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那一年的冬天，他记得十分清楚，村里老村长去世了，那是个德高望重的老人，一辈子未婚，几乎将一生献给了村子。
他没有家人，但村里人人都是他的家人，所有人莫不悲痛万分。
人去世了都得做身好看的衣裳，老村长没有家人跟后代帮忙做衣裳，死时穿着破旧的棉衣，人人瞧了莫不酸了鼻子。
于是，众人决定搭把手，一起帮老村长做身好衣裳，以至于下葬时不那么寒碜。
可是，那时候一年的布票已经用完了，家家户户都裁了新衣裳准备过年的，没有多余的布票。
新任村长于是提议，大家一起出点钱，然后去集市上唯一那家缝纫铺里买布票，再做成一套寿衣，让老村长风光下葬。
这个主意得到了众人的一致认可，大家掏出钱凑了凑，也算是不小的一笔，郑重交给他，让他去集市上找裁缝订购件衣裳。
这世间的事情，往往是冷漠中带着些温情，同时温情后又酝酿着冷漠。为什么选择他去呢？因为风雪康是个孤儿。
旁人家，但凡有父母的，哪怕父母自己多跑两步，也不愿意孩子吃上那么一点苦。
可风雪康没有父母，他的父母在最艰难的时候已经死了，死在了光明前头。
风雪康知道自己是吃百家饭长大的，队里有个什么苦活儿累活儿需要他的，绝对是义不容辞，更别说老村长还是那般德高望重的人，他心中没有任何怨言。可即便如此，这一次还是让他吃尽了苦头。
彼时恰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路边屋梁上的冰锥子跟铁似的，折射着太阳的光芒跟，似刺刀一下便能穿破最僵硬的皮囊，夺取一切鲜活。
若是仅仅这样便罢了，风雪康还能咬牙裹紧衣裳赶快些过去，可惜天不从人愿，半路的时候竟然下起雪来。
那一天的鹅毛大雪风雪康一辈子都忘不掉，大约像棉絮吧，被天女纷纷扬扬地撒在天地间。
后来他一门心思做羽绒服也是因着那一天的雪太大，大到天地间的一切都好似要被吞噬。
他发誓要穿上这世上最暖和的衣裳，也要让无数同他一样的贫穷人家穿上这世上最暖和的衣裳。从此以后，他要让一切的寒冷都被阻挡在外！
那一天，他顶着风雪步步往前，终于咬牙到了目的地。
到了集市上后，他哆哆嗦嗦地掏出怀中的钱，已经冻成了坚硬的冻纸片，他怕钱太脆，被弄断了，小心拿出，准备放在怀中捂。
裁缝铺的老板被他感动了，握着他的手，收了那钱，给他到了热水，连夜将老村长的寿衣给缝制了出来。
那一天，他感受到了寒冷，也体会到了温暖。
此后，村里成立缝纫组，他又组建服装厂，带领一个小小的村企脱胎换骨，成为今天的「顶风雪」。
这宏大的一切，都源于当年那抹顶雪前行的小小身影。
大风起于青萍之末，成就孕于苦难之时，无论之后的风雪康如何的跨步万里，对于那顶雪前行的精神，永远是熟悉且感怀的。
因为，那便是这一切的起源。
思绪回转，风雪康的视线从遥遥落定的窗外收了回来，房内的暖气已经开到了足够大，他额头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身后「傲牛」众人也逐渐缓了过来，个个开始从裹着的羽绒服中伸出手，就着面前准备好的火锅吃了起来。
六子没吃饭，他年纪还算轻，体质因为常年锻炼的关系也很好，比那几个年轻人恢复地还快。
他脱下里三层外三层的羽绒服，站在风雪康身边，同他一共遥遥瞧着眼前的苍茫。
“风总，咱们什么时候开始？”
风雪康笑笑，没回头，似是对六子的靠近没有丝毫的诧异：“不急。”
说罢微微别开头，朝着旁边候着的秘书：“别的几家来了吗？”
秘书摇摇头：“刚接到邗江刘庆的电话，说是被困在半路，一时半伙儿赶不来，得等交通恢复才行。至于另外几家，直接回复不来了。”
风雪康没有丝毫诧异，不来正常，毕竟这次机会，这些鼠目寸光的人根本就不知道有多难得。
而刘庆这种能看出机会难得的人，却少了一份顶风雪前进的狠劲和魄力。
其实，结果如何，一目了然。
“哈哈哈……”
室内的人都被这突然爆发出的笑声给吸引了过来，纷纷好奇朝着声音主人看来，却是风雪康。
风雪康从窗户前转过身，朝着众人道：“你们「傲牛」，果然是一只骄傲的老黄牛啊！”
踏实、肯干、倔强，一旦往前绝不退缩！
“这次机会，非「傲牛」莫属！”风雪康豪气道，“大家也不需要准备了，休息好了之后就在咱们姑苏逛逛，今儿个我老风做东！”
众人正吃火锅吃的满脸油，闻言呆愣愣瞧着风雪康，直到六子笑着应和「那大家还不好好玩」，众人这才欢呼起来！
连牛槽，都难得露出了宽慰的笑脸。
第213章 与「狼」共舞
说是在姑苏好好玩，却也没玩出什么花样来，六子很快跟风雪康进行沟通协商，结束之后便马不停蹄回去准备了。
牛槽这次雪夜推车的经历落下了病根，在姑苏的第二天开始发烧，整个人迷迷糊糊的，小牟彻夜照顾他，连眼睛都没合上。
牛槽迷迷糊糊中见着小牟衣不解带照顾的模样，心中感动，儿子小三子待他都没有小牟待他好，不禁握着小牟的手，久久说不出话来。
小牟知道牛槽在想什么，拍了拍牛槽手安抚：“大哥，没事的，我在呢。”
自从年轻时，牛槽掏出全部身家给他还了钱开始，小牟便发誓，要一辈子待牛槽如亲兄长般好。
此后一生，他也如此照做了。他小牟这辈子纵然有千般缺点万般不好，可在遵守诺言上从来没有食言过。
当然，他这辈子的诺言也不多，同牛槽的这一个是最重要的。
“辛苦了。”
小牟摇摇头，忽而想到什么，悄悄往门口看了眼，有些迟疑。
牛槽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按了按太阳穴，艰难起身。小牟见状赶紧扶着他，将他半靠在床头：“喝水吗？”
牛槽摇摇头：“你刚才想说啥。”
小牟顿了顿，良久：“嗨，没啥，就是想问你要不要出去玩玩，听说这个姑苏啊……”
牛槽静静看着小牟，也不拆穿，等他再也说不话来才道：“说实话。”
小牟愣了，原来牛槽看起来两耳不闻窗外事，人又有些木，其实心中什么都清楚。
昏暗的房中，小牟只觉得牛槽的眼神锐利非常，跟高压灯似的，灼地他有些不自在，别开眼去：“听说，六子同风雪康开了个秘密的会。”
本来「傲牛」跟「顶风雪」合作，开会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可风雪康跟六子这个会不是什么公开的会议，参与的人员只有他们俩。
由于这个会议开的隐秘，阿斌见到之后便多瞧了两眼，同小牟絮叨了这事儿。
小牟记在了心上，照顾牛槽的时候不免多看了几眼，这一关注才发现，六子跟风雪康居然时不时在开会，也不知道具体商议什么，连「顶风雪」的人都没参与。
小牟心中觉得不大对劲，跟猫抓似的，牛槽一醒来便欲言又止地同他讲了。
牛槽听完表情都没变，伸手指了指窗户方向：“开一下吧，太暗了。”
小牟不明白牛槽这是记没记在心上，想说啥，忍住了，照着牛槽说的老实做了。
窗帘一打开，阳光落进来，窗外的雪洒亮洒亮的，趁的大地一片雪白。
别说，雪后的天，还真是别有一般风味。
牛槽起身，小牟赶紧上前护着他，牛槽朝着窗户前挪了挪，站定，瞧着窗外大片的白：“人啊，心敞亮些，就没有什么了。”
小牟知道牛槽意思，可他还是觉得不放心：“可……”
牛槽挥挥手，示意他安心陪着自己看雪景，别再谈这些了，小牟只得作罢。
很快在姑苏这边的事情结束了，「傲牛」一群人修养好生息便回了去。
众人一路载歌载舞，好不欢快，连牛槽都忘了身体的不痛快，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哪里晓得，他们的愉快回去后便烟消云散了。
路上的雪还没完全化掉，所谓的「霜前冷，雪后寒」，没有完全化掉的雪在比较低的气温下都结了冰，司机没有时间的限制，回来开的挺慢的，一路上将将走了大半天才到高山市，众人都昏昏欲睡，车上气氛安逸祥和。
到了高速公路下车点时，司机打了个瞌睡，赶紧回神，生怕有什么事儿，就这一低头一抬头的时候，吓得脚下一个刹车猛踩。
“妈呀！”司机惊呼出声。
车上安安静静的，暖气打的也足，人人昏昏欲睡，被司机这一顿一叫唤，个个都清醒过来。
“怎么了？怎么了？”众人纷纷抬头道。
牛槽年纪大了，盖着被子依旧在打呼噜，声音老大的，他也没什么动静，依旧酣睡着。
六子反应快，一眼就看到了马路入口围着一群人，密密麻麻的，举着牌子。
六子心中一惊，还以为咋回事，再定睛一瞧，居然看到了不少熟面孔，赫然是高山市服装厂的领导。
“停下吧。”六子朝着司机摆摆手。
司机于是将车停在路边，六子又示意他开车，径自走了下去。
下面的人见着是六子，有些忐忑，愣了愣，互相偷偷推了推彼此，半晌没人敢上前。
最后，还是周有财鼓起勇气，咳嗽两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
“朱总，您好。”周有财硬着头皮迎上六子刀锋般的眼神。
本来化雪就冷，偏生六子的眼神又是寒上加霜，恁是周有财觉得自己皮厚肉多也不禁抖了抖，生出想退缩的意味，可想着众人对他的叮嘱，硬是没动。
“嗯，你说……”六子继续盯着他。
冷风呼呼地吹着，路边行人不多，瞧着这边的动静纷纷转头看过来。
周有财扫了眼客车，发现里边的人也都探头看来，咬咬牙，一跺脚：“我们知道你们去了「顶风雪」，但我们……不同意！”
周有财说前边的话还有些没底气，后面也是抱着破罐子破摔的想法，胆子壮了起来。
此话一出，众人都跟着附和。
“是啊，我们不同意。”
“那「顶风雪」是什么企业啊，将姑苏大大小小的公司全部吞并了，岂是什么善类？”
“牛董呢？牛董同意吗？”
“我们要同牛董反映。”
……
这些人里不少都是服装行业协会的会员，先前已经同六子对阵过了，但六子从来不是牛槽那样的人，他不屑同弱者浪费时间，根本不想等到说服他们，便独断地做了决定。
因此，这些人在得知消息时，已经是傲牛离开之后了。
“哦？不同意……”六子看了众人一眼，嘴角忽然撇出一个冷冷的弧度，“呵，鼠目寸光。”
“你……”众人被六子的态度激怒。
正僵持着，听到动静的牛槽被吵醒了，在小牟的搀扶下下了车。
“牛董……”
牛槽挥挥手，示意众人安静：“我知道你们担心，可是啊，便是「顶风雪」是一匹狼，咱们也得有与「狼」共舞的勇气啊！”
身在世界丛林，绝不可能一路无恙，是生是死，各凭本事！
第214章 「筑巢引凤」……
牛槽的那句与「狼」共舞深深刺激着众人的心，纵然他们并不愿意去接近这匹狼，可作为一个小老板，又如何可能不知道目前的行情与社会形势呢？
他们虽然对六子防备心甚重，可对于牛槽一惯是敬重的，这个割肉喂鹰的人，他们不觉得他会坑了他们。
外加牛槽的身体十分差，在风雪中站了一会儿便脸色发白，额头密密麻麻冒出了冷汗，周有财瞧着不对劲，赶紧上前扶着牛槽：“牛董，您先上去吧，咱们后面慢慢说。”
后面的周东安跟管东也赶紧上前，几人将牛槽团团围住，护送去了客车上。
牛槽咳嗽几声，没说什么，以为这事儿就这么结了。余下的众人见状，鱼贯上了车。
车下的人见打头的都没说啥了，更不可能有什么反应，面面相觑，未作反应。
回来后，牛槽身体还是没好利索，就这么折腾着好好坏坏，一下子就耽误了许久。
这期间，牛槽将大部分的事物都给放了，制造这一块的负责彻底给了阿斌，人事这一块全权给了小牟跟小三子，凤儿则依旧在对接外贸事物。
不过，由于外贸行情泥沙俱下，凤儿现在渐渐也减少了出差，大部分的时间在厂里协调便可了。
同时，大部分外贸业务有所阉割，这一块给傲牛带来的利润也是越来越少，逐渐成了不那么被重视的一块。
凤儿压力很大，希望能谋求改变，虽然六子跟牛槽从大方向在选择转移战线，但作为凤儿一直在主要负责的业务，她对于外贸还是有感情的，几乎是付出了所有的青春。
她想当臂挡车，最后靠着自己的一点点努力，给这块行业谋取一个体面的结束。
因此，便是六子伸出橄榄枝，希望她能够去负责处理对外投资业务，凤儿还是婉拒了。
虽然，凤儿心中觉得十分不对劲。
他们同样都是傲牛的，便是工作分了两个大方向，一个传统产业，一个轻型服务业，可为什么六子要郑重来问她，愿不愿意接收对外投资呢？这个，不是公司的任命，不就牛槽一句话的事情吗？
换句话说，要问她，她当然希望坚守自己一贯付出心血努力的地方，可要真的公司一纸文件下来，她根本不会说二话。
凤儿不明白六子的目的。
凤儿不明白，旁人更是不明白，六子那派的人忽然变得忙碌起来，牛槽这边却依旧是中规中矩的，什么风雨欲来的想法都没有，连带着之前去「顶风雪」的事情都好像也只是一次简单的交涉，除了刻在灵魂中「雪夜推车」的经历，让人生出的精神气，怕是此生再难忘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