寓意龙凤呈祥的中堂。
兰香贺喜的是搪瓷脸盆、毛巾、牙膏、牙刷,虽然在价钱上与那些悬挂在堂前的贺礼不相上下,但这类器物不可能享受「上墙」的待遇,这些器物被叠放在中堂门后面的架子上,新红在架子旁边的照壁上贴着一张大红纸清单。
六旺婚宴两天,德绍家的几个孩子都不愿意去坐席吃宴,两位老人只好出场,第一天是志焰,第二天是文珍。
这两天,兰香都在六旺家打杂帮忙,德绍要帮其他办喜事的人家杀猪,家里全靠建英连英撑柱子。
六旺老子来叫建英带着弟弟妹妹去吃饭,劝她不用生火做饭。
建英不肯去,说:“唔,要不得,六爷结婚,我家又不是全家福,不能去吃,我和连英可以弄饭。”
六旺老子说:“女呢,不要紧喽,乡里乡亲的,哪里分得那么清呢。”
第19章 粪香四溢
无论六旺老子怎么劝,建英就是不去,也不让弟弟妹妹去。
六旺老子见建英不愿去,就头天端了一大碗菜来、第二天端了一大碗糊来,建英不好拒绝,拿来自家的碗把东西装下。
帮六旺家杀了猪后,德绍又帮生产队里其他几家做好事的人家杀了猪;
兰香也还帮了两家做好事的人家打了杂,一直忙到正月十二。
眼看就要开学了,兰香已经开始思量着又要过起早贪黑的生活了。
德绍的心里也挖抓得很,今年这个年过得正如他之前设想的那样高兴和美,可家里已花得不剩分文了,去年撒网、安「鱼床」,熬更受夜,吃点苦头,但有从河里捞上来,就不用到生产队里去预支,所以年底算总账时才能分得到红,往后少了这条路,这个家估计要过得像透风窗一样。
他不仅心里着急,浑身上下也不自在,要是往年,他一过正月初六就开始下河打鱼了,今年正月以来先是帮做好事人家杀猪耽搁了几天,后来按生产队安排出去积了几天肥,虽然也没有哪天是闲着的,但总感觉对不上劲,生活过得寡淡无味。
德绍感觉有力无处使,成天为找不到门路发愁得很,对门的阔嘴旺一家这几天却干得热火朝天的。
阔嘴旺、莲枝、家宝三个人忙着在贴着德绍家新屋的菜园里挖地浇水种菜。
阔嘴旺和莲枝都是能干的人,家宝已完全出力了,声音也变得低沉浑厚起来了,在阔嘴旺和莲枝的调教下,现在干起庄稼活来有模有样的。
经过几天的劳动,菜园里垄高沟直、垄上的土被翻敲得又细又松,垄上刨出来的菜行,行行笔直、行间均匀。
阔嘴旺拿着粪勺往菜行里泼粪水,莲枝往泼了粪水的菜行里点菜籽,家宝拿着一把刨锄跟在后面,往点了菜籽的菜行里盖土。
这种盖土其实并不是真的盖,而是把刨锄横过来,用它的棱在菜行边的土上轻轻地拍拉一下,带一点点土屑过来落在菜籽上,厚不得、薄不得,厚了可能导致出不了芽或菜根长歪了立不起来;
薄了菜籽不仅出不了芽,而且可能被鸟儿吃得精光。
家宝的分寸掌握得很好,一拍一拉,将一层土屑带到菜行里,不厚不薄,恰到好处。
家宝的妹妹家红穿着厚厚的袄子,像个圆绒球一样,拿一把栽菜秧用的小锄头在菜地里东挖一锄西刨一下。
家红比德绍家林虎要小几个月,现在还不明白事理,纯粹是闹着玩,有时把家宝盖好的菜行也挖了。
家宝也不生气,但故作生气地说她一两句:“红呢,唉,你个家伙,不做好事,搞破坏倒行当”“红呢,别乱挖,菜种被你挖死了,不出芽,到时没菜给你吃,让你吃白饭哟。”「红呢,别挖了,那里面有臭粪,臭得很」。
家红还是自顾自地乱挖,时不时地回家宝一句:“我没乱挖,我在种菜呢。”「臭吗,我不怕,我要种菜」。
阔嘴旺和莲枝一个泼粪水一个点菜籽,一前一后地配合着,懒得理会两兄妹。
自家宝长大懂事了,特别女儿出生后,莲枝再也没有像以前那样凶地骂阔嘴旺了。
德绍站在自家门前的平塅上透过竹篱笆看到阔嘴旺一家人在菜园里种菜,时不时地一阵风把粪水的臭味吹过来,飘进他的鼻子里。
作为一名挖泥刨土的做粗人,德绍对粪水的臭味是非常熟悉的,某种程度上说他对粪水的感觉是亲切的,而不是感到恶心厌恶。
要知道连家红那么小的女孩子都不害怕,德绍就更加不会害怕了。
这种熟悉亲切的味道,进一步加剧了德绍心里的挖抓和浑身的不自在,他巴不得现在就有把锄头在手里,或是一挑重担在肩上,抑或是站在渔盆里右手握撑杆左手撒网。
在这无所适从之际,他突然把目光聚在面前的荒地和那个野坟茔上,他兴奋地快步跨进大门,找来两把镰刀、一把锄头,叫来大虎二虎,递给他们一人一把镰刀,说:“跟我来!”
兰香不知道他要干什么,问道:“慌忙切忙地,要干什么?”
德绍说:“把门口的荒地平了。”
兰香说:“荒地?哪来的荒地?”德绍不理他,扛着锄头出了门,大虎二虎也跟了出去。
兰香不明就里,忍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追了出去,想看个究竟。
德绍正在给大虎二虎分工,要他们把荒地上的荆棘丛、矮灌木丛、葛藤等齐根砍掉,大虎朝南砍,二虎朝东砍,他自己负责挖。
兰香看了几眼后,一句话都没有说,就回了家,文珍和志焰也出来看了看又回去了。
已经是六九初头了,德绍和大虎二虎没动几下就热得直冒汗,都把外衣脱了只穿一件贴身的单衣用力地挖着、砍着,一直到天黑才回家吃饭。
兰香对着大虎二虎骂道:“还不把衣裳穿起来,冻病了,多的都去了。”
德绍下午使了力出了汗,此时肚子已经饿了,顾不得穿衣裳,舀了一大碗饭坐下来香香地吃起来。
大虎二虎看德绍不穿衣裳就吃饭了,没理会兰香,也跟着去舀饭来吃,兰香追着他们,逼着他们把衣裳穿上了才让他们上桌吃饭。大虎二虎没办法,极不情愿地穿上了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