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念面不改色地道:“能跟着侯爷做事,便是当一个洒扫婢也不算屈才。”
容策轻笑出声:“你何时也学会谄媚了?”语罢松开她的手,又恢复那漫不经心的模样,“不过,你的谄媚,本侯爱听。”
“侯爷饿了吧?”她说着起身而去,兀自道:“热饭一直给侯爷备着,奴婢这便去端来。”
容玄看着她掀帐离去的背影,眼底旋着一抹玩味的笑。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
程念松散发髻,用木梳一下一下将如瀑鸦发梳顺,忽闻账外传来容策的声音,“今夜月色很美,本侯赏你个机会,陪本侯走一走?”虽是轻飘飘的语气,却不容人拒绝。
想到来人是容策,程念便无所顾忌,将长发拢到一侧径直行至帐前。
掀开帐帘,只见容策立在帐前,长身玉立。一袭墨色织金云纹圆领袍修衬得他的身姿越发修长挺拔;盈盈火光深深浅浅映在他精致眉目上,连带着冷硬的线条也柔和了几分。
他嘴角噙着一抹笑,似乎很满意程念的速度。程念有些无奈:“侯爷夤夜相召,若是奴婢睡了,侯爷打算如何?”
容策疑惑地看她一眼,目光越过她的头顶落在高脚烛台上,“别拿你的思维挑战正常人的智商,你当本侯是瞎子?”继而又回答问题,“纵然你真的睡了,也不如何,本侯不过会等你一夜罢了。”
“等奴婢一夜?”这可不像定江侯的作风,“侯爷身份尊贵,奴婢恐无福消受。”等她是假,以定江侯的性子,定会将她叫醒,只为奉陪他的一时兴起。
“你不信?”容策摊手,“本侯向来一诺千金,不如你回去睡觉,本侯在帐外等你一夜,明晚再去赏月。”
程念心想你别折腾了,匆匆推着他往外走,“侯爷一诺千金,奴婢自然是信的。”
两人行至坚固的城墙上,程念微一哆嗦,暗道大意了——此时以至初冬,寻阳关格外冷。
容策将她的小动作收尽眼底,解下墨色披风随手给她披上,“你怎么会在这里?”
程念向来爱惜自己,也不推辞,伸手裹紧斗篷,指尖传来他的温度,“奴婢的不幸来自侯爷的桃花债。”
“哦?”容策微微侧目看她,“原来有这么多人不待见你。”程念不说话,心道还不是拜你所赐。
一阵朔风吹过,荣策见她冷得发抖,将手中的酒坛递给她,“喝点酒,就不冷了。”
程念平日滴酒不沾,况且她也没有与人共印一壶酒的习惯,正欲推辞,却听容策含笑问:“怎么,是怕喝醉了本侯会对你做什么?”
“……”
若是不喝,恐这位难以伺候的小侯爷又会说自己蔑视他的人品。鸡蛋里挑骨头的事他干的可不少。
寻阳关军纪严明,却没有京城的繁缛礼节,程念亦不是拘于小节之人,接过他手中的酒壶仰头饮一口,哪知这酒忒烈,烧喉得很,程念被呛得连连咳嗽。
容策像是恶作剧得逞的小孩,愉悦地笑出声,伸手轻拍她的背,夸赞道:“不错。你讨本侯开心,本侯便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
“你在寻阳关危难之际巧设反空城计击退周军,解寻阳关之难,这个功劳本侯自会向圣上禀报。你的愿望,就要实现了。”
程念最大的愿望不过就是让自己与母亲恢复自由身。闻言心底生喜,这正是她想趁此机会请求容策帮忙的,“侯爷大恩大德,奴婢定记于心。”嗓音含着不加掩饰的喜悦。
无边无际的苍穹上挂着一轮硕大的雪月,明亮、清冷,却比之盛安少了几分柔情。
程念转眸看他,眼里还噙着一点被烈酒呛出的泪花。
银白月色轻飘飘蒙在她的脸上,她有柔情的弯眉,圆润的杏眼,小而挺翘的鼻尖,唇瓣不薄不厚恰到好处,一袭柔顺鸦发侧束于胸前,越发显得脸蛋清丽。
虽未施粉黛,亦非倾城色,但眉目清浅如远山近水,令人回味无穷。
天底下有这样一种美人,虽非第一眼令人惊艳难忘,但长时间相处下来,她身上那股由内而外的气质便会无形之中吸引人。
所谓美人者,当以山为肌骨,潭为眼波,书卷塑魂,玲珑作心。然世间美人皮相易得,裹的却多是庸俗之魂。
程念便如同那远山碧水,烟雨江南,乍见平凡,再回眸时,只觉余韵悠然。
这让容策忽然联想到秋时金灿灿的桂花,空气中弥漫甜而不腻的桂花香,“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程念见他将酒坛送至唇边,却迟迟不饮,只唇畔挂着一抹笑,遂伸手在他眼前晃晃,“侯爷,你笑什么?”
容策蓦然回神,眼神转向苍穹那轮如玉盘般的雪月,漫不经心道:“没笑什么,只是看你笑起来很好笑。”
随后饮一口酒,酒香在口腔内弥漫开来,清冽入喉,齿颊生香,回味无穷——美人如酒,慢品方知其味。他如是想。
“下雪了啊。”空中不知何时翩翩然飘了鹅毛般的大雪,在月亮照耀下轻飞曼舞,似乎将要与这洁白月色融为一体,轻飘飘落在高高的城墙上、广袤的土地上。
容策骋目远望寻阳关风景,轻轻啧一声,“你没见过雪是不是?这般大惊小怪。”
程念不理会他的打趣,伸手接住一片雪花,呵出一口气,“这是今年第一场雪。”
容策伸手轻轻搓了搓她的衣袖,一脸嫌弃,“是啊。看你穿的这是什么寒酸玩意儿?不知道的还以为本侯吝啬,苛待于你。回京之后,让思美人阁给你裁几套冬装。”
雪越下越大了 ,又是一年冬。
·
寻阳关大捷,京师凯旋回朝,皇帝设下宴席为三位将军接风洗尘。
而容策果真不负诺言,在乾明帝跟前表上程念功绩,乾明帝昔日征战时经历过的奇事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对于此事的态度赞赏大于惊讶。
他询问程念为何千里迢迢去到寻阳关,程念自然不可能当着众臣的面说是宁乐公主把她赶出盛安,将她扔在荒郊野外。
于是她毅然决然将此锅甩给容策,恭敬回答:“此事乃侯爷所为,陛下还需问侯爷。”
乾明帝端坐龙椅上,额前旒珠微晃,目光转向容策。容策余光瞟了程念一眼,做唇形对她道:“你这个小白眼狼。”
乾明帝将他的小动作看在眼底,威严的目光中含着点点笑意,似是在看两个小孩子嬉闹。
容策打了个哈哈敷衍过去,乾明帝也不欲追问,此事不了了之。
当乾明帝问程念要什么赏赐时,程念也不推脱,当即以头伏地,行大礼参拜,直言希望陛下能为她们母女俩脱去奴籍,放她们出宫。
乾明帝早在太子之事时便知道程念的存在,现又得知她在寻阳关设计解难之事,愈发觉得这个小女子有胆有识,绝不简单,但思及她的的出身,一时有些犹豫。
君臣多年,容策岂不知君王在思虑什么?于是再次上谏,“禀陛下,程姑娘博览涉猎,有胆有识不输男子,放归田园乃朝廷一大损失。且她曾与臣说过,巾帼不让须眉,愿尽微薄之力,守社稷一寸山河。臣下斗胆,请求陛下封她为军师,随军出征。”
朝中大臣不乏有些缺脑子的,当即跳出来反对:“自古以来哪有女子当军师的,这不挫我三军锐气嘛?陛下,不可啊陛下!”
容策当即一个冷眼扔过去——这般没眼力见,难怪现在还是个七品芝麻官。
其中也不乏心思玲珑,通内幕的老臣也纷纷赞同此事——程小女是程曜的孙女,身份特殊。若是这小女子安分点也就罢了,可在宫中平安度过一生。可她又是勾搭太子,又是解寻阳关之围,便是小题大做一些,此女不可小觑,况且这几年也不是没有出过女子率众造反之事。
当军师是假,将她扣在小侯爷身边是真,谅她也翻不出什么风浪。
乾明帝下旨后,程念跪地谢恩。
当天,侍奉乾明帝左右的李公公便捧着圣旨去掖庭宫宣旨,除去谢婉月,程念母女俩的奴籍,此后恢复自由之身。
离开皇宫时,程念跪谢秀明姑姑这些年来对她母女俩的照顾,秀明姑姑也为她感到高兴,抹着泪送她至宫门外。
程念同秀明姑姑告别后,背着包袱,扶着母亲走出高数仞的宫门。
方行出数步,便见一辆奢华的金顶马车停在右侧靠墙三丈处,一名车夫裹着棉袍打呵欠。
容策手握缰绳端坐在马背上,长发以玉冠高束,着锦衣束玉带,身上裹着厚厚的狐裘大氅,整个人看起来十足富贵。
第11章 山河共悲歌(一)
两人遥遥相望,容策一扬缰绳,缓缓策马而来,车夫赶紧收住打了一半的哈欠,哆哆嗦嗦驾车跟上。
“天寒露重,随本侯回府。”
程母略含疑惑地看程念一眼,继而转向容策。容策利落翻身下马,笑着解释:“陛下已将程念赐给本侯——”
话说到一半,却在程母略含讶异的眼神中住嘴不言,眼中闪过一抹促狭笑意。
程念暗暗瞪他一眼,忙解释,“当军师。”
容策微微颔首,目光转回程念身上:“本侯身为三军将领,会时常与军师讨论军队之事。太太与程念便暂先住进本侯的府邸,衣食住行,本侯自会为你们安排好一切。”
见母亲迟疑,程念握住她被岁月刮得粗糙的手,示意她放心,而后将她扶上马车,温声道:“母亲您先走,女儿随后就到。”
程母察言观色,知道女儿与这位小侯爷有话说,应一声好便进了车厢——女儿一向有主见,她的事自己就不必操心了。
年轻马夫顺手放下车帘,笑眯眯叮嘱道:“太太您座稳了嘞,驾——”
车轮辘辘远听,金顶马车渐渐隐于稀薄雾气中。
一阵冷风卷过,程念伸手紧了紧斗篷,看向容策,“不如走走?”
“走啊。”
两人并肩走出宫道,却见街上行人寥落,街旁酒肆里却热闹得紧,透过半敞的窗棂可见里边人影幢幢,有饭菜的香味伴着食客的说笑声腾入窗外寒凉冷雾中。
容策牵着马走在外侧,微微侧目睨她,“你是不是在心里责骂本侯?”
程念微微歪头看他,呵气如兰,“何出此言?侯爷在陛下面前替奴婢上表功绩,又让奴婢与母亲住进侯府里,奴婢感激还来不及,怎会以怨报德责骂侯爷?”
她生了一颗玲珑心,又如何猜不到帝王心思?
容策唇角抿出一丝愉悦笑意,“本侯不喜欢蠢人,算你聪明。”顿了顿,又道:“你已经脱离奴籍,不必再自称奴婢,小军师。”
·
天空灰蒙蒙的,天上乌云堆积成山,隐隐有压城之势;光秃秃的树枝直愣愣的翘着,将乌云稀薄的地方将天空戳出几个洞,星星点点的雪沫子自洞里簌簌漏下,被刺骨朔风卷覆在屋顶上、街道上,将整个盛安城染成一片圣洁的白。
自打程念脱离奴籍,她在府中便不用在做粗活,每日便是读书写字,替容策读边疆战报,或跟着容策习武,其余时间都在母亲膝盖下尽孝——虽然母亲从未在她跟前说过心中的苦楚,但她听秀明姑姑说过,那时母亲身怀六甲却被打入掖庭为奴,每日除了要做各种粗活累活之外,还时常被别的奴婢落井下石。而自己在母亲肚子里时不甚听话,时常闹得母亲苦不堪言,有一次母亲忍着抽痛的肚子干活,竟晕倒在半路,幸亏被秀明姑姑遇见,才将母亲扶回房休息。
也是程念运气好,出生时正直乾明帝改元之际,天下大赦,加之又是个女儿身,这才堪堪留得一命。
阁子被炭盆里旺盛的炭火熏得暖融融的,程念跪坐在细羊毛地毯上,将头靠在母亲的腿上,语气温软,隐去人前从容冷静,只剩小姑娘的乖巧,“我的娘亲,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娘亲!”
程母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她的鬓角,目光怜爱,语气轻柔,“娘的念儿,也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女儿。”
当初天下大乱,她被夫家抛弃,继而进入掖庭为奴,伤心欲绝的她上吊自尽,奈何死得不干净,被人救下时还剩一口气。
她本无求生意志,迷迷糊糊之间却听见耳旁响起一阵婴儿撕心裂肺的啼哭声,实在吵人,后来不知怎的就睁开了眼,啼哭声顿止,肚里却被小家伙轻轻拱了一下。
那时她便知道,肚子里的孩子就是她的福星,她活下去的理由。
从云端跌落泥泞固然痛苦,但当务之急,是要想办法在泥泞里活下去。活下去,日子总会变好的吧?
母女俩就这般静静依偎着,各自沉浸在昔日或好或坏的回忆里。忽然,纱帘微动,一名青衣婢女端着托盘进屋来,笑眯眯道:“伯母,阿念,厨房又炖了燕窝粥,管家让我给你们送过来咧!”来人正是玉春。
自打程念在府中稍稍有些地位之后,暗里也帮衬着玉春和香儿,两人倒也清闲了不少。许是府里的珍宝多得堆不下了,容策也总时不时赏赐她一些锦缎珠宝,她留下一些拿去当了钱存下,剩下也都给玉春和香儿分了。
受人羡慕的同时也遭人记恨,有一些诋毁、酸溜溜的话“不小心”传到容策耳里,容策倒是不以为意,淡淡道:“自己靠本事庇佑身边人有何不可?若那群长舌妇也使出点法子让本侯刮目相看,本侯也保她一世富贵。”
转头,又故作漫不经心的模样安慰程念,“别太在意旁人的话,她们有嘴,不一定有脑。”
程念只是笑笑——她又怎会在意这些无关痛痒的言论?
玉春将托盘放下,哈气搓搓手,无奈道:“香儿那懒鬼,今早转出去指挥旁人洒扫一番别苑,回来便窝在房里烤火不肯出来了!阿念,你可得好生教导她一番,不能因为有你这株大树庇佑着便忘了做奴婢的本分,若是侯爷怪罪下来,岂不是给你招惹了麻烦?”
程念道:“无妨,侯爷不会怪罪的。”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见仁的声音,“程姑娘,侯爷唤你去书房一趟,有要紧事相商。”
出门前,程母给她披上亲手缝制的雪色毛绒绣红梅纹披风,叮嘱道:“自打我们娘俩住进侯府,侯爷三天两头又是送补品又是送绸缎,这怎好意思一直承人家的情?咱们虽然清贫,但是也要适当还一下礼。”
程念点头应下,“娘,女儿知道的。”
她撑着一把青花油纸伞挡雪,随见仁绕过九曲回廊,转过雪色千重,然后踏上鹅卵石铺就的幽径。
小径周围翠竹绿意盎然,一片生机。竹叶堆白,青花油纸伞一角掠过叶尖,白雪簌簌便落下,洇湿了小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