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槽很少一下子说这么多的话,偏生语速又快,小六子一时听见,半晌没消化过来,两人便这般站着。
湖畔上来回穿梭的人瞧着两人好奇瞧了过来,那张庆也正好揣着饭盆路过,到处嚷嚷:“两人傻了,哈哈哈,牛家村的傻了……”
小六子兀地反应过来,脸腾地升起一抹红晕,急的语无伦次:“舅,你误会了,不是,不是为这事儿!”
一贯稳重的小六子急的拔腿就跑,牛槽瞧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升起一个大大的问号:不是为这事儿是为啥?
为啥,十几天后,牛槽才晓得原因。
那是1977年的10月21号,厂里的考核刚结束,人人都揣着包子馒头边吃边笑闹,忽而厂子门口卖报小童嚷嚷着跑过:“卖报啦,卖报啦,高考恢复啦!”
牛槽站在厂子门口,定了半晌,趁着小童过来时掏钱买了一张,果然见上头白纸黑字赫然印着:全面恢复全国高等院校招生考试,以统一考试、择优录取的方式选拔人才上大学!
眼前车水马龙,身后人色匆匆,牛槽瞧着这行字,忽而明白了小六子近来一直闷闷不乐的原因。却原来,他从未忘记过念书。
可是,他都已经快满十八了啊,作为一个成年人,肩上的担子何其之重,成家立业,娶妻生子,奔波生活,照顾老母,每一样都是他必须完成的,无人可以替他分担。
漫漫人生,谁都曾有年少轻狂的愿想,但同时也有难以挣脱的责任和担子,无人负重前行,便要自己咬牙担上。
牛槽一瞬间升起一股子自嘲,他先前如何觉得小六子是为了儿女情长啊,他家侄子,从来都不是那般的人。
牛槽将手中那张散发着墨香味的报纸揉成一团,扔在了角落中,此后再也不谈。
小六子也好似忘了这事,渐渐好起来,一门心思扎进了缝纫工作的学习中,最终考核中成绩竟然跟牛槽不相上下了。
牛槽端的是感叹,这人还真是勤能补拙啊,小六子其实最初不是做缝纫的料,而他是天生擅长这行当,现下小六子竟然是赶上了,牛槽生出一股子江山代有才人出的感觉。
只是,他倒也没什么感觉,毕竟除了六子,旁人同他还是有着明显差距的,比如江晚歌那边,近来接了不少大单子,那些徒弟虽然在锻炼中渐渐能够独当一面了,却依旧缺乏全面坐镇的人,遇到事情时时慌神,必须得他出马。
至于这个坐镇带领的人,便不是那般好培养的了,牛槽将近一年时间都没有发现这种人才。用江晚歌的话说,大约就是「三军易得,一将难求」。
牛槽有些担忧,若是自己离开姑苏,也不知道江晚歌能不能撑得起这般大的摊子,他是他眼睁睁瞧着他发展起来的,若是结果不那般好,牛槽还真是不忍心,甚至想着若不以后再来指点指点,等他彻底找到能撑得住的大师傅再走。
十月底的一天,树叶子一夜之间铺满了大地,大街上洋溢着高考结束的喜庆,姑苏市厂的负责人也一直神神秘秘地,好像在蓄谋着什么大事。
厂里都说会来一个神秘人物,甚至还有可能寻找合作者,个个都摩拳擦掌,准备好好表现,在临走时自家厂子谋得个好机会。
“你舅呢?”小牟睁眼见牛槽那床又空了,恨的将枕头拍的砰砰的。
小六子淡定翻开一本书:“不晓得。”
“不晓得不晓得,不晓得个鬼,八成又是去江晚歌那儿了!”
小牟气的哼哼,这牛槽天天跑去江晚歌那儿当苦力,图个啥啊,真是傻。
小牟心中自觉将牛槽划成自家大哥,瞧不得他吃亏,而他又不晓得江晚歌偷偷寄了钱给小琴,自然心中不满。
小六子狭长的眼尾扫过书本最后一行字,心中有些担忧,刚才他舅其实对他说了,江晚歌接了一批大单子,他怕他撑不了,自己又快走了,想去阻止。
他心中觉得舅舅的行为不合适,管江晚歌作甚,左右人家的事,最好别替旁人做决定。
可是,小六子又无法劝说舅舅,毕竟舅舅的决定也不是他轻易能左右的,他也无法替他做决定。
牛槽去时,江晚歌正指点着一批人将箱子鱼贯运到租住的厂房里来,牛槽心事重重,倒衬托的江晚歌愈发春风得意的。
“我有件事想同你说。”牛槽拉着江晚歌。
江晚歌一脸喜色,拉着牛槽道:“巧了,我也有事想同你说呢。”
第92章 好手艺不如烂机器
牛槽以为江晚歌总算是听得下他的劝了,安心等着江晚歌安置完那群搬箱子的人,眼睁睁瞧着他们将一台又一台的机器往厂房里搬,很快每个人的座位前便都放置好了一台。
牛槽无事,好奇瞥了几眼,发现那些机器看似像他们当下用的大头机,但细看却又不是,并没有脚踏板。只是,要说出这是个什么玩意儿,牛槽却是木的法子的。
“这是?”牛槽坐在走廊上,朝着走过来的江晚歌问。
江晚歌见那边的事情安置妥当,过来拍干净手上的灰,对牛槽的问话笑而不答,招呼牛槽起身,拉他去了办公室,将上好的碧螺春取出,细细用刚运来的泉水泡好,而后推杯换盏给牛槽。
“你有什么事情要找我?”江晚歌这才开口,却是岔了话题。
牛槽于是忘了那些机器的事情,推心置腹讲了自己的想法。
“江公子,我觉得,你不该接上海那批单子。”
说起来,这批单子还同牛槽有些干系,便是上次牛槽替设计衣服的江太太其中一位同学带来的。
却说那同学爱极了牛槽给做的一身衣裳,穿着出入好些重要场合,逢人便介绍,讲述这衣裳背后的故事——
当然是江晚歌编造的,不过这衣裳确实是做工设计都别致,这王婆自夸的行径还是有些效果的,吸引了上海市一家服装品牌的注意,希望能与这位设计师合作,帮忙做一批冬衣。
江晚歌同他讲这事时,牛槽倒是没什么意见,帮忙设计几件衣裳款式对于他来说不是什么大事儿,他自然是乐意的。只是,在听到这次衣裳的件数之后,牛槽有些担心。
“哦?为什么不该接?”江晚歌倒是没直接同牛槽争辩,而是选择倾听。
牛槽于是开门见山地说出自己的担忧:“我怕你撑不起来。”
这次培训到年底结束,满打满算也就两个月了,结束后牛槽自然得回去,可两个月必然做不好两万件的。
“你是觉得太多了?”
牛槽点点头:“按照我们目前的规模,两个月做一万件顶多的,若我走后,有个什么玩万一,我怕你来不及交货。”
江晚歌心中忽而有些感动,这个憨憨的男人,他设想过他的很多面性,比如假傻谋取更多,比如真傻不懂人情,可后来发现那都不是他。他不傻,他也不为谋取更多,他只是赤诚而已。
面对着这般的真心,他自然不会藏私,拍拍牛槽肩膀,起身:“你指的万一是?”
牛槽和盘托出:“你手下这批人,独当一面的都有,但统计大局的没有,若是寻常时候倒也便罢,一群人互相有个照应也足够了,现在却是面临一个问题,这批衣裳都是冬衣,必然不可能是套头的,纽扣也不成,上海那头不兴这个,得用拉链,但咱们厂子里,没有足够的熟悉的拉链安装工啊。”
江晚歌愣了半晌,忽而笑了,笑着笑着将那快凉了的茶水推给牛槽,自个儿就着手中那杯一饮而尽。
牛槽以为他在-嘲笑自己,心道,他有解决的办法倒是好,这反应是他多想的意思了?
牛槽其实是猜对了一半,江晚歌确实是寻到了解决问题的法子,只是他并不是嘲笑他,他只是有些感动。
这些年来,他们兄妹相依为命,除了彼此会为自己考虑,旁人巴不得将他们吃干抹净,连骨头都不带剩的,还真没遇到过如此窝心的。
不过这些年来,江晚歌已经习惯将所有的情绪都放在心里了,也没流露太多,拉着牛槽起身,递了他一沓说明书,又想起来牛槽不大识字,干脆自己给他讲。
“这批机器你看到了吧?”江晚歌指的是刚才运来的那一批。
牛槽点点头:“为何要买一批新的?”
旧的也能用啊,牛槽节俭惯了,总觉得有钱也不是能这么花的。
江晚歌笑笑:“你啊,这是只知其一。”
这批机器,其实并不是传统的大头机,传统大头机是脚踏式缝纫机,便是代替人工缝纫,还是脱离不了人的,操作人的细心程度、水平能力,都对其造出来的衣裳影响甚大,说白了便是加快效率,却无法提高质量。
但是,这一批新式缝纫机却是不一样,这是国外进口的先进工业缝纫机,只需按照尺寸整摆好,控制好距离,机子便能自动缝,十分方便,而且做线工整,几乎一丝针脚都没有。
“你是说,这个能解决拉链安装工人短缺的问题?”牛槽觉得不可思议。
在国内,拉链安装工人是个挺大的缺口,主要是由于这项工作要求高,操作难度大,但服装制造暂时还没发展起来,没什么专业培训的。
另外,便是有这项培训地,人们也多不愿意去学,因为技术涉及太狭窄,落脚机会很少。因此,这类人手奇缺。
江晚歌这批单子如果接下来,牛槽最担心的便是拉链安装工。
如果他在,还可以给他们排布好人手,合理利用每个人的技术长短分配,弥补没有专业人手的缺憾,但他不在,他怕他们届时乱了阵脚,别说拉链安装,连旁的模块都完成不了。
现在,江晚歌指着这么些机器,竟是如此笃定?牛槽不信。
江晚歌指了指牛槽,一副「我就晓得你不信」的模样,然后将牛槽带到厂房,打开一台机器,随便叫了一个路过的新手:“你,将这条拉链安装到这布料上。”
那新手一脸纳闷,不过还是乖乖听话照做,将拉链同那块布放在一起,排布齐整,然后开了机器,工业缝纫机便飞快点阵起来,一起一落不过几秒,江晚歌拿起那布,朝牛槽示意一番,又摆好另一半有样学样。
很快,另一块布也装好了。江晚歌将两块布递给牛槽,牛槽不敢置信地按好接口,一拉,两块布便完美地合二为一了!
拉链顺滑齐整,布料宛若天成,颇有古人天衣无缝之意。
“怎么样?”江晚歌得意地朝牛槽昂起下巴。
牛槽讷着嘴,半天没言语。
江晚歌点评:“这就叫啊,好手艺不如烂机器!”
第93章 传说中的「顶风雪」……
这头江晚歌同牛槽介绍了这批工业缝纫机后,牛槽整个人如着了魔似的沉迷进去,天天摸着那机子,连学习的事儿都抛诸脑后了。
还是小牟天天在那儿嚎,牛槽才反应过来:啥?顶风雪要过来了?
“是啊,牛槽哥,我跟你说,可得好好准备,指不定让那顶风雪给看上,可不比江晚歌那货顶用多了。”小牟提到江晚歌便嗤之以鼻。
牛槽也不晓得他为何对他敌意如此之大,人江晚歌好像也并没有怎么得罪他,每次问起时,小牟都拍着胸脯说觉得他使唤牛槽,他这是在替自己兄弟鸣不平哩,但齐齐却一针见血地点评,说是怕江晚歌生的好看,小牟同性相斥罢了。
小牟可不这么认为,小六子生的也好看,甚至是不比江晚歌差的,比之当年的柳先生更是绰绰有余,也没见他怎么不喜欢小六子啊。
每次他这般说时会故作亲昵地勾起小六子的肩膀,小六子颇无奈,扯他作甚。
小牟这招却是有用,齐齐便不再言语。
其实吧,小牟心中是愧疚的,六子啊,抱歉啦,拉你当个挡枪的,免得齐齐扯了他的遮羞布。
齐齐说的对嘛,他就是嫉妒江晚歌,凭啥他一穷二白长得磕碜,他便样样都好,人还帅气。哼,老天爷真是不公平地紧!
牛槽却是不能明白敏感如小牟的心思的,他除了在柳先生那里体会过些微酸意,旁人几乎无法影响他分毫。
小牟只能呜呼哀哉,他同牛槽的悲喜在江晚歌身上并不相通。好在,他们的悲喜在顶风雪上是相通的。
姑苏市服装厂在最后临近结业时,找来了风雪村的厂长,也就是顶风雪的厂长,风雪康。
彼时的风雪康不过三十右五,将将比牛槽大了七岁,并不算多大的的年龄差,瞧上去那身范儿却是不同于牛槽的木讷青涩,倒不比牛队长之流的差,可那范儿又不同于他们的「官派」,更多是一种稳重,给人以笃定的信任。
牛槽第一眼瞧见这人,呼吸就停顿了片刻。
风雪康是以授课的形式给众人讲了,内容很广,却精炼到了短短半天,从制造到合作再到品牌意识,还讲述了行业发展前景以及当前国际需求,众人听的那叫一个云里雾里。
“他说啥?啥潮流,啥心理?”小牟指着台上,完全没听懂。
牛槽没搭理他,认认真真地拿着笔记记。旁边的小牟自讨没趣,还被风雪康注意到了,朝这边瞟了好几眼,倒是巧,视线被小牟身边的牛槽吸引了去。两人课上一问一答,对了不少问题。
不过,顶风雪并没有众人想象中的有可以合作的机会,人家只是单纯授课,半天结束便夹着材料准备走了。
“这,这咋走了呢?”小牟指着风雪康背影道。
小六子淡淡道了句:“大约是想让我们好好消化吧。”
小六子这话说的十分有意思,既表达了风雪康讲课太快,又没有给他拆台,却由此让风雪康再次注意到了这边。
他顿下步子,朝着小牟跟小六子走来,客气道:“两位是没有听懂吗?”
说罢不待他们反应,问了其他人同样的话。
哪有人会承认自己没听懂,这不自认水平不行嘛?
因此个个连乎摇头。风雪康于是又回头问小牟跟小六子:“你们没懂吗?”
“对,没懂。”牛槽忽而开口。
风雪康的视线从小六子身上转到牛槽身上,依旧是那副客套的模样,眼中却闪过一丝诧异。
这个人,他刚才来回交流过许多次,留下了不浅的印象。他明明是个悟性挺高的,如何会同这两人一起搅毛的?
说起来,风雪康晓得自己确实讲的有些浓缩的,因为此次姑苏市服装厂确实是抱着一份藏私之心,并不想他给他们讲太多,毕竟是两个市,发展还要竞争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