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武之人向来敏锐,程念的脚步声很轻,却还是被容策察觉到了,他倏然转身,泛着寒光的箭尖对着程念,似乎下一秒便会破空袭来。
程念方顿住脚步,只闻“咻——”的一声,那支利箭卷着一阵凌冽的风破空袭来,堪堪从她耳旁划过,又是“铮——”的一声,箭尖钉进她身后的树干上,箭尾颤出幻影,树叶簌簌而落。
砰,砰,砰——
程念面不改色,心跳的声音被无限放大,久久回荡在耳畔。
容策立在练武台中央遥遥看着她,看好笑的模样,“怎么,怕了?”
程念摇头,“不怕。”哪知双腿不卖给她这个面子,方踏出一步便瘫软在地上,程念暗恼自己不争气。
容策笑出声来,扔下弯月弓举步行至她身边,俯身扶她,轻笑:“到底是个丫头。”
程念不服气,“难道你第一次上战场就没怕过?”
容策双眉一扬,“如你所想,我只有杀意,并无畏惧。”
经此一探,容策说程念这双手还是只适合执笔,不适合提枪。程念再三请求,容策才答应教她习武,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当是教宠物走路了。
眼看着程念与容策越走越近,府中开始有人诋毁,说是程念这狐媚子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勾引了小侯爷,小侯爷竟然教她习武?不可思议。
香儿听了这话,一溜烟跑去找玉春,玉春撸起袖子同那几个嚼舌根的婢女吵了一架,结果全部被管家罚去洒扫屋子,不准吃晚饭。
夜晚,玉春饿得肚子咕咕叫,程念给她送吃的,香儿试探道:“阿念姐姐,你是不是真的有什么法子让你为你着迷啊,也教教香儿吧!”
话音犹未落,便被玉春塞了一个馒头在嘴里,玉春道:“多吃点食物长长脑子!”
程念跟着容策习了一段时间的武,初始那段时间,浑身的骨头就跟被狼嚼了似的,酸痛无比。
回房时,贴心的玉春与香儿早已为她准备了热水,两人上下其手剥光她,不由分说将她架进浴桶。
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旁人瞧见程念与容策走得近,羡慕嫉妒之下亦有惧,时常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恐程念在小侯爷面前说她们坏话,害她们被罚。
而玉春与香儿与程念关系好,得罪她们便是得罪程念,于是众人对玉春与香儿的态度也客气许多。
容策是一个好师父。
莫看他平日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的轻佻模样,但做起事来便十分认真严格。比如,程念每日练功前必须先扎两个时辰的马步,少一刻也不行,容策在一旁监督她。
有一次她起身时软倒在地,被容策骂了一句废物,让她休息片刻后又拉她起来学习基本招式,程念一时学不会,他便极其耐心地一招一式慢动作重复许多遍,直到她学会为止。
这样过了一两月,程念明显感觉身子愈发变得轻盈,强健,脸色也红润了许多。
容策拿着一坛酒,看着她在练武台上标准的一招一式,感慨道:“没有师父教不了的笨徒弟,只有教不了徒弟的笨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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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策最近比较忙,因为几日后便要随天子前往屠鹿山狩猎。
容策最近心情不大好,因为天子沉迷炼丹,招了一批不知道从哪个山旮旯里冒出来的道士,下朝后便直奔炼丹房,与那群牛鼻子道士讨论丹药之用,朝中之事多半交予太子慕成处理。
早朝时,宰相李玄出班举笏,直言陛下龙体尊贵,应让御医开方子调养,而不应沉迷于炼丹吃丹。
结果被天子睨了一眼,冷哼一声吹了吹胡子,挥袖散朝。
下朝后,李玄找容策商量,认为那些歪鼻子道士不足以成事,却容易坏事。
丹药若真有益龙体那是好事,但若是有一分差错损了龙体,便是宰了他们也于事无补。
陛下向来宠爱容小侯爷,为了国家社稷,还请私下劝劝陛下保重龙体。
容策点头应下。
当晚他便进宫拜见乾明帝。乾明帝褪去龙袍,取下龙冠,着一袭宽松的白色里衣,头发松散,胡须冉冉,面上虽隐隐有疲惫之色,然一双眼睛依旧炯炯有神,清明无比。
这位威严的帝王早些年四处征战,“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马蹄所踏之处,皆为王土。
平定天下后他勤于政事,推行改革、修编律法、选拔官吏,且时常批阅奏折到天明。不过短短几年的时间,大乾便在他的手中富强起来,国泰民安。
昔年征战时受了无数箭伤、枪伤,向来岁月催人老,随着年龄渐长,身子不复往昔,受过的伤便成了后遗症,时常手酸脚疼。
一轮皎月挂在山巅,柔和光芒洒下,青山似覆雪。
乾明帝看着窗外参天古树,抚掌而叹:“昔晋朝桓温率兵北征,过金城,见年少时所植柳树已有十围粗,慨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哎,难道朕真的老了吗?”
他确实是老了,最近日渐感到疲惫,精力已然不复往昔,然而他心里始终有一块堵得他发闷的石头——时常侵犯大乾边境的突厥。
第6章 为国守山河(一)
自前朝以来,边疆深受突厥骑兵侵扰,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给边境百姓带来深重的灾难。
然每次大乾军队反击,他们便又一阵风似的跑了,地方军队恐深入漠地追击遇埋伏,出于谨慎只得做罢。
“大乾一边受突厥侵扰,一边遭周国觊觎,朕始终放心不下,尤其是突厥。朕要在有生之年替成儿啃了这块硬骨头,才能让他无后顾之忧整顿天下,庇佑黎庶。”
乾明帝说完,转身看向容策,眼神明亮如流星划破,锋利似长剑出鞘,宝刀未老。
他伸出覆满风霜的手拍拍容策的肩,笑道:“朕老了,再不是当初那个可以马不停蹄转战千里的年轻人。朕心中这块石头,就靠你铲平了。”
容策神色郑重,单膝跪地,一字一句如陨石落地,“臣愿为国,赴汤蹈火,视死如归。请陛下放心,臣有生之年定灭突厥,为大乾消除隐患,还边疆百姓安宁。”
乾明帝眉头舒展,连说几个“好”字。
自古以来君怕臣强,“功高盖主”是君王与臣子闹嫌隙的根本原因。
而乾明帝与容策似乎并不存在这种要命的嫌隙,一个是心思深沉的帝王,一个是忠于国家的能臣。
这正是乾明帝最看重的。
容策先是忠于“国”,而后忠于“君”,君可以有很多个,国却只有一个。倘使自己驾崩之后,若国内发生内乱,或受外敌侵扰,有忠国之臣在,便可护大乾无恙。
况且,他不能保证成儿继位几十年后,还能一如前期清明,有志,毕竟这世上有几人可以保持一世清醒?
如晋朝梁武帝萧衍,人到后期老糊涂了,沉迷佛学,几次舍身出家,皆被大臣拿钱赎回,最后被候景困于健康台城活活饿死。难道他前期不清明,没有作为吗?
远的不说,便是连他自己,现在也难免犯一些糊涂事,虽知服用丹药有风险,但他还是宁愿搏一搏,至少得撑到突厥溃散,才能放心把江山交给儿子。
并非他不相信儿子,只是他太了解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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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时日容策并没有闲暇教程念习武,程念只得自己摸索。
凡事只要入了门,便能顺藤摸小瓜。
等到秋狩那日,一名年轻女子等候在府外,说是来找程念的,关于她母亲之事。
阍人很快找来程念。
程念见女子着宫装,神色焦急的模样,想也没想便跟着对方上了皇家马车。车轮辘轳在大道上疾驰,三转两转出了城门,朝东郊树林去。
城外有座城隍庙,来人却不是母亲,是宁乐公主,乾明帝最宠爱的女儿。
宁乐公主是个性急之人,见到程念,箭步冲至门前,一把拽住她的袖子,咬牙切齿道:“好啊,你这个狐狸精可真是厉害,在宫中时勾引我皇兄,出宫了又想方设法接近阿策哥哥。若不是碧月告诉本公主,本公主还不知道你在挥锄偷偷挖墙角呢!”
程念对宁乐公主屈膝行礼,看一眼宫娥,“你从哪里听来的传言?厌恶我的人太多了,不知是谁暗中传谣,想借公主之手除我?”
一语惊醒梦中人,宁乐愣了愣,看向碧月,“对啊,你每日都跟在我身边,是怎么知道的?”
碧月道:“奴婢路过湖边时,听见几名宫女聚在一起嚼舌根……”
程念问:“你可看清楚她们的模样?”
碧月摇头。
程念肃容,“你再仔细想想。这话是有人故意让你听见,再转告给公主,想利用公主来对付我。”
宁乐闻言,柳眉倒竖,捏着拳头道:“你快好好想想,是哪个宫的人?真是不把本公主放在眼里,回头我向父皇告她一状,让她吃不了兜着走!”
碧月清秀的小脸蹙成一团,是被揉皱的纸。
思忖良久,她一拍脑袋,兴奋道:“奴婢想起来了,其中有一个丫鬟好像是太子妃的贴身婢女!她耳朵上戴的是一对明月珰,光滑精巧,当初婢子还与白露夸好看呢,白露说那是太子妃的婢女,平日里净得太子妃赏赐的好东西呢!”
小女孩的心思总是敏感,听碧月这话明显是羡慕了,宁乐从手上取下一个水头极好的镯子塞给碧月,“喏,给你,本公主可不是吝啬的人,别人给得起的本公主也给得起!”
碧月捧着镯子,一脸惶恐,“公主,奴婢,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宁乐道:“给你你就拿着,啰哩巴嗦的!”
果然是太子妃。
程念几不可察蹙了蹙眉,太子妃此人出身名门,心性高傲,昔日在宫中时便三番两次为难于她,甚至曾拿她母亲的性命要挟。
她与母亲相依为命,而闻氏背后是一整个东陵闻氏,她拿什么与她对抗?光靠太子的真心吗?显然太不现实。
太子妃可以忍受日后与别的贵女共同服侍、争夺太子,却不能忍受太子因为一个出身卑贱的婢女而冷落自己。
自己乃名门之女,祖上世代簪缨,阖门举笏,这样的出身,难道还比不过区区一个涣衣婢?说出去也不怕被人笑话!
宁乐虽然性急了些,却也不笨,眼睛滴溜溜一转,“啊”了一声,“太子妃还真是如市井民妇一般善妒呢!”
语罢,微扬下巴,微微撅嘴,“定是我皇兄抽闲跑出宫找你,被太子妃的人瞧见了。她竟敢让人暗中监视皇兄,莫说现在还只是太子妃,倘若日后成了皇后,那不得欺负死别的妃嫔了?”
程念不语——后宫里又有哪个妃嫔是吃素的?太子妃虽有势,心计却不深,不然自己也活不到现在。
然后宫之中明枪暗箭防不胜防,争来争去,不过是争帝王那一点宠爱罢了。
把自己的价值系在一个男人身上,是她最不愿的。
“哎——”宁乐围着她转一圈,语气疑惑,“你说你吧,样貌清秀,却也并非倾国之色,京城出身尊贵且貌美的贵女多了去了,怎么皇兄就偏偏看上你了呢!还因为你与父皇争执,险些被禁足……”
“你说什么?”程念蓦然看向宁乐,她与太子那点儿女私事,竟也闹到陛下跟前去了?
宁乐叹一口气,摇头道:“看你不像坏女人,告诉你也无妨。那日我被母后罚去御书房抄书,抄着抄着便睡着了,后来迷迷糊糊中听见有人在说话,我一下子清醒了,竖起耳朵偷听,是父皇。他说皇兄冷落的不是太子妃,是整个东陵闻氏,他希望皇兄能对太子妃好一些。他还知道皇兄喜欢一个涣衣婢,拿你的性命要挟皇兄。你一个小小婢女,死了不过一卷草席裹出去,谁会在乎啊!”
宫中每日都有宫婢死亡,见怪不怪。
程念沉默片刻,只想赶紧离开此地,解释道:“公主今日找奴婢,无非是为了小侯爷一事。奴婢确实是求小侯爷教奴婢习武,但奴婢自知身份卑微,不敢高攀,更不敢与公主抢人,还望公主放奴婢回去。”
宁乐狐疑地看着她:“真的?”
“绝无半句虚言。”
“也是,阿策哥哥喜欢美人,喜欢烈酒。你不够美,他却也是看不上你的,好了,你回去吧。”
程念微微屈膝行礼,转身方行出两步,脖颈忽然传来一阵剧痛,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宁乐拍着手中短棍,神色倨傲,“你把本公主当傻子哄呢?碧月将这个消息告诉给本公主,本公主定然不会听信片面之词,于是派了几个人去侯府打探,她们说阿策哥哥与你走得颇近。哎,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将你赶出盛安吧!”
语罢拍拍手,几名着寻常布衣的男子如鬼魅般出现,静听吩咐。
宁乐努努嘴,“喏,将她送出京城,越远越好。”
“遵命。”几人上前小心翼翼抬起程念。
“慢着!”宁乐上前,眼光一一扫过三名男子,“本公主只让你们送她离开,不曾叫你们伤害她。若你们几人敢心生歹念,本公主撕烂你们的皮,明白了吗?”
“属下不敢!”
宁乐冷哼一声,“最好不敢。碧月,你同他们一路去,照看好她。”
她只想将她赶出京城,不让她再接近阿策哥哥,却没想过要伤害她,毁了她。
“奴婢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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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狩结束之后,容策两日未见到程念,正准备传人问话,宫中又来使者传他进宫,马车辘轳驰向皇宫。
事件起因乃是大乾庇佑的小国凉国叛乱,与齐国窜通一气反大乾,乾明帝气极,当即封容策为征国大将军,领兵攻打凉国,顺便收拾齐国。
凉国乃毗邻大乾的小国,因国力弱而时常被其他国家欺负,攻打。国主司朝是个机灵头头,亦是一根墙头草,见哪个国家强盛便归顺哪国,摇摆不定。
当墙头草当多了迟早会遭人记恨,惹怒几国君主后,司朝惶恐,知道这个法子不可再用,否则就要被灭国啦!
恰时大乾日渐强盛,司朝眼珠子一转,亲自带着一家老小进京觐见天子,跪言甘愿对大乾俯首称臣,大乾为舅,小凉为甥。
言辞凿凿,好不诚恳。
朝中有大臣知他德行,私下劝乾明帝,此人狡猾善变不可信,天子却笑道:“小小鱼儿岂能翻大浪?再者,若朕不助他一臂之力,眼看着他被人灭了,对大乾又有什么好处?”
于是大乾欣然接受凉国的归顺。
第7章 为国守山河(二)
司朝这下倒是真老实了,年年载着凉国的特产与珍宝进京朝觐,外甥当得很是孝顺。
就这样相安无事过了许多年,然世事无常,天有不测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