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沉默的站了多久。明明与林娇娇的距离并不远,他却只觉得隔了万水千山,海角天涯。
好不容易振作心情,他才极为缓慢地步上红木台阶,坐到林娇娇身旁,抬手轻抚上她绝世无双的容貌。他的手颤抖得厉害,怎么也控制不住。
打仗时无论陷入多么绝望的险境,他都从未害怕退缩过。然而这一刻的触碰他却害怕得不得了。
他牵住林娇娇冰凉得几乎失了温度的柔荑放在心口处,静静注视着像在沉睡中的林娇娇,欲言又止。
羽儿送大夫回来想进屋照顾林娇娇,林林云却来朝她摇摇头,示意让燕怀舒和林娇娇单独呆一会儿。
府里请了几个大夫都不行。看来……他的宝贝女儿真会……想到这儿,他又难过起来,眼泪就藏不住了。羽儿难过的同时还得宽慰林云来,弄得彼此更难过。
“娇娇,与往常一般与我说说话。你还记得那年我从济城给你带了御寒的狐裘吗?你嫌太艳,便将其裁成了锦被,说晚上盖着睡时就像我在身边保护你一样。如今我也在你身边,你会醒过来,对么?”
林娇娇仍旧没有任何回应,燕怀舒的心又沉下几分。
话分两头,钱宝莱请好陆向谦,就和燕雪灵三人一起乘车快马加鞭赶来林府。
到了林府,那些下人见钱宝莱来势汹汹,以为她是来捉奸闹事,怎么也不敢开门。还是燕雪灵将下人们狗血淋头的骂了一通,他们才打开门让钱宝莱进府。
有燕雪灵在他们也不敢怠慢,遵着燕雪灵的话将钱宝莱和陆向谦带到林娇娇的闺房前。
林云来和羽儿远远瞧见钱宝莱带着人来找事。一个不知所措,一个又气又恼。不等林云来支声,羽儿先呛声道:“你来做什么?想看我家小姐笑话吗?还是说来捉将军与我家小姐的痛脚?”
林云来厉声喝道:“羽儿不得无礼!”
羽儿才不甘愿的退到一边闭上嘴巴,眼睛却仍狠狠地瞪着钱宝莱。
不等燕雪灵说话,林云来就悲痛的开口:“夫人来此未及远迎,是我怠慢了。小女与将军感情深厚,如今在弥留之际,还请夫人体谅体谅,让他们有情人多待一会儿。”
听在陆向谦耳中却倍感讽刺。听听,这就是钱宝莱要救的那家人对她的看法——她只是个善妒自私的女人,连有情人最后的相见都来破坏。
她这么做又何苦?不如让林娇娇就这样去了,还能当个名副其实的将军夫人。
钱宝莱却不管他们说什么,径自就要推门进屋。羽儿生怕她真的打扰到屋里头的二人,急忙闪身去挡在屋门前。
燕雪灵又急又气,一把将羽儿扯开:“你们简直不识好人心,别耽误嫂嫂带人救娇娇姐。”
钱宝莱不是来闹事,而是来救人的?林云来和羽儿有一瞬间的怔愣,无法消化燕雪灵的那句话,等见到钱宝莱身后的陆向谦才反应过来。
林云来见过陆向谦,当然知道他是御医。那么说来,钱宝莱真的是来救他的女儿?
钱宝莱已经推开门快步往里走。林娇娇的闺房有着一股好闻的女儿香。轻纱幔帐,案上古筝琵琶,墙上壁画高悬,月椅花瓶,暖炉焚香,端得是一派高洁典雅。和林娇娇其人简直相得益彰。
可惜此时的钱宝莱却无暇拿她的闺房和自己的对比,掀开白纱就见燕怀舒坐于林娇娇的卧塌边,紧紧将她的手握在自己胸口。
他低垂着双眸,一脸宠溺深情地凝视着昏迷不醒的林娇娇,似捧着世间最重要,最独一无二的珍宝般柔软,满身戾气早已消失殆尽。
此时此刻的燕怀舒仿佛只是个最普通的男子,在候着自己最心爱的人醒来。只要她稍微睁开眼睛,他就得到了世上所有幸事。
钱宝莱蓦然又思起那日坐在车辇里,他望着林娇娇时的模样。就是这般的缱绻情深柔情似水,所有坚硬在她面前都化为绕指柔。
钱宝莱的心脏猛地一缩,像是窒息般呼吸不得。她顿住了脚步,一切事物都变得虚浮飘远,只剩下眼前那对璧人刺激着视线。
陆向谦见她情况不对,正待开口询问。钱宝莱却先他一步恢复神思,快步上前:“我带了衡之过来,你快让他看看林小姐。”
听到钱宝莱的声音,燕怀舒先是一愣,随即怔怔望向她和陆向谦。
为什么她会在这里?是她带了陆向谦过来?
时间紧迫,陆向谦只朝他随便行了一礼,便步上台阶,“将军借过,让我来为林小姐诊治一番。”
燕怀舒才如梦初醒,很快将位置让出来,傻站在那儿看陆向谦拿过林娇娇的手把脉,然后开药箱。
“将军可否出去,待我专心诊治?”被盯人着看让陆向谦很不自在,他抬头对燕怀舒说道。
燕怀舒准备表态时却被钱宝莱拉着往屋外走:“你站在这儿会影响衡之的判断,先出去等等。”
燕怀舒被钱宝莱拉着走并没有任何反抗,他看着走在前面那身姿卓约的女人,心下竟然百感交集。
燕雪灵早在屋外劝好林云来。待钱宝莱和燕怀舒关门出来,几个人相顾无言,竟都默契一致的候在那里。
常言道,越是在乎一样东西越会容易失去,越想得到的答案越难找出来。就像他们这样,越是想知道林娇娇的状况,意识到的时间就越是过得缓不济急。
一柱香犹如十个时辰那般漫长。待听得屋里有动静传出,心焦的几人立即窜到了门前想第一个知道林娇娇的情形。
陆向谦打开屋门,只感一片黑压压的视物朝眼前涌来。待看清时竟是林羽儿和燕雪灵。
林云来又是卑谦又是焦急的询问:“陆太医,小女的情况如何?”
陆向谦目含深意地瞧了几人期盼的眼神,重重地长叹一声,道:“林小姐的五脏六腑多有损伤,加之撞到头颅,身体更是弱上更弱。能吊着一口气已是奇迹。”
连御医都这么说,那林娇娇真是回天乏术了。林云来步伐瞬间不稳,震惊得往后退了几步,羽儿连忙去扶稳他。
钱宝莱皱眉问:“真的救不活了么,衡之?”
小名
陆向谦敛眸,眉头紧皱,半晌不言语。羽儿又哭将起来:“不会,小姐不会死的!你骗人!”
他紧闭眼睛,在心里思虑良久才道:“我已经尽力护住林小姐的心脉,能不能熬过去就看她的命数了。”
众人刚一听还以为是噩耗,等反应过来才惊觉竟是好消息。燕雪灵追问道:“这么说娇娇姐还有希望?”
能护住林娇娇的心脉已是不易,难就难在:“我去开些强身补气护体的药方。只是其中几味药材异常稀罕,可能找寻不着。”如果没有那几味药材,就算林娇娇能熬过来,恐怕也活不了多长时日。
“不管是什么药材,我都能找得到。你说,我记着。”钱宝莱率先开口,没有半分矫揉造作,虚情假意。
林云来和羽儿都感激的望住她,为自己错怪钱宝莱的来意而深感罪恶。
燕怀舒未料到钱宝莱对林娇娇会如此仗义。他曾认为林娇娇和钱宝莱会因自己而变成敌人,谁会知道有朝一日,那个恶婆娘般的钱宝莱会为救林娇娇而擅自请来陆向谦。
他沉浸在对钱宝莱的改观时,陆向谦已经报出几个药名。听了之后就连在这些方面一向自信满满的钱宝莱都不禁皱起眉头:“有两样确实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要找起来会很困难。”
燕怀舒道:“宫里尚有些奇珍异宝,不如就让晚辈进宫向圣上说明,让他慷慨赏赐。”
陆向谦颔首,仍是愁眉不展:“关键在于林小姐能否熬过今日,若是……”
“我家小姐身体虽弱,但都能化险为夷,这次她肯定也会熬过来。”羽儿抢在众人面前,笃定的截口道。
这话出自林娇娇身边最亲密的丫鬟之口,确实有那么几分能说服人。
林云来朝钱宝莱和燕怀舒还有陆向谦深深行了一礼:“将军,夫人,还有陆太医,大恩不言谢。我唯有给几位磕个头……”他作势就要跪下,燕怀舒连忙扶住他:“伯父,使不得。”
“对呀。你是尚书大人,怎么能随便对我这样的人行此大礼?我先去安排人去挑有的药材。至于那两样罕见的药材我也会差人四处打听,尽快弄来。”
不是她不相信燕怀舒在宇成帝那里的分量,而是她也时常上敬皇室供品,若宫中真有此两种药材,自己怎么可能没听说过。
燕怀舒大概也知道她的担忧,并没有反驳:“那晚辈先进宫一趟了。”
陆向谦则被羽儿请去写药方,钱宝莱和燕怀舒也一同走了。燕雪灵就算很担心林娇娇的状况,但她也帮不上什么忙。见钱宝莱和燕怀舒离开,自己也不好再逗留。众人都散去了,林云来深深叹息着,便进屋照顾林娇娇。
一同踏出尚书府,燕雪灵先上的马车坐好,钱宝莱跟在后面。燕怀舒在旁边看着她上车,犹豫片刻才道:“谢谢你,小莱。”
正欲弯身掀开车帘的钱宝莱听到他的声音顿了顿,随后继续拉开车帘坐到了马车前。她没有立即合上车帘,而是掀着,后背靠在车边侧头望着他:“我小名不叫小莱。”
“……”燕怀舒只听得陆向谦喊她小莱,未曾想过这不是她的小名。他沉默半晌才问:“你小名是什么?”
“我娘喜欢喊我抱香。”钱宝莱盈着一双清透眼眸,如明月般皎洁柔和。
“抱香?”
“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我娘希望我能成为一个有主见,有原则之人。不随波逐浪,不畏人言语,故为我取这小名。只是自她过世后,再也没人这样唤我。”
燕怀舒内心突地收紧,不知该怎么说些安慰的话。他不言语,钱宝莱也不再理会他。准备放下车帘时又听得他道:“你可知你擅自找来陆太医为娇娇诊治,会害他掉脑袋?”
钱宝莱好歹也算半个定国公之孙,怎么都比一般的平民百姓清楚了解西屿的律例。可当时她并没有考虑太多。听燕怀舒这么一问,她的脸色刹那泛青了:“我只顾着要救人没过多考虑……怎么办?若是衡之因我而被贬职杀头,我就是死一百次也不能谢罪。我该怎么办才好?”想着想着,后果十分不堪设想,她的眼角就湿了一片。
燕怀舒见状柔声宽慰道:“你也是为救人,相信圣上能体谅。再者,你不说我不说,圣上又怎会知道此事?”
钱宝莱万万料不到居然能从燕怀舒嘴里听到这种欺君的话,“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真的打算欺瞒圣上?万一被有心人利用威胁,到时就晚了。”不知怎地,钱宝莱突然想起宇文星渊,还有他与林娇娇之间的关系。
时日颇长,她几乎都忘记了这件事。现下忽然想起也不知是好是坏,该不该对燕怀舒说。
思及刚才在林娇娇房中看到的一幕,钱宝莱才压下想说出来的冲动——即便说了出来又如何?林娇娇现在已经这副模样,燕怀舒待她又如此专情痴心,他定然不会相信自己。甚至还会觉得自己在落井下石,无事生非。
“我只是这么一说。医者仁心仁术,陆太医为救人破了律例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若圣上不分青红皂白就要定罪,我自然不允许。”
听来好像宇成帝不依他定了陆向谦的罪,他就要造反似的。为了林娇娇他还真是豁出去了。
能被人如此重视,她竟然有点羡慕。
“是我带衡之来的,于情于理都是我害的他。若他真的因此被贬职或是……”钱宝莱还是不放心。
燕怀舒拍拍她的头,说:“放心,有我在,他不会有事。”
“你能保证么?”
钱宝莱口头总说与陆向谦只是青梅竹马,并没什么其它感情。可在燕怀舒眼里看来却并非如此。
他能从钱宝莱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一如他逃避着对林娇娇的感情那般。他希望钱宝莱能顺从自己的内心,不必管其他事,这样才不会后悔。其他事交由他来处理便好。
“我向来一言九鼎。”
钱宝莱的脸色才稍微缓和些。的确,燕怀舒向她保证过的事从未食言。
钱宝莱放下车帘,车夫便载着钱宝莱和燕雪灵离开。燕怀舒也正准备踏上车辇,却看到陆向谦拎着药箱出来了。
陆向谦其实老远就见着燕怀舒和钱宝莱在府门外,两人之间不知说着什么。钱宝莱的脸色时好时坏,到最后燕怀舒还抬手摸她的头。
陆向谦拎着药箱的手不自觉握得更紧了。他泰然自若地步出府门,走到等他的燕怀舒面前。
燕怀舒先开口:“陆太医,此次真是多谢你了。”
陆向谦俊美的脸上有着难分悲喜的神色,他低沉着声音缓缓道:“不必谢我,我只是为小莱而来。”
燕怀舒明显能感受到陆向谦身上散发出的恶意。以前陆向谦在自己面前还总是避讳他与钱宝莱的关系。自从钱宝莱出事后,他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倒敢显露出来了。
“不管如何还是要谢过陆太医。律例的事本将军会向圣上禀明,你无需为此担心。”
“我从来不担心。燕将军,只要小莱开口,我能为她做任何事。若她能开心,为此付出性命又何惧?只是……”陆向谦俊逸的脸有着不可动摇的决然。正因如此让他漂亮的脸更加明艳,媚态天成。
一个男子竟能美成这样,燕怀舒当下心中一惊。若他生为女子,只怕会将林娇娇都比下去。
“只是什么?”
“你又能为她做到什么地步?若你无心与她纠缠,又何必将她困在身边,耽误她?”
燕怀舒愕然的同时陆向谦已经先行离开。回过神的燕怀舒目送陆向谦走远的背影,在心里细细体味他那话的意思。
燕怀舒不曾想去耽误钱宝莱,也早提出让她与陆向谦在一起的话。可是她断然拒绝,他也没有机会再提。
倒也不是没机会。只是担心他旧事重提,她又会置气。
她那么激动的否认,不就像是曾经的自己?害怕被拒绝而选择无视自己的心意,甚至还想过切断曾经的一切,从头开始。
罢了,这事总有一天得解决,先将眼前事做好再说。
宇成帝正在御花园里与宇文清晖下棋,听到林娇娇的事也十分关切,忙吩咐人去国库还有后宫那些嫔妃的宫殿处去问。但钱宝莱预想的没错,宫中确实没有那两种罕见药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