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老家——文字之家
时间:2022-01-24 09:14:32

  林虎往往是正月初头穿什么衣裳出去,腊月底穿什么衣裳回来,每年都要结交很多工友,有浙源的、有高砂的、有中云的、有赋春的,有初中同学、也有打工时认识的老乡,但就是不见钱回来。
  有一年,林虎也带回来点钱,但过年期间他要玩扎金花、打麻将,还要买几包好烟装洋气,到正月初头出去时,口袋里就只剩下盘缠路费了。
  那个年代很多年轻人打工期间就把对象找到了,附近村里有女的打工跟着人家「跑」了,也有男的打工「带」媳妇回来的。
  林虎结交的朋友很多,都是青一色男的,既挣不来钱,也没有「带」媳妇回来的希望。
  河边村里没有人家有电话,附近村里只有依山村和龙头湾村各有一户人家装了电话。
  依山村这家是一个儿子考上了大学分配到上海工作。龙头湾村这家是一个儿子当兵,考上了军校、当了军官,转业到外地一个县上当了领导。
  河边村出去打工的人如果要和家里联络,就会把电话打到依山村或龙头湾村的那两家,请人家捎口信给家人定在什么时间来接电话,或是留个厂房的电话。
  林虎出去了很少有电话回来,更不要说写信了,兰香只好到附近村里有人外出打工的人家挨着去问,看有没有人和林虎在同一个厂或是知道他在哪个厂,问到了才放心。
  林虎脾气犟,受不得委屈,稍有不高兴他就跳厂,跳了厂他也不会想到要给家里来个电话,所以常常是兰香刚问到他的下落不久,就又联系不上了。
  有一次,传来消息说林虎在外面和人家打了架,有的说他把人家打了、有的说他被人家打了,有的说他已经跑了,有的说是简单的打架、有的说是打群架,甚至还有的说他的一只耳朵都被人家打掉了。
  历来怕事的兰香听到这些消息后更是担惊受怕,没有别的办法只得又挨村挨家去问,问来问去,问了几天都没有得到林虎的确切消息,兰香急得睡不着、吃不下。
  后来,只要有人在温州打工的人家,兰香都去问,最后在高砂宋村的一户人家问到了林虎的消息,他的儿子和林虎在一个厂。
  兰香打电话过去请人喊林虎来接电话,林虎接到电话很诧异的问:“咦,妈,怎么是你?什么事啊?”
  林虎惊奇的一声问,问得兰香「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期中考试过后,小虎回了趟家,成英和林虎都在外面打工,兰香从林虎的一个初中同学家里打听到他又从温州跳到了广州,具体做什么不清楚。
  总家里的田地茶山主要靠成虎一个人料理,他还要代收电费、帮人碾米磨粉,一天到晚连个歇气的时间都没有。
  德绍已经没有再放鸭子了,他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兰香怕他在日头底下晒着出了事都没人知道,他自己也觉得这辈子还不能就这么交待了。
  一方面他要在家里帮忙照看大虎二虎的孩子,两个小孩都可以走路了,河边村村中央有水井,离龙水河又近,没有人盯着不行。另一方面,他的心里还装着两件要紧的事没有完成。
  自大虎二虎相继结婚后,他把要着急解决的主要矛盾定为小虎的读书和成虎的婚事,他不知道老天爷还会给他多少天,于是每天都冥思苦想地琢磨着,如何尽快地把这两件事解决好。
 
 
第82章 悲惨世界
  德绍认为小虎读书的事是头等大事,但他有心无力,不知如何是好。成虎结婚的事排在第二,他同样也不知道怎么办?
  症结主要是婚房的问题,新屋老屋楼下一共4间厢房,大虎二虎占了新屋的两间;
  老屋的两间,一间他和兰香在住,一间成英在住。成英虽然长期在外打工,但那间房子必然得留起,不能让她过年回家时没地方住。况且老屋的厢房,乌黑阴暗,根本不适合做婚房。
  大虎二虎两家估计谁都不愿意把那两间厢房腾出来给成虎,就算他们两家愿意腾出来,也没有腾的去处呀。怎么办呢?德绍愁眉苦脸、一筹莫展。
  德绍只要活着一天,就得煎熬一天,一分一秒都轻松不得。
  兰香只要活着一天,就要死做一天,一分一秒都停歇不得。
  小虎回到家,看到每个人都忙得很,他们看到小虎,就像事先约好了的一样,简简单单说一句「回来啦」「学习怎么样?」,一边问一边忙着手里的活,或是一边问着一边匆匆地走过,根本没有停下来详细了解小虎学习情况的工夫和心思。
  小虎想着他们对高中的学习形势也不了解,跟他们说也说不清楚,所以干脆就回一句「差不多吧」。
  他们也就边忙边回一句「要认真呀」「要争气哟!」“看嘛,做粗真苦呀,争取不要来挖泥刨土!”
  晚上吃饭时,只有德绍和小虎坐在桌子上吃饭,兰香在喂两个孩子吃饭,成虎在那个小平房里帮人家碾米。
  德绍坐在那里左手耷拉着,右手拿着勺子舀饭舀菜吃,勺子舀饭还好,但舀菜却没有筷子那么灵便,小虎看他连舀几下都没有把那片菜梗舀起来,便把菜盘往他那边推了推。
  他看了小虎一眼,没有说话继续舀那片菜梗,等把菜梗舀进嘴里吃了后才问了一句:“跟得上不?”
  小虎说:“还行。”
  德绍说:“靠笔吃饭比靠力吃饭要容易得多,你看那些做工作的人,哪个不是一身干干净净、轻轻松松的?”
  小虎没有接他的话,几口把饭扒完了就下桌了。第二天早上从兰香那里讨到了一点零用钱就回学校去了。
  小虎不会想到那是他和德绍的最后一次见面和对话。
  周二中午,小虎正在睡午觉,大虎突然来到寝室把小虎叫醒,并把他拉到寝室外面,对他说:“赶紧去找老师请假回家”。
  小虎站着不动,不解地问道:“咦,你怎么找到我的?家里出了什么事?”
  大虎很不耐烦地说:“哎哟喂,你真啰嗦,还不快点去请假!”
  小虎说:“现在老师都在午休,到哪里去找呀?家里出什么事啦?”
  大虎说:“爸走了!”
  小虎一听脑子里「嗡」地一声,一股很强烈的酸辣感瞬间涌上了他的鼻子和眼睛,脑袋里迅速地过着德绍的各种样子。
  大虎看小虎呆立在那里不动,急得不行,说:“咦,你怎么还不去请假?”
  小虎说:“这还请什么假呀?跟同学说一声就行了。”转身回寝室里和寝室长说了一声,坐大虎的自行车回了家。
  一路上,小虎和大虎都没有话,大虎使劲地蹬着自行车,小虎在脑袋里不停地过着德绍的各种片段。
  到家时,德绍已经被装进棺材里了。棺材停在新屋的堂前,那是在他手上盖的房子,灵堂已经布置好了,远近亲戚家都已经来人了。
  周一下午,德绍再一次脑溢血发作,晚上8点多钟时走了。
  周日早上小虎回学校后,二虎在河里打到了一条大草鱼,拿回来说大家一起吃,当天下午一家人把鱼身子吃了,第二天兰香把鱼头清蒸起来。
  德绍的前半生几乎天天都在打鱼,他很喜欢吃鱼,也吃了很多鱼。
  按他自己的说法,他这一辈子吃的鱼够很多人吃几辈子了。
  他对吃鱼很挑,小鱼、刺多的鱼和一些不好吃的鱼,他看不上,他将几种好吃的鱼排了个序,叫作「边白鲤桂」。
  「边」是一种被婺源人叫作「边锋」的鱼,外形很像武昌鱼。
  「白」是一种被婺源人叫作「翘嘴白」的鱼,这种鱼呈长条形,通身淡白,嘴巴有点上翘,在河里撒网很难捕到。
  “鲤”即指那种整体形状呈扁短形、肚子圆鼓鼓的大鲤鱼,而不是那种瘦长形的鲤鱼。「桂」是指桂鱼。
  德绍偏瘫了以后,没法下河去打鱼了,当然吃鱼的机会就很少了,更不要说挑什么鱼吃,再加上半边失去了知觉,吃鱼很容易被鱼刺卡到,所以他就更少吃鱼了,实在要吃时他就只吃鱼头。
  头晚吃鱼身时他一口都没吃,周一吃鱼头时,大家也知道他没吃鱼身,所以吃鱼头时大家都很少下筷子,让他多吃一点,他一个人几乎把那条大大的草鱼头吃完了。
  德绍走了,他终究还是输了这场与老天爷之间的赛跑。他没有跑到他自认为的终点线,就输了。
  成虎的婚事仍旧没有眉目,小虎的书也还没有读通。当然只要老天爷不收走他,估计这两件事完成后,他可能又要把终点线往前划。
  老天爷对他这一辈子是极为苛刻的,绝不能容许他贪婪地得寸进尺。
  一度靠从龙水河里打鱼来支撑家庭的他,一辈子吃的鱼够其他人吃几辈子的他,最后却被一条从龙水河里打来的草鱼送了终。说报应也好,说宿命也好,似乎都可以说得通。
  但是最先想到跳出「农门」的他,老早就参加了「土改」、第一时间报名去南昌机械安装公司当工人,最终却只能一瘸一拐地放鸭、甚至只能「窝」在家里带小孩。
  出生在一贫如洗的家庭里的他,向生产队里借30块却要还60块、一心拥护革命拥护新中国的他被当成犯罪分子、破坏分子。
  迎着改革的春风,「醒」得最早、「起跑」最快的他,临终时却是周边村里最贫穷的人。
  以上这些,说报应肯定说不通,如果说是宿命,那实在是太残忍了,老天爷对他的安排太不公平、太不负责了,从而造就了如此悲惨的世界。
 
 
第83章 临终牵挂
  不愿认命的德绍,最终无法逃脱命运的安排。
  还好,他自己亲手盖的新屋还在,没有像他盖的余屋和院墙一样被洪水冲毁,使得他的灵堂可以设在他自己盖的屋子里,这可能是上天给他的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一丝温暖,在他那股不认命的生命力谢幕之时给他一点点安慰。
  小虎到家以后,兰香把他叫到老屋的那间厢房里,这是大虎二虎分家以后,德绍和兰香睡觉的房间。
  兰香从德绍睡的那一头的里侧床头的垫被下面摸出一个麦乳精瓶子递给小虎,用已经哭得沙哑而低弱的声音对小虎说:“里面有80块钱,你老子临死前,一直用手指那里,开始大家不知道他想要干什么,后来我去把垫被掀开才发现是一个麦乳精瓶,打开一数里面有80块钱,问他要这80块钱干什么,他叽叽唔唔地讲不清楚,最后我问他是要把这80块钱给细小,让他好好读书,是吧?他点了点头就闭了眼走了。”
  小虎盯着这个装着80块钱的麦乳精瓶看了好大一阵子没有接,把它推了回去,对兰香说:“妈,还是放在你那里吧!”说完转身就去了灵堂。
  成英是周三回来的,大虎到依山村打电话去通知的她。
  林虎是出殡那天上午才赶到的,兰香托人问了好多家才联系上他。
  他到时德绍的棺材已经停殇在林子里了,按照习俗,停殇祭奠后,下午就要上山了。
  林虎嚎啕大哭着进村,建英把他领到林里停殇的地方,他头年春节没有回家,关于他的任何信息从没有「官方发布」,全靠多方打听和偶尔传闻。
  一年多不见的他,那头本是又黑又硬很有光泽的头发,现在变成又黄又干了,就像那一沾火星就要熊熊燃烧的干丝茅一样。
  原来很壮实的身体,现在只剩下一副干瘦的骨头架,穿一件土灰色的外衣和一条褐黄色的裤子,提着一个破口袋,像是遭了大灾大难正处于逃荒中的样子。
  林虎老远看到德绍的灵棚,一下子将那个破袋子摞到一边,仆跪在地上,更加放声大哭起来。
  原本大家都觉得他是那种出去了后根本不知道想家的人,是属于心肠很硬的人,没想到他却哭得最动情,再看他自身那让人心疼的样,引得在场所有人都大哭一场。
  上山之前的祭文是小虎念的。依例本该是长子念,但大虎说,小虎是全家文化程度最高的,也是德绍临走前最心心念念放心不下的人,小虎念最合适,众人也没有意见,所以小虎就念了。
  这篇祭文是请兰香那边的一个远房亲戚写的,他经常替人家写祭文,给德绍写的这篇祭文用的是文言文,大概1000多字,对德绍的一生进行了很贴切的「综述」,描绘了他坚韧的意志和开拓的精神,指出了他所做的贡献,控诉了命运对他的不公,道出了家人对他的深切哀思。
  德绍的墓穴是大虎托人从思溪那边请的一个「先生」来堪定的。
  大虎带他走了几个山头,最后他在姬家亭后山上选了一块地,巧的是这块地与先葬志焰的父亲后来又葬志焰的母亲的那块墓地挨得很近,而且朝向也差不多。
  把德绍送上山后,兰香和大虎就把小虎催回了学校,说回学校好好地念书将来考上大学才是对德绍最好的尽孝方式,也不枉他卖两头水牛的决心和临终前不停地指那个麦乳精瓶的那份牵挂。
  满了七后,成英又去北京打工了。
  至于林虎,大家都劝他不要再出去了,不仅挣不来钱,而且弄得连个人型都保不住,不如和成虎一起在家里。
  林虎留下来干了几天田地里的活、琢磨了一下碾米机和磨粉机后,还是耐不住性子,跑了出去,并且还是和以前一样,出去了就杳无音讯。
  德绍生前与小虎之间的最后一次对话中,他努力从最直观的角度告诉小虎读书的好处,并且在他临终前用尽了最后的一点力气,挣扎要求把他最后的80块钱给小虎,让小虎好好读书。
  实际上,他的死却成为了小虎高中学习状态的转折点。他死后,小虎的心态又回到初中后期那样了,不停地在读书和不读书间摇摆,因为他面临的经济状况比初中时还恼火。
  高中的花销越来越大,随着经济的发展,人们总体生活条件在变好,这一变化自然要反映到学校里来,同学们的伙食、穿着等都在不断的提升。
  学生们认为学校食堂里的饭菜越来越难以下咽,很多同学早餐都到校门外去吃小笼包子,午餐则几个人合伙出去吃炒菜,而小虎的生活费却越来越紧张,有时回家还要不到。
  小虎常常梦到德绍把两头水牛牵来,让他去木坞放牛。他从德绍手里接过牛绳,骑在牛背上从红庙过河,那头水牸在河口处停下来,站在水里等小虎从岸边跨上它的背以后才走。
  清清的河水「哗哗」地从黄褐色的鹅卵石上匆匆地流过,时不时地有条小鱼冒出来欢快地打个浪花就不见了踪影,老水牸不理会这些,按照它自己的节奏「啪吱啪吱」地踏着浪花慢腾腾地走向对岸,偶尔也会停下来喝口这甘甜的水,再「哞」地叫一声,呼唤一下因调皮而落得有点远的它的孩子。
  读高三时,小虎那「瘪小」的身体终于开始发育了,他变得更加注重自己的外表形象,更加「爱美」了,更加要面子了,他也想给自己的头发梳个「偏分」,也想穿运动服、穿回力球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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