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安赋(前传)——笔砚苍生
时间:2022-01-27 08:57:50

冬去春来,阳和启蛰,朔风呼啸离开,独留下厚厚的积雪葬身大地。
一抹新绿破开逐渐融化的雪探出头来,在料峭寒风中微微颤抖,向银装素裹的盛安报春。
而这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年。
 
第13章 山河共悲歌(三)
 
开乾十九年春,乾明帝率百官前往东郊,搭台祭青帝,祈求今岁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然,就在祈福回宫不过半月,乾明帝便驾崩于神像宫。
这位英明的帝王似乎是早有预料,那日天还未黑,宫中来了使者传唤,容策放下碗筷便匆匆进宫去了,直到天下缟素,百姓门前纷纷挂上白布已示哀思,容策才回到府中。
那夜,乾明帝召他与太子一屋,对他们说了什么话,外人也不得知。
乾明帝与先皇后合葬于昭陵,谥号武。
送葬那日,宁乐公主死死抱住先皇的棺椁,哭喊着父皇不要走,几度晕厥,最后被太子命人送回宫去。
先皇下葬数日后,太子慕成登基为帝,太子妃闻氏为后。
根据礼法,须转年后才能改年号,是以今岁仍乃开乾十九年。
这一年,大乾失去了一位英明的开国君王,百姓失去了仁慈爱民的君主。
大雨滂沱,山河共悲。
送葬路上,街边泣声一片,京城百姓纷纷跪地相送,哀云笼罩。
先皇驾崩后,后宫三千佳丽便散了。有子女的跟随子女出宫生活,没子女的就比较惨了,进入慈恩寺削发为尼,青灯古佛了却此生。
苏贵妃虽侍君多年,然却无子嗣,思及她与苏将军和容策的那层关系,其中原因不言而喻。
先皇虽倚重苏将军,但也有防臣之心,帝王心思向来深沉难测。
马车出发前往慈恩寺那一日,容策去送别苏贵妃。这么多年来,两人以姐弟相称,感情十分深厚。
苏贵妃不过而立之年,一生却要寄于青灯古佛,容策心里自是不好受,但苏贵妃却看得开,反倒云淡风轻安慰他几句,然后对苏将军磕几个头,与其他哭哭啼啼的妃嫔一同进了慈恩寺。
寺门一关,便是一生。
今年似乎流年不利,慕成登基数月后,一个埋了多年的隐患渐渐显现出来。
先是慈恩寺的主持进宫禀报慈恩寺里逃走了一名比丘尼,新皇震怒,派人搜查那名比丘尼的下落——此人乃梧州刺史之女,原是四妃贵、淑、贤、德之一的贤妃,性子贤淑温婉,昔日颇得先皇宠爱。
不曾想人还没寻到,又收到八百里的急报——梧州刺史奚回举起复朝大旗,趁先皇殡天时暗搓搓提枪攻破周围几个州,前朝隐居的能人异士纷纷出山相助,反乾之举声势浩大。
要说奚回此人,当年先皇能够一路势如破竹击败中央军杀进皇宫,还多亏他临阵倒戈率梧州精兵相助。
慕家军攻进皇城时,帝后已经自缢于先祖灵牌前,而太子在朱雀卫的护送下往西南方向逃去。先皇驻扎皇城,命苏镇恶带兵追击,务必将太子与太子妃“请”回来。
苏镇恶带领手下快马追击至虚阳山,与朱雀卫展开生死搏斗。
朱雀卫乃皇家养在暗室下的精锐队伍,能进朱雀卫的人皆是千里挑一,他们誓死忠于赵氏皇朝。
奈何英雄也难敌万军,敌众我寡,兵力悬殊。
且慕家军一路杀红了眼,再加上今日胜战为他们助长了气焰,千人队的朱雀卫终究还是败了,太子与太子妃自刎于虚阳山脚,刚出生的小皇子被摔死。
宰相、太尉、侍郎等一干忠臣在反抗过程中被苏镇恶挑□□杀,其中还有一名五岁孩童,乃宰相之孙、侍郎之子。
大乾开国后,先皇封赏功臣,奚回封爵成国公,依旧坐镇梧州,手握数万精兵。
为免帝王生疑,奚回将十五岁的女儿奚景送进宫中。奚景天性聪颖,懂分寸、知进退,区区两年便一路之上,成功位列四妃之一,得盛宠在苏贵妃之后,无子。
向来福不双至,祸不单行。
奚回举兵造反没几日,昔日给先皇炼丹的那群道士竟扮成宫人,设伏在新皇下朝路上趁机刺杀。
内侍李鸿福以身护主,当场死亡,几名道士被禁卫军拿下,全部伏诛——他们乃奚回养在府中的道人,后被贤妃安排进宫,为新皇炼丹。
此丹无毒,且有提神醒脑的效果,但若混合沉香,便是一味慢性毒药。贤妃殿中常年燃沉香。
新皇震怒,手刃了几名道士,囚车载着他们的尸体游街示众,尸体被百姓手中的烂青菜和臭鸡蛋淹没,甚至有孩童还在尸体上撒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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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乾内乱,突厥与周国隐有异动,苏镇恶领兵赶往边疆坐镇,以守万一。
朝堂上,容策自请征讨前朝余孽,新皇允之,封他为大将军,授斧钺,即日整顿军队,出征平叛。
容策原本没有打算带上程念,行军打仗并非儿戏,纵然她聪慧过人,但始终是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受不了征战之苦。
况且,他容策向来不需要军师。
然,程念此次却不听他的话,十分倔强地要随军出征,容策不允,她便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容策对她冷言冷语她亦不在乎,吃了称砣铁了心。
容策有些无奈,手指紧紧钳住她的下巴,眉宇间蕴着不耐之色,“你不过是个有几分聪明还有点好看的普通女子罢了,随军出征,你能做什么?”
程念不语,一双圆润的杏眼直勾勾盯着她,眼底旋着倔意。
容策眼中忽然泛出一丝微妙的愠色,甩开她的下巴,冷哼道:“你别以为本侯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关心则乱,若你途中出了什么意外,本侯万不会管你!”
程念愣在原地。
她深知自己并不愚笨,奈何容策总是一次又一次能猜到她在想什么,寻阳关那次如此,此次亦是如此。
大军出城那日,春风正料峭,微冷,新皇率百官相送。
程念着一身玄色对襟长袍,如瀑鸦发以银簪高束马尾,含着几分英姿飒爽的美。她远远站在一侧,遥遥看着容策与慕成说完话,单膝跪地接斧钺。
大军出发时她翻身上马,终是忍不住回眸一望,恰好撞进那双温柔深邃的眼里,含着浓浓的担忧。
两人遥遥相望,程念对他微微颔首,随即收回目光,心中更加简单——阿成,皇位你放心坐,这天下,我来替你守。
皇后帮内,她便助外。
慕成被百官拥簇着立在城门下,目光紧紧追随那道渐行渐远的单薄背影。她端坐在马背上,背脊挺直,宽大的墨色披风被冷风吹得猎猎作响,形似一株清瘦的酢浆草。
慕成好看的猫唇微抿——若是阿念是个普通女子,她大可以缩在他的怀里,接受他给予的荣耀与富贵。但他的阿念有主见、有思想、有情怀,果断且勇敢,这些可贵的品质绝非寻常女子可比。他爱这样的她,却也烦恼这样的她。
“陛下,城外风凉,回宫吧。”新提拔的内侍范公公细心地替他顺顺斗篷,恭敬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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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军驻扎在巨鹿城,与梧州遥遥相对。这一仗一打便是半年,双军交战上百次,虽互有胜负,但楚军丢失了青、瀛、扬三州,战况隐隐处于下风。
对方奇人异士颇多,正面打不赢,便使奸计,刺杀、下毒无所不用其极,正招歪招接连而来,令人防不胜防。
暮色四合、月朗星稀、花木葳蕤、蝉鸣声声。五月五,又是一年夏天,锦绣山河因战争而满目疮痍。
“报——”
这日,容策正在主账内研究战况,一名小兵风风火火跑进来,双手呈上一个匣子,“禀将军,奚贼派人送来一封信。”
程念上前接过,正欲打开盒子一瞧究竟,却被容策伸手夺去,“奚贼诡计多端,谁知他又在盒子里放了什么稀罕玩意。”
这次对方难得没有使歪招,盒子里仅一封信和一个包好的粽子,展开纸张一瞧,几个张扬的大字跃入眼帘——益智粽,补脑。
这是奚回在讽刺容策——小子,叔叔我征战沙场时你还在娘胎里,想赢我,多吃点粽子补脑。
所谓益智粽,就是在糯米中添加中药益智仁,煮熟后便成了益智粽,听闻吃下益智粽能提高人的智力。
容策唇畔浮起一抹笑意,凉凉地、淡淡地:“这奚老贼当本将没念过书?晋时,孙恩便是送了这益智粽给刘寄奴,讽刺他是个莽夫——”他轻哼一声,“本将不是刘寄奴,他若要做那孙恩,本将大可以成全他。”
容策转眸看程念,程念心领神会,转身离开主账。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程念重回帐中,将一条彩丝编织而成的续命缕连同容策回的信一同装进箱箧里,命士兵送回去。
“续命缕”乃端午旧俗,以彩丝系在臂膀上,可以避灾延寿。
程念淡淡道:“你且告诉奚贼,他区区一条薄命尚不够我们容将军杀。敬他是个忠臣,再让他一些时日,且洗干净脖子等着,今年秋末,万物都将为他送葬!”
士兵离开后,容策转头看她,眉梢微扬,“军师方才那番话,当真是气壮山河,本将自叹不如。”
程念微微扬唇:“将军可曾听过‘狐假虎威’?我之所以如此嚣张,不过是因为身后有将军罢了。”
修如梅骨的手指徐徐敲着桌面,唇边笑意渐浓,黑如棋子般的眼眸里倒映着她清丽的面容。他问:“这么相信我?”
“难道我不该相信你?”
“你永远可以相信我。”
打了半年,双方士兵难免有些疲惫。敌军狡诈,奚回派使者前来送信,提出停战一段时日,各自整顿军队,容策说好。
结果当夜楚军便绕自城后偷袭,却被早有准备的容策打了个措手不及,如丧家之犬一般灰溜溜退兵。
容策负手立于城墙上,身姿被墨色长袍修饰得越发挺拔修长,似一柄封于玉鞘里的长剑,锋芒隐隐。
他轻轻啧一声,一脸不屑,“这种蠢笨方法亏他也想得出脑,果然是个糊涂的老东西!”
 
第14章 山河共悲歌(四)
 
最近容策不知道是撞上了什么鬼,隐隐有些不对劲,直到在军帐外窥见他行“好事”,程念才确定,他撞的是色/鬼。
这夜,程念提着食盒给容策送饭,前往主帐的路上却未见一个值守士兵,正疑惑着,忽听帐内传来男子含笑的轻佻声与女子娇羞扭捏的呢喃。
柔柔的弯眉几不可察蹙了一下,细如削葱根的手指将厚重帐帘挑开一条缝,只窥帐内高脚烛台燃着盈盈烛火,朦胧烛光晕开一片暧昧的旖旎。
容策大马金刀坐在铺着虎皮的宽榻上,怀中困着一名婀娜女子,他修明如玉的手指挑着一杯小巧青花瓷酒杯,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他嘴角扬得恰到好处,黑白分明的鹤眼噙着浅淡的笑意,似夕阳染了寒星,沉入碧江。
他将酒杯送至婢女唇边,婢女微微垂眸,别开脸躲避,雪也似的面皮被昏黄的烛光染得通红,嗓音轻如小猫呢喃,“将,将军,小女不擅饮酒……”
容策笑得迷人,右手环住婢女柳腰,手中酒杯不依不饶追随婢女的唇,因为饮酒的缘故嗓音略低,“无碍,这世间事皆是从不擅到擅,多喝便擅了。”
那名女子程念认识,乃城内名为“桃花坞”酿酒阁里的人,芳名唤做桃夭,时常来给容策送酒。
酿酒阁“桃花庵”之名出自诗句:“桃花山上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阁中所酿千百种酒,尤以桃花酒扬名,桃花酒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唤做“三春醉”,阳春摘花酿酒,酒成时,一口醉三春。
自军队驻扎巨鹿城,容策便爱上了“桃花庵”所酿的酒,三天两头差人送来,而他的酒量想来是极好的,从未见他醉过,反倒是越喝越精神。
恍惚之际,忽闻里头传来酒杯撞地的清脆声,再次抬眸,只见帐内那两人已换了个姿势。容策倾身而去,单手撑榻,将桃夭困在其中,另一只手缓缓游走腰间……
这个色胚。
一股嫌恶感自心底盘旋而起,程念放下帐帘转身便走。
方行一步,只见投在地上的光影迅速晃了晃,随后帐内传来巨大声响,似是桌椅被人狠狠一脚踢翻,书册哗哗滚落在地的声音。
接着,里头传来容策浅淡却暗蓄冷意的嗓音,如北风乍然吹落枝头白梅,“果然是奚老贼的养的狗。解药,拿来。”
那女声由娇羞呢喃转硬,泛着一丝冷笑:“可惜你发现的太晚了,看见你手腕上那一线红丝了么?百日之间便会蔓延至心脏,百药无解,直到将你折磨致死,回去准备棺材吧!”
“万物相生相克,本将不信这天底下没有不能解的毒。”
“将军还是一贯自傲。就算有解药,你也只有短短百日的时间,看是你的手下厉害,还是这百日散夺命速度快!”
“本将能不能活过一百日尚未可知,但你,一定活不过今晚。”
帐内再次传来激烈的打斗声,桌椅宽榻咔咔碎裂,程念忙放下食盒掀开帐帘,却见刀剑寒影晃花了暖黄烛光,照见了满帐狼藉。
桃夭身手不错,尚能在容策手下过十余招,但终究还是技差一等,很快被容策擒住。
容策一手掐住她的后颈,一手钳住她交叠于身后的手腕,任桃夭使力挣扎,他轻蔑一笑,眼中寒光映人,“这点花拳绣腿还敢拿出来丢人现眼?废物。”
话音犹未落,桃夭脚掌蹬地,一个空翻腾地而起,风火轮似的朝容策踢去,幻影重重,腿风侵蚀帐内烛光,摇摇晃动,恹恹欲息!
程念险些看花了眼,再一眨眼,只见桃夭以倒立的姿势悬于半空,脚尖绷直朝上,手掌向下与容策相抵。
容策修长的五指忽然伸直一转再握拢,钳住桃夭的手腕便狠狠将她甩在地上,砰的一声,桃夭砸在断了一只脚的桌案上,蓦地呕出一口鲜血,自知自己并非容策对手,转身欲跑。
两人四目相对时,程念仿佛明白了什么,转身便跑,桃夭见到救命稻草一般拔腿追上,又一阵风似的卷至程念身边,伸手拔出腰间匕首将她挟持。
“我自知今日难逃,但若死,也要拉上一个垫背的!”桃夭恶狠狠威胁,左手紧紧掐住程念下巴,右手中的匕首死抵她脖间。
这番话似乎并没有威胁到容策,他闲庭散步般一步步走来,眉目间云淡风轻,“本将向来不怕死,更不怕身边的人死。你尽管下手,她死不死,你都得死,只是会死得很惨。”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程念随着她的步伐后退,颈边泛寒,“我与姑娘无冤无仇,姑娘何必为难我。”
桃夭含着几分怨恨,“你跟在这个无情的男人身边就是一个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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