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晚上,在河边村村小代课的张老师突然来到德绍家,人还没进门就说:“恭喜呀!你们家瘪小考上二中了。”二中是县里唯一的重点高中。
听到这话,德绍正准备去舀菜的勺子一下子顿住了,那只不听使唤的左手剧烈地颤抖了几下。
他偏瘫以后没法拿筷子吃饭了,因为用筷子从碗里扒饭时,左手不会扶碗,扒不了几下就要把碗扒下地摔碎,所以改用拿勺子吃饭。
正在吃饭的其他人,包括小虎在内也都木然地看着张老师,没有说出话来。
德绍终于反应过来:“张老师,是真的吗?”
兰香也赶紧让出自己的位置来说:“张老师,坐下来吃饭?我去拿碗筷来。”
“饭我已吃过了,你们家瘪小考了518分,县里划的体检线是515分,从往年的情况来看,录取线一般就是体检线,有时也会多个1分左右,高2分的情况都很少见,他高了3分指定能上。”张老师没有坐下,走到小虎身边说。
德绍一瘸一拐地非要把张老师拉到位置上坐下来吃点,兰香也过来帮忙。
张老师不愿意坐,说:“我真是吃过了,我今天下午到乡里去卖谷子,刚好碰到了瘪小的数学老师,我们是同学,我在他家吃的饭,吃饭时我就问他瘪小的情况,他把情况跟我说了一下,还说瘪小没有去拿成绩单,所以我就拐过来跟你们报个喜,再说了我还是瘪小的启蒙老师嘛,他考上了我脸上也有光呀。”
张老师在小虎的头上摸了摸,接着说,“身体是单薄了点,到了高中要注意锻炼身体,这回体育总分30分,你才得12分,要继续努力,争取考个好大学,给你家也给张老师争口气!”说着就出门骑自行车走了。德绍和兰香拉都拉不住。
张老师走后,德绍先拐到条桌的柜子边,把已经放进去了的那壶酒又拿了出来,拐回到座位上,斟了一个满杯,一饮而尽。
兰香忍不住说了一句:“可以啦,吃了这么多杯还不够?”
德绍抬起头来看她一眼,和往常不一样,他这回没有发火,而是问兰香:“你要不要也吃一杯,要的话拿杯子来,我给你斟。”
兰香说:“我不要,这么热,吃烧酒受不了。”
德绍还想再斟一杯,他把酒壶举起来准备往酒杯里斟酒,不知为什么,他放下了酒壶,却把那个刚刚喝干了的杯子拿起来往嘴里倒了个底朝天后,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回房间睡觉了。
第二天一大早,小虎还没起床去放牛,德绍就拐出门去放鸭了。
没过两天小虎考上二中的消息就传遍了全村,小虎在村里人的夸赞声中改变了自己先前的看法,开始认为命运非要安排他去读高中不可。
为了给小虎筹学费,兰香已经在计划卖哪几头猪了,并算计着要向谁家借钱了。
然而,就在全家为小虎考上县二中又高兴又紧张之时,小虎的表哥拿来了一份通知。
通知说,从当年起,采取计划招生和调剂招生相结合的方式进行初升高招生。
当年计划招生的分数为519分,519分到500分为调剂招生的范围,518分到515分每人交1800元调剂费,514分到500分每人交2400元调剂费,……
这份通知简直就像一个晴空霹雳,把全家震懵了,完全乱了分寸、不知所措。
小虎的心态又来了个180度大转弯,认为加试体育、调剂招生,是命运为了非要把他赶出校门不可,而做出的精心安排。
离高中开学越来越近了,家里的气氛也越来越紧张了,德绍每顿喝酒越来越多,吃饭越来越少,有时甚至一口饭都不吃,兰香好几次在洗碗时让碗缺割了手。
第77章 牛的使命
小虎中考的问题出在化学和体育上。他中考的科目有语文、数学、英语、物理、政治、历史、化学、生理卫生和体育。
化学和生理卫生共100分,化学70分、生理卫生30分。体育总分30分。其它科目各100分。
小虎物理考了全县最高分98分,可是化学才考30分,没及格,因为考到一半时他就出去上厕所了,其它科目发挥得一般。
体育方面,小虎百米跑、立定跳远和掷铅球这三项的成绩都没达标,只得到了12分,也没及格。
按往年,体检线基本上就是招生录取线,有多少学生会因为体检不合格而被「刷」下来不让读高中的呢?所以在划体检线时本身就要考虑到这方面的问题。
可是今年偏偏搞出来个计划与调剂相结合的招生方式,小虎的中考成绩只上了调剂线,不交钱就不能读县二中。
对于这个结果,小虎一会儿感到很懊悔,一会儿感到很高兴。
感到懊悔是因为他认为以自己的水平是可以考上二中的,没被二中录取不能展现出自己的真正实力,虽然打算初中毕业后就不再读书了,不过他想就算不再读书,也要展现下自己的水平,要利用中考的机会证明,自己不读书并不是因为读不进去,而是因为要自食其力。
感到很高兴,是因为他觉得没有考上二中可以更加坚定自己不再读书的决心, 518分刚好,既反映了自己是有一定水平的,至少是上了二中体检线了的,这在村里也是头一个获得如此「殊荣」的,又可以不用继续读书了。
即便当时他不知道出去打工能干什么、也没有多少信心,但他还是为这518分的「恰到好处」而时常感到高兴。
高中报名前一天的早上,小虎出门去放牛时,德绍让他回家吃早饭时把牛牵到河里拴在柳树上。
小虎没太在意,牵着两头牛在外面吃了一会儿草,就把它们栓在河边的柳树上,让它们泡在水里一边消暑一边反刍。
吃完早饭,他跟成虎上山去砍柴,心里想着今天要学着认几种烧锅火势旺、烧过后木炭好的木柴,以后还要抓紧学习营务水稻、蔬菜、茶叶等基本技能,免得叫村里人笑话。
砍柴回家的路上,成虎扛着柴左右肩换着扛、走得飞快。小虎右肩不会扛,用左肩扛着不到成虎肩上的柴三分之一重的柴,没走几步远就走不动了,他气愤地把木柴摔下地,瘫坐下来歇一阵,再把柴火抬上肩膀扛着走,等他三步一歇地把柴火扛到家时,成虎已经吃完饭去茶地里锄草了。
小虎把上衣脱了甩在柴火堆上,看了看又红又肿的左肩,光着膀子进屋,盛了一碗饭,夹了点菜、倒了点菜汤到门口来吃,一边看着一大一小的两根柴,一边气恨恨地扒着碗里的饭粒。
他胡乱几下扒完了饭,把碗丢在灶台上,出门操起刚刚丢在柴火堆上的上衣准备去放牛。
德绍突然喊住他:“到哪里去?”
“去放牛。”小虎应道,心想问得真奇怪。
德绍从椅子上站起来说道:“回来,把东西收拾一下,明天去县里报名。”
“报什么名?发神经喽!”小虎以为德绍糊涂了,“人家不让读,我也不想读。”
“谁不让读?”德绍反问道,「自己本事不够还要怪人家,亏你讲得出来」。
小虎不耐烦地说:“一会儿考体育,一会儿要交钱。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德绍一瘸一拐地走到门口,一边把小虎往回拉,一边说:“钱的事你不要管,只要把书念通就行。”
“钱,哪来的钱?”小虎疑惑地问。
德绍拐回家里,一屁股跌坐回椅子上,叹了气,淡淡的说道:“都窝在家里只能糊口吃的,其它的什么也不行,这个家里一浪一浪地这么多人,必须要有人带头找到其它的出路才行。我把牛卖了,明年请牛犁田。”
小虎的头「嗡」地炸了一下,撒腿就往河边跑。
河里空空的,一伙小鱼在那里杂乱地追逐,一会儿窜起来去叨一下那飘落下来的柳叶。
柳树的枝条耷拉着一动也不动,几只知了在柳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仿佛在说:“死了死了”。
柳树上他经常栓牛绳的痕迹清晰赫然,岸边石板路上两头牛走时,留下的湿脚印也被晒干了,那头老水牸和小牛母子俩已经走远了。
这两头水牛的重要性是显而易见的,无论是对已经分家的大虎二虎,还是对总家来说都是不可缺少的。
小虎感觉那泡尿既没有撒在化学老师的身上,也没有撒在厕所里,而是撒在了自己的脸上,让一家人跟着遭了殃。
小虎没能继续和秋姿做同学,秋姿中考时好像也发挥失误,差几分没考上卫校,还好她是县级三好学生,有加分。有了加分,她成功地被地区卫校录取了。
卫校、中师、农校、茶校,读三年毕业就分配工作,家里就有收入进账。
农校、茶校,读三年出来通常分配进乡(镇)政府,有门路有本事的,在乡镇过渡几年就可以调进县里。
农村人家普遍的想法就是通过读书跳出「农门」,农校、茶校一听名称就给人一种泥土气息,因而一般人家可能根本不知道这种「没出息」的学校居然还有这么多好处。
另外,农校、茶校统招名额很少,一些名额是通过委培、定向等方式来招收,绝大数农村人家根本不知道这些渠道。
相对来讲,中师和卫校的名气则要大得多,在老百姓心目中的定位也要光亮体面得多,家长总是鼓励成绩好的孩子报这两所学校,想读这两所学校的竞争压力最大。
录取中师的难度更大,因为很多乡镇卫生院给人的感觉是有气无力、要死不死的样子。
人们有点头痛感冒挨两天也就过去了,实在挨不过去了就到赤脚医生那里抓把药来吃,不仅便宜还能赊帐。
有个出血事故什么的,心里估计乡镇卫生院多半「吃不下」,于是直接往县医院送。
学校则不同,计划生育虽然实施了很多年了,但学生的数量仍然每年都在增长,每所学校都生机勃勃、欣欣向荣。
为了保证学校能装得下学生,村小入乡中心小学要考,中心小学入初中也要考。初中到高中更是要考,而且录取率还很低很低。
第78章 负重决择
在农村人看来,相比卫校、中师、农校、茶校这四种选择,到城里去读高中则是「鸡肋」。
去读嘛,考上大学的几率小之又小,每年县里乡里有几个人能考上大学那是明摆着的,浪费三年时间和金钱不说,还可能让孩「坏了胚」。
对乡下人来讲,十六七八岁这三年正是长劳力的时候,如果这三年花在学校里,又没考上大学,三年时间把人惯懒了,眼光却养高了,无论是上山还是下田,什么活都不会干,更不甘心干,胸中有点墨水,但又换不来饭吃,高不成、低不就,惹得家人犯难。
考上高中,不让去吧,既怕真有祖坟冒青烟的好事被错过了,还怕自己老了,被晚辈把这个事拿来出来说。况且孩子考上高中不让去读,说出去也不好听。
德绍把两头水牛卖了,再东拼西凑一点、找人家借一点,凑足了1800块的调剂费和一个学期的学杂费、住宿费,让小虎去读县二中。
到二中报名后,学校里没有区分调剂生和计划生,而是一起编班。
高一年级一共六个班,小虎被分在了四班,用两头水牛换来的座位被安排在第二排靠近走廊一侧的窗户下。
小虎的同桌是从浙源考来的,那里是徽饶古道的必经之地,浙源的察关、虹关是很多电影电视的取景地。
有文字记载的世界上身高最高的人詹世钗于1841年出生于浙源虹关,长大以后跟随家人到上海做徽墨,被英国人发现并将其带到国外,其在虹关村的祖居名为「玉映堂」建于明代,现在依然保存完好。
浙源不仅风景优美,而且人文底蕴丰厚、人才辈出,是詹天佑、金庸等众多名人的祖籍地。
小虎的同桌从身材上看一点也不像来自「巨人」的故乡,和小虎一样也是个「瘪小」,但他在内里却很好地继承了浙源人好学上进的精神。
他有个老式上海手表,早读结束时,他不和同学们一起去吃饭,要一直读到离第一节 课还剩10分钟时,从课桌的抽屉里一把抓出搪瓷碗和筷子,一边向食堂狂奔,一边大声地背着文言文。
二中的教学楼和食堂之间有一个圆形的山包。这个山包原来是清代婺源祖孙进士俞诵芬、俞炳辉家族的墓地。
二中建校后在山包上种满了茶叶,沿着山包有环形的水泥路,但小虎的同桌从不走水泥路,而是取两点间的捷径从茶山上飞奔过去。
到了食堂,打二两稀饭要二毛钱菜,用筷子搅拌一下,沿着捷径,一边往教室快走,一边把稀饭往嘴里倒。
有时他倒得快,到了教室还没有上课,他就在一楼供人洗拖把的水龙头那里,把搪瓷碗和筷子冲一下。
有时他稍微倒得慢一点,到教室马上就要上课了,他就把搪瓷碗和筷子往课桌的抽屉里一塞,就开始全神贯注地上课听讲。
二中的学习氛围异常浓厚,除了语数外、物理化学和政治历史地理等正常的课堂教学外,还开设了音乐、美术、体育、科技、计算机、文艺演出、劳动技术等各式各样的兴趣课程,在这种环境的熏陶下,所有的学生都全身心地投入到紧张活泼的学习当中去。
小虎非常珍惜用两头水牛换来的学习机会,再加上受到二中良好氛围的感染带动,他很快就证明了那518分并不是他的真实水平,到第一学期结束时居然考进了全年级前100名,这是一个很有希望的成绩,算是没有愧对那两头水牛和全家人。
在二中上学,一个月回家一次,每次回家带来的菜,只够吃个把星期,其余的时候要靠在学校里买菜吃,这是一笔固定花销。
此外,还有笔、墨水、练习本等学习用品和洗澡用的香皂、洗衣裳用的洗衣粉、肥皂等生活用品,这些也是没法省的花销。
大多数同学都用很一般的香皂洗头,只有极少数家庭条件很好的同学会到二中门外的小卖部去买那种小袋装的海飞丝、潘婷、飘柔来洗头。
这种袋装的洗发水十袋一条,通常被挂在小卖部进门处,即使家里条件好,他们也不会整条整条地买,而是要用时再去买一两袋来。
有一次,小虎寝室里的一个同学买了一块夏士莲香皂来洗头,感觉很好,并拿出来给大家分享,于是那天中午整个寝室的人都没午休,轮流着把头发洗得喷香喷香的。
小虎每个月回家,除了带菜外,还要拿十几二十块的生活费和交通费,从龙头湾村口坐中巴车到县城要收一块五的车费。
分三股还完贷款后,接着又借钱供小虎上二中,那个家已经穷得叮当响了,小虎每个月的生活费对兰香来讲都是周而复始的愁。
二中开学要比初中早几天,春节过后几天就开学了,又遇到了交学杂费的事情了,不像初中有表哥在那里可以欠一下,或让他帮忙垫付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