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虎!”接娣喊道,“听说你也在温州,是吗?”
“是的。”小虎从堂前走过来说,“我们见过有根,他在那里挺好的。”
“那就好,你们隔得远不?”接娣接着问。
“不是很远,大概十来里路吧。”小虎说,“他和我家兄佬要隔得近一点。”
“哦,这样子呀,那就好,你们几个在一起要相互照应到。”接娣叮嘱了一句。
“晓得的,那边婺源人打工的多得很,根本不用担心。”小虎说,“再说了,有根对温州熟得很。”
“熟有什么用呀?”接娣说,“他没读几年书,不像你读了大学的,文化高。”
“咦,不要这样讲。”小虎说,“我们都一样,都是打工的。”
“打工,也有不一样,他卖苦力,不像你在医院里做医师,这个怎么能比呢。”接娣说,“刚好,我问下你呢,我家那个一直说右边痛,去县医院看了,说他肝上得了什么病,还说很严重,都住了几次院了。你说要紧不?”
“哦,医院怎么说呢?检查说他得了什么具体的病没有?”小虎问道。
“叫做肝什么来着,哎呀,我们没读过书,讲都讲不来。”接娣说,“好像是叫做肝什么化什么的,这么一个怪名字,听都没听说过。”
“肝硬化,是不是嘛?”小虎脱口而出地问道。
“哎,就是,这么个怪病名,你说严重吗?要怎么看才能好呢?”接娣问道。
“哦,我刚出校门又没经验又没学问,讲不好,按县医院的医生去治疗肯定是没错的,我在那里实习的时候,都是那些医生带的我。”小虎感觉自己张嘴就说出那个病名有点欠妥。
接娣让小虎给有根带了一包糍粑、一包咸鸭蛋,说:“麻烦你了,你们同村人在外地不要分得那么清,这些也不是就给他的,是给你家两兄弟和他一起吃的,三个要像兄弟一样。”
“那还不好,太感谢了!”小虎把两包东西接过来连忙道谢。
下午,兰香手忙脚乱地准备了一小碗肉果、一小碗粉蒸肉、一小碗米饭、一瓶烧酒、一双筷子和两个酒杯,用一个小竹篮子装起来,要大虎带小虎去给德绍上坟。
大虎看到只有3个纸钱包和6根香,说:“妈,要请坟,就多折几个纸包,多拿几根香,把那几个坟一起请了。”
“要得喽,不就是多折几个包、多拿几根香的事?”兰香说着就又折了一沓纸包,拿了一把香出来递给小虎。
小虎跟着大虎去请德绍的坟、志焰的坟、文珍的坟,还有他太朝太褓的坟。
路上,大虎问他在温州的情况、县里分配的前景、将来的打算等等,小虎无法做出清楚的判断,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含含糊糊地应对了几句。
他脑子里想的是德绍走的时候,大虎骑着自行车去二中接他回家的情景。
大虎和小虎先来到德绍的坟前,他们不约而同地背靠墓碑站定,远眺前方。
夕阳紧挨着塔山的山尖,把飘在西边的云朵照得金碧辉煌,穿过云彩的道道金光,如刀光剑影般向四面八方迸射出来,有的射向蔚蓝天际,有的直插苍茫大地,有的越过奔腾不息的龙水河,穿过山环水绕的河边村和古老繁茂的林子,暖暖地倾泻过来。
旁边不远处是姬家亭,姬家亭脚下是那条蜿蜿蜒蜒的青石古道和四季常流的桃花溪,桃花溪畔是依山伴水的依山村,长条型的村庄,户挨着户,屋连着屋,粉墙黛瓦、飞檐戗角、鳞次栉比。
一缕缕炊烟从家家户户的烟囱里急急地冒出来后,徐徐升起、慢慢散开,飘到背后山的半山腰,连成一片,绵延到了平山林的山梁上。
大路上、外坦、平山林底、圳头畈金灿灿的稻田也连成了一片、一望无际,在这金色的海洋中,立着三棵成三角形排列的古老的香樟树,香鄣树的叶子虽已微微泛黄却没怎么掉,树冠依然浓密如盖。
连接这边遍地金黄与那边水墨山水的是那座在桃花溪上拱卧了几百年的东山桥,桥上一位头发半白的老人扛着犁躬身缓行,一头老水牛低着头不紧不慢地跟在他的身后。
东山桥桥头古道上的枫树在夕阳的照射下红得像一团团烈焰。
小虎打工的医院设有西医诊疗区和中医振骨区。中医振骨那边,主要针对腰椎间盘突出、颈椎骨质增生、坐骨神经痛等病人,除了有6张牵引按摩床以外,还有3名按摩师,他们都是温州本地人,在总部那边经过培训后被派过来的。
这方面的病人特征明显,问几句后,基本上就能知道什么病,治疗方法是,先让病人趴在按摩床上,按摩师用一块布团蘸一种自制的黑褐色中药水对患处进行大约30分钟的按摩。
然后,让病人翻过身来,躺在牵引按摩床上进行牵引或机器按摩1个小时左右。
最后,再让患者坐在一张板凳上,由振骨师师来振骨,主要是视病情把颈部、胸部、腰部前后左右推拿振骨,把对应的脊柱部位端得咔咔响。
这样的牵引按摩床不多见,很多公立医院都没有这样的设备,小虎在县医院实习时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治疗方法和设备,而这里有6张,象征着这是一家高科技医院,还有那自制的中药水是「独门秘方」。
第92章 中医振骨
有先进的科技,又有神秘药水,两头都占全了,中医振骨的收费自然很高,一个疗程10天,收500元至800元。
3个按摩师中有一个30来岁,姓王,他在总部干了好几年。
另外两个都是20岁出头,一个姓刘、一个姓朱,在总部培训了年把时间。
病人来,一律由王师傅接诊,每个疗程收费多少,一共开几个疗程,这要靠王师傅来拿捏,开高了会把病人吓跑了;
开低了,工作量上去了,业务量上不去,自己的工资单还是不好看。
来中医振骨就诊的有打工人,也有本地人,不过真正拉动业务量的还是本地人,10个打工患者也抵不上一个本地患者。
打工人每天都要工作十几个小时,巴不得一出厂房就能躺下肆意地打呼噜,哪有闲工夫来消受「按摩牵引」呢。
更重要的是,他们没日没夜的干1个月,除去房租伙食和其它日常开销,也经不住几次「按摩牵引」。
王师傅对打工人那点心思了如指掌,对他们的策略是,能「咬」到就「咬」一口,「咬」不到就算了。
打工的进来,王师傅坐在椅子上,手里捧一杯茶,说:“怎么啦?”
待打工人介绍完病情后,他皱皱眉头说:“哦,这样啊,你这个情况,有点麻烦。”
打工人赶紧问:“那要怎么治呢?”
王师傅信心满满地说:“我们就是专门治这种病的,有一套程序,中药按摩、机器牵引、推拿振骨,很先进的。”
打工人听得似懂非懂的,不过他们最关心的是费用,所以马上就会问:“多少钱才能治?”
王师傅知道他们最关心这个,说:“我们这里按疗程收费,每天1个小时40分钟,一个疗程10天500元。”
打工人大吃一惊,有的就直接走了,有的会问一句:“500元一个疗程,我今天没有带这么多钱,能不能先治一次试试?”
王师傅笑笑说:“我们这里从来都是按疗程治的,你治一次的话,那我就给你把时间延长到2个半小时,药给下得重一点,可能可以缓解一下,不过要80元。”
王师傅一边说一边开单子,说完把单子递给打工人。
打工人试探着问问:“能不能少一点。”
王师傅非常为难地说:“我给你多加了时间、多加了药的,这个药很好的,外面没有卖的,这个价格实在是没办法的。”
有的打工人思量了过后,就接了单子,去交费。待打工人交费回来,王师傅会跟小刘或小朱交待一下,让他们处理,如果小刘小朱都在给病人按摩的话,他会对打工人说一句:“你要排队等一下。”
王师傅知道,一般情况下,打工人是不会再来第二次的,一次治疗后,缓解了一点,打工人以为治愈了,绝不会再来花80元。
如果没有缓解,打工人以为上当了,也决不会再来花80元。
如果是当时缓解了过几天又发作了,打工人会骂道:“妈的,80元钱管不了两天,有什么好治的?不去了!”
王师傅对温州本地病人的策略是,放长线钓大鱼。当有温州本地人来就诊,王师傅马上上前把他迎进来请他坐下,吩咐小刘或小朱给病人倒一杯水送上,有时也会自己去倒一杯来奉上前去,然后很关切地问道:“怎么啦,哪里不舒服?”
听完情况介绍后,王师傅先深表同情,把病人扶起,帮他在按摩床上躺下,一边在病人身上按,一边问:“是不是这里经常又麻又酸。”「是不是感觉这根筋很紧很犟」、……
问诊结束后,王师傅很体贴地把病人慢慢地扶起来,说:“这个情况是比较麻烦,但只要耐心治,就没有问题的。”随之,拿出一些获奖证书、参加学术交流的照片等等,向病人介绍牵引按摩床的先进作用、介绍中药配方的奇特功效。
在病人狐疑不定时,王师傅总有办法帮他定下决心。比如说,举几个治愈的例子、小刘小朱帮腔保证、旁敲侧击先撬动病人家属、端出自制中药汤让病人看并说出里含有什么什么珍贵药材。
经过这番攻势后,绝大多数病人都会被王师傅说心动,对解除患痛满怀信心,并欣然接受王师傅开出的治疗方案。
如果这些都不奏效,王师傅会使用免费体验几次的终极招术,很少有病人能扛得住这一招的,在体验期间王师傅基本上都会把他们拿下。
当然,王师傅很清楚,像这样的病人不能指望一口吞下,得细嚼慢咽,他一般先开一到两个疗程,还常常帮病人去交钱或把财务请过来收钱。
头一个疗程内的按摩、牵引、振骨必定亲自上阵,边做治疗边做思想心理工作,并适时推出多疗程治疗的优惠方案,如果提前续费可以把正在治疗中的疗程也算进来一起优惠。
很多病人在第一个疗程结束前都会提前续费,看火候到了,王师傅就会巧妙地把病人转交给小刘小朱来照应,并当着病人的面对他们进行细心的交待。
如果头一个疗程没有「嚼乱」,第二个疗程王师傅还会继续,有时还会趁院长来这边之机,让院长给会诊一下。
院长是王师傅的师傅,正儿八经拜过师傅学过中医的,他的师傅是一个中医方面的专家。
师出名门的院长,经过多年的临床历练,很擅长把抽象的医学问题用通俗的语言描述出来,对治疗前景的判断非常清晰让人感觉触手可及,还有他那股既是院长又专家的气势也让人无法置疑。
如此一来,只要能出得起这份钱的,就没有不愿意接受院长开出的治疗方案的。
医院员工住在离医院不远的一间老房子里,这间老房子是由院长的小姨阿娣帮大家租的,楼上楼下各4个房间。
住在楼上的有葛主任两口子、梅中医、谭医生和小虎。梅中医有一手祖传的中医接骨和治疗跌打损伤的绝活。
谭医生是中医学院大专毕业的,主要是为喜欢看中医的人开方抓药,也做针灸、艾灸、刮痧、拔火罐等。
第93章 西医门诊
住在楼下有房东老太太、阿娣、李护士、刘护士。阿娣在医院做财务,忙时也帮着配药。
李护士和刘护士都是中专护理专业毕业的,李护士年龄稍大一点正在谈恋爱,男朋友在苏州打工。
梅中医下班闲暇时要么就关在房间做药膏,要么一个人在医院附近遛街、喝小酒,因为他们住的地方是一片老旧住宅区、酒馆少。
他一般不喝醉,但一定要喝高兴,梅中医喝高兴了就喜欢唱歌,唱得很投入、很动情,也很好听。
他唱的歌主要有两种:一种是用方言唱「土歌」,大家都听不懂;
一种是用他那家乡腔普通话唱江西民歌小调,包括很多红色歌曲,他这种歌大家都能听得懂。
梅中医喝了酒唱了歌后,懒得走路,常常不回房间睡觉,就在按摩室里睡。
王师傅、小刘、小朱都回家住。西医门诊里的那位老医生也没有和大家一起住,他住在离医院1里多路的他儿子家里。
老医生姓曾,原是一名乡镇卫生院的妇产科主治医师,儿子大学毕业后在经开区工作,并在经开区成家落户,老伴退休了要来温州带孙子,他拗不过老伴,办了提前退休也来了温州。
他来时刚好遇到这个医院开张,急需一名老资格的医生来撑场面,他是主治医师本就不是真心实意地要过退休生活,双方一拍即合,很快就签定了合同。
曾医生身材胖胖的圆圆的,皮肤有点黑,头发脱落了很多,剩下的头发已经变黄变白了,稀稀疏疏地,连头皮都遮不住;
胡子也不多,只是下巴上错错落落地散着几根;
一副眼镜放在抽屉里,平时不戴,只在诊病开处方、读书看报时戴。
曾医生到办公室后,先泡杯茶,再上个厕所,然后就坐下来稳稳当当地、慈眉善目地等待病人来就诊,偶尔也翻翻书、看看报。
曾医生年龄比西医门诊这边的人大很多,也没有和大家一起住,但和大家并不生分,只要没病人,他在读书看报之余经常摘下眼镜来和大家开玩笑,有时让李护士谈谈和对象处得怎么样;
有时劝刘护士找对象,他可以给她当很好的参谋;
有时扯一些半真半假、不咸不淡的话来把大家逗开心。
曾医生不仅是西医门诊这边的门面,也是整个医院的名片之一,他的大照片被张贴在医院的玻璃外墙上,那6张按摩床的招牌效应也不一定比得上他,再加上他人缘最好,葛主任夫妇和王师傅都很尊重他。
王师傅虽然是院长的徒弟,业务量也很高,但他毕竟不是正儿八经学医的,也没有职称。
曾医生以前在乡镇卫生院当的是妇产科医生,现在坐门诊什么病都看,转行当了全科医生。
他从医生多年、经验丰富,病人进来以后,只要问一两句就知道大致是什么病、该用哪套「组合拳」了。
不过他脾气好、耐得住性子,即使心里早就有谱了,还是会非常认真、非常耐心地听病人叙述,时不时地用缓慢的语速插一句:“是,你这个病就是这样的。”「晓得喽,你这个病就是需要治。」在问诊时,他总把眼镜向下拨一点、眼珠向上抬一点,让他那因年老而稍得略微钝涩的目光,从镜框上沿射出来投向病人,给人感觉是既有点古板又有点滑稽,既驾轻就熟又神情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