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下台阶,行至他身前,垂首嗅她脖间,一股极淡的墨香味——是昨晚的味道。
程念默不作声后退一小步,只听他道:“昨夜本侯未听清楚那首歪词,你再念一遍。”
程念环顾左右,试探道:“侯爷,确定要奴婢再念一遍?”
容策轻笑一声,“有何不可?”眼光瞟向玉春和香儿。到底是在宫中待过,懂得看人眼色,两人一溜烟跑了。
玉春那姑娘向来缺心眼,不知其中内幕,临走时大声道:“侯爷,阿念可有学问了,若您喜欢,她一天可为您做百八十首诗词咧!”
程念只觉脑仁疼。
在宫中时,她三人皆一同受秀明姑姑教习,关系颇好。
秀明姑姑对她三人极好,程念聪慧伶俐、;玉春性子爽朗、俗话说的一根筋;香儿性子跳脱,不谙世故。秀明姑姑生怕她二人在宫中惹祸,于是借此机会将她俩撵出来,让程念好生关照她二人。
待在定江侯府,总比待在波谲云诡的皇宫好。
“横枪立马骋边疆,年少威名万里扬。莫道人前风光,不知,不知,人后醉如鸡像。”容策一字一字念出来,许是觉得好玩,唇畔笑意深了几分,“嗯,夸本侯的话多了,你这歪词倒是颇有些趣味。”
程念道:“奴婢知罪。”
“喜欢读书?”
“是。”
“都读些什么书?”
“经、史、子、集,颇有涉猎。然奴婢天资愚钝,认其字不解其意,让侯爷见笑了。”
这时,管家前来禀报,“侯爷,国公大人来了。”
容策的目光越过她看向朱漆大门,神色忽变正经,从她身边路过时,坏笑道:“既然如喜欢读书写字,便奖赏你去书房抄三百遍这首歪词,明日辰时交予本侯检验。”
程念暗一口气,应道:“是。”
程念伴着窗外蝉鸣,在书房抄了一夜的词,换了几盏烛台。转日晨光熹微时,她推开窗扉,一抹金色映入眼帘,檐下漏朝阳,一条花枝殷勤探进窗来。
当她拿着一沓纸去找容策时,却被管家告知容策一早便出府去了,许是喝酒去了,大概三四天就回来。
事后,玉春与香儿兴高采烈问她做了什么词,竟得侯爷喜欢,程念不好说,打个哈哈敷衍过去。
然而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此事被别的婢女听去,暗搓搓聚在一起说她的小话,说她是故意炫耀才华引起小侯爷注意。她现在不过是一名洗衣婢,早就不是当初的千金了,还妄想攀高枝儿呢!
对此,程念并不在意。不知我者,何须解释。她向来不是一个被旁人言论左右的人。
这日,程念听闻济世书屋新进了一批志怪录,将手中的活做完后便向老管家请假出府。
按规矩来说,府中丫鬟非特殊情况不得出府,但老管家通情达理,平易近人,且小侯爷三天两头不在家,府规管理倒也不甚严格。
程念离开侯府,一路三转两转来到朱雀街,根本看不见济世书屋坐落何处,放眼望去皆是圆滚滚的人头,她被拥挤的人潮冲到边缘。
周匝人声鼎沸,伴随着女子的欢呼与尖叫声,只见空中花枝乱坠,叫人眼花缭乱,气氛一时如水滴油锅,轰然炸开。
“快看,快看,是小侯爷!!”
“骑马的姿势也如此迷人,便是称为在世潘安也毫不为过!”
“潘安可没咱小侯爷能打,年纪轻轻就威慑了突厥和周匝小国!不愧是咱们大乾的将星!”
“也不知他心悦哪类姑娘?我爹爹乃当朝中书侍郎,我与小侯爷也算是门当户对了!”痴迷的眼神。
“那我爷爷还是尚书令呢,我与小侯爷更配。听说苏公子来你家求亲了,你和他才是天生一对,回家嫁人去吧!”
“你俩做什么白日梦呢!有宁乐公主在,盛京的女子便没有机会咯,你俩该嫁人嫁人,该生子生子,免得年纪大了没人要!”
“你这臭丫头癞□□脖子短,全凭嘴叫唤,看我今天不撕烂你的嘴!”
“来啊,谁怕谁!”
接着人群一片混乱,不同丫鬟的尖叫声起,“小姐,你们别打了,别再打了啦!”
程念立在屋檐下正看得精彩,忽觉腰间一紧,垂眸看去,一只粗糙的大手悄然环上她的腰,手指还抓了两把,动作甚是熟稔。
程念眸光微黯,钳住那只猪蹄腕便是一百八十度旋转,只闻咔嚓一声,那登徒子惨叫出声,顿时吸引了周围人的目光。
男子表情扭曲,挣脱出手,哀嚎道:“你,你这小女子作何伤人!”
程念看着他,登时秋波化冰,秀眉作剑,冷冷道:“你冒犯我再先,还敢恶人先告状?”
第3章 深宫苑里人(三)
“你血口喷人!你说我冒犯你,那你倒是说说我怎么冒犯你?”那男子表情扭曲,眼里闪着一抹精光与得意。
遇到这种事情,小娘子们躲还来不及,谁敢不顾名声闹于大庭广众之下?至少他从未遇到过。
然而,当程念面无表情说他摸自己的腰时,男子眼睛瞪大,一脸失算的表情——这女子怎的如此不要脸?竟然敢当着众人的面说这种事?
街上人潮拥挤,这么一闹,吸引了周围一小圈人的目光。
有些颇爱瞧热闹的小娘子一会转头看打马路过的美少年,一会又转看两人,眉头微蹙,似是嫌一个脑袋不够用——到底是该看热闹还是看小侯爷啊?真难选!
那油腻男子大声反驳,“你说我模你,谁看到了?你这小娘子恁不知廉耻,这种话也说得出口,小心以后没人要!”
男子跳脚的模样着实像个跳梁小丑。
程念几不可闻冷笑,“瞧你动作熟稔,一定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你以女子爱惜名声为挡箭牌,特意混在人群拥挤的地方下手,是料定她们只会躲开,不会将事情闹大。”
语罢,她轻轻啧一声,眸光扫向周围一脸忿忿的小娘子们,“被人冒犯并不可耻,可耻的是冒犯别人的人。这等下流之人就像阴沟里的臭老鼠,若不将他揪出来暴晒,他便会一直做坏事。”
此男子并非第一次做此等下流之事,且他专挑平民女子下手。
因是在热闹的场所被冒犯,小娘子们羞怒之下却找不到人,说出来却又怕被人说闲话——若你是贤良淑德的女子,就该乖乖待在家里做女红。你不出来凑热闹又怎会被人摸?还不是自找!
世人对女子的恶意总是如此。
就好比一个朝代,倘若国泰民安,国运昌盛,世人皆赞此乃天子作为;倘若国运衰微,大厦将倾,便将此责任推给君妃,怒斥妖妃祸国。夏之妹喜,商之妲己,周之褒姒,唐之玉环,从古至今这样的例子太多了!
朱徒子坏事做多了,人群中就有不少被他冒犯过的小娘子,于是有女子附和,“我方才看见他轻薄那位姑娘了!”
“我也看见了!”
“我也是!”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有人带头便有人跟着起哄,朱徒子的脸由红转青再变紫,将红橙黄绿青蓝紫变了个透,暗暗咬牙——今日遇到硬茬儿了!
这时,一阵泼辣叫骂声自人群中炸开,一名身形肥胖的中年女子拨开人潮游来,面色愤怒。
奔至朱徒子身边一把拧住他的耳朵,发出一声咆哮,“你这死鬼不干活,又跑来凑热闹!”
朱徒子甩着手腕,欲哭无泪,“媳妇儿,手断了,断了!”
杨大脚眉一横眼一瞪,指尖拧着朱徒子发红的耳尖,咆哮道:“你个死鬼,让你看着家里下人干活,你倒是跑到这里来凑劳什子热闹!跟老娘回去!”
朱徒子疼得嗷嗷直叫。
这时,忽有喝声传来,围堵的人群自动让开一条路,一队巡逻官兵上前询问。
其中有嘴快的群众三言两语将事情经过说清楚。
朱徒子引起一众小娘子愤怒,更有京中权贵的千金站出来替女子发声,巡逻官兵不等朱徒子反驳,随手扯下汗巾塞住他嗷嗷叫的嘴便要押他离去,却被熊腰虎背的杨大脚阻止。
她叉着腰,上下打量一眼程念,蹙眉道:“我家这死鬼我最了解不过,平日里虽然懒馋了些,胆子却极小,万万不可能做此等轻薄之事。况且,你这小姑娘生得也就那样,他为何不轻薄别人你专轻薄你?”
俗语有言,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杨大脚恨得要命,心里虽盘算着回家好好收拾朱徒子,但家丑不可外扬,在外人面前还是要与丈夫站在同一阵线。
这般不要脸的话令程念不由得冷笑,“他轻薄人还有理了?”
杨大脚仗着身形气势,拔高声音道:“我家男人向来守本分,人多嘈杂,谁知道是不是你使了什么花招?”
“这位大婶,眼盲不要紧,关键心不要盲,谁闲着没事会觊觎一把破扫帚?”
朱徒子挣扎着反驳,“你这小娘们,说谁是破扫帚呢?”语罢,可怜兮兮看向杨大脚,“媳妇儿,她骂你眼睛瞎,快教训她!”
巡逻官本就是维持秩序的,杨大脚还未动手便已被官兵以扰乱街道秩序之罪拿下,夫妻俩双双被带走。
此事了结,程念在窃窃私语中离开,很快找到济世书屋,买了一堆书回府。
-
她再次见到容策时,是在三日后。
容策性子野,四海皆可为家,唯独他自己的家不像家。盛安城里时常可见他打马而过的身影,但若想在侯府见到他,多则一两月,少则四五天。
他这三日一直栖于皇宫中,陪伴圣驾。
乾明帝十分宠爱他,时常召他进宫,或谈论兵法,或让他教诸位皇子习武,也因此,几位别有心思的皇子对他格外客气尊重,欲拉拢他加入己方阵营。
但容策自有思量,在众皇子中周旋却一直保持着各方关系的平衡,不与谁交恶,亦不与谁交好,包括太子。
他向来不参与朝廷上的争斗,不屑名利,忠心为国。
程念拿着抄写好的一沓纸去找大堂找他时,他正懒懒靠在太师椅上,手中把玩着一只小巧的白玉青花缠枝纹酒杯,一口一口饮着酒。
他微微蹙眉,若有所思,似在品味此酒。片刻,他将小酒杯搁置桌案上,摇头,“陈大人说这酒十分美味,如琼浆玉露,依我看,这酒只能勉强拿来漱口。”慵懒的语气。
他身旁各侍两名貌美婢女,看起来面生,想来又是哪位大人送的。
时值仲夏,暑气难耐。今日有侍卫大哥快马加鞭送来一盒荔枝,昨夜刚从岭南树上摘下,一路马不停蹄赶回京城。
荔枝生于岭南,十分珍贵,非京城平常百姓能食,就算是朝廷官员亦难买,除非天子赏赐。
唐白居易曾作《荔枝图序》,描述荔枝果实成簇似葡萄,核似枇杷的核,壳如红色丝绸,膜像紫色的绡,瓤肉似冰雪晶莹,浆液似酒一样甜,又有奶酪的酸味。荔枝一旦被摘下,则“一日色变,二日而香变,三日而味变,四五日外,色香味尽去矣。”
宋苏轼有诗言:“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在京城,荔枝比一箱珠宝还珍贵。
而如此珍贵的东西,在容策眼中不过寻常之物。除了每年天子赏赐,他闲暇时也会自己一骑绝尘前往岭南吃新鲜荔枝,还说:“旁人摘来的总归差了些味道,便如同美人,要自己挑选的才好。”
纤纤玉手剥去红壳,取出晶莹洁白的果实,好看得似一副工笔画。
“侯爷~”
美婢目含秋波,将剥好的荔枝送至她唇边,容策就着美人的手吃下,精致眉目间露出一丝惬意。一旁铜盆里盛着冰块,空中暑气消散不少。
程念见过礼,交上抄写三百遍的词,而容策显然早就忘了还有此事,轻轻“咦”一声,随手翻阅后还给她,夸赞:“字写得不错。”
语罢,似是觉得她有些眼熟,盯着她打量片刻,试探地问:“那日在街上闹事的是你?”
那日他打马过街前往皇城,转角时瞥见一家酒肆门前起了热闹,回眸时目光恰好落在一道身姿高挑的青衣女子身上,看看穿着打扮,是自己府中婢女。
但那时宫中来的小太监催着他前去见驾,他并未多想,今日观察她的身姿,才发现就是她。
程念整理好纸张,微微屈膝,回答:“事出有因,奴婢并非是在闹事,而是在做好事。”
“哦?做成了吗?”
“做成了。”
见容策似笑非笑打量着自己,像是看货架上的物品,程念颇觉不自在,再屈膝行礼,“若侯爷无事,奴婢便退下了。”
“站住——”尾音拉长,他道:“谁说本侯让你走了?”
“侯爷请吩咐。”
程念自幼在涣衣局长大,活虽多,却也能偷出时间看书,看的书多了,自然而然便养成一种从容不迫的气质,心中自有一片锦绣山河。
容策见佳人无数,官家小姐、异域舞姬,青楼花魁……相比之下 程念在他眼中就显得格外平凡。她五官生得清秀,细细看去,眉目间似藏一分俊朗之气。
他一时来了兴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程姓,单名一个念。”程念,小字辞锦。
小字是她自己取的。她出生于宫中,长于宫中,每日除了干活还是干活,那一堵堵厚重的宫墙一圈一圈围绕,将她困在其中,虚度年华。是以取字为“辞锦”。
不过,还好有母亲陪在她身边,这大概是她唯一的慰藉了。
姓程?
容策黑白分明的眼中浮出一丝趣味,问道:“你祖父可是程曜?”
直呼人家祖父的名讳乃大无礼。程念立在原地,垂眸不答,这是她对上表达不满的方式。
容策笑笑,“既然你喜欢读书,以后便不要做粗活了——”目光落她如削葱根的指尖上,“你这双手,适合写字。从明日开始,你来替我抄记兵法。”
程念不曾料到她会这么说,眼波微闪似浮光跃金,而后屈膝答应:“是。”
第4章 深宫苑里人(四)
那日之后,程念便负责在书房替容策记写兵法。容策向来不拘于古人兵法,他有自己的作战方策,变化多端,令敌人捉摸不透。
他认为战场上时局千变万化,若用兵不懂变通,胜率便会大大减少。
每个将领都有自己的作战方式,先前他并不愿意将自己的兵法撰于书册之上,然乾明帝要求他将用兵之道写下,也算是造福后世将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