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念早在帐外等候时便猜到吴将军定然会试探自己一番,于是不等他开口,主动道:“在下曾为侯爷记写过兵法,若将军同意,在下可现写于纸上。”
吴忧一听,眼珠子一瞪——好哇,好哇,他早就想研究容小侯的作战法了。圣上命容小侯将兵法记于书册上以造福后世将领,实则是他与几位将军联合起来暗地里撺掇圣上下旨的。
至于容小侯的兵法能不能造福后世将领,那时自己的尸骨已经烂成一滩泥了,哪管得了这么多?只要现在能解了心里的痒便足矣,嘿嘿!
同为一方将领,他们自然知道领军作战时天时、地利、人和的重要性,并非用了容小侯的作战方法便能打胜仗,但这心里总是痒痒,非要好好研究一番才舒服。
这就如同厨师研究菜谱,乐师研究乐谱,秀才研究圣贤书一般了,归根结底不过是职业病罢了。
吴忧当即命人准备好笔墨纸砚,一群人也颇有些好奇,挪了几步前来围观。
“报——”
正在这时,帐帘被人掀开,一名士兵风一般卷来,“禀将军,猫将军又带领周军在城外叫嚣了,还,还派了一名士兵在……”
“在什么?婆婆妈妈娘啦吧唧的,快说!”
小兵鬓边青筋暴起,愤怒地道:“在我们城下撒尿!”
砰——
吴忧一拳打在书案上,程念笔尖的墨水滴落在宣纸上,洇黑了字迹。耳旁炸开吴忧的咆哮,“他娘的,这群小崽子真是欠杀,走,随本将军去看看!”
一群人气势汹汹出帐去,程念将羊豪置于笔搁上,默默起身跟上。
坚固城墙之上,秋风猎猎,拂得军旗招摇。城下一片欢呼叫嚣,吴忧双手叉腰,怒目横眉,对着马背上的虎林沉气而哮:“猫孙儿,才一日不被爷爷削,你又皮痒了?”
虎林生得五大三粗,胡子拉碴,闻言举枪大笑,“哈哈哈哈,杀猪的,你虎爷我求之不得。爷爷教训孙子乃天经地义,前几日不知是哪窝孙子被打得躲进城中不敢出来迎战!一群窝囊废!”
虎林身边还有一名大将,气质矜贵,眉目间含着浓浓的蔑意,想来便是周国睿王了。
他端坐在马背上,握着马疆,淡淡嘲讽道:“乾国无人乎,竟使杀猪之辈为将?满脑猪肠何以堪大用?速速降关,本王且饶你不死,放你归家杀猪!”
吴忧最是痛恨别人嘲讽他是杀猪的。眼看他要暴走,程念拍了拍他的肩,嗓音沉稳:“将军息怒,打嘴仗,在下擅长。”
语罢,负手往前头一战,拔高音量与周军对峙,“何须回家杀猪?寻阳关下不就有一群送上门来等着被宰的猪?哦——”
她愣了愣,故作恍然,“猪圈里还混进了一只猫。在下才疏学浅,只知有一词叫‘狼狈为奸’,今日才知原来猪与猫也会为奸,莫非是同为家畜的原因?”
转头看向吴忧,含笑的嗓音回荡上空,“吴将军,不如先宰一只以儆效尤,依在下看,杀病猫可比杀猪简单。你们说是不是啊?”
堂堂大将被嘲笑为病猫,城墙上炸开一片哄笑,众兵附和道:“是啊,杀病猫可比杀猪简单。将军,咱先杀了那只病猫,再将那窝猪崽子杀了煮肉吃!”
“兄弟们,咱今日都是杀猪将,看看城下那一群白白胖胖的猪,许是他们家的猪食喂得太多了!”
哄笑之中,不知是谁大喊一句,“咦?原来那是一只病猫啊,我眼神不好,看他在头上歪歪扭扭画一个‘王’字,还将他错看成老虎了!”
这是在讽刺虎林的姓。
虎林脸色铁青,继而转黑,张口便与吴忧对骂起来。倒是一旁的睿王脸色依旧,一脸不屑,端的是皇族贵气,“将军不必发作,不过是一群困兽罢了,待攻下寻阳关,本王让这群只会逞口舌之快的废物跪在地上任你当马骑!”
事后,一行人回到营帐,吴将军爽朗的笑声回荡帐中,他道:“昔日被人骂杀猪的,本将恨不得宰了对方。今日倒是畅快,本将是杀猪的又如何,杀的就是他们这群猪崽子!”
话锋一转,竖起大拇指又赞叹道:“程长史不愧是定江侯府的人,真是跟俺村子里那村口大娘一样能说、会说!每次讲价哟,俺都被她说得团团转!”
第9章 为国守山河(四)
副将李尤嘴角一抽,出声提醒,“将军如此比喻,恐怕不甚妥当。”
吴忧不喜读书,绞尽脑汁也说不出华丽的词句赞扬人,只能拿村口大娘做比喻。
程念笑笑:“无妨。”论打嘴仗,还是村口大娘厉害。
许是天公有意作美,半个月后,周皇室宫墙起火,继凉国后再次上演不孝子同室操戈的戏码,睿王当即率三万精兵赶回京城。临走时下令,必须攻下寻阳关!
而两军交战数十次,兵力消耗巨大,且秋季尽后便要迎来寒冬,届时天寒地冻着实消磨士兵锐气。
打铁要趁热,于是虎林下令攻城。
乌云催城、尘沙满天、战马嘶鸣、滚石弓箭、血流成河。程念咬紧牙关往城墙下投滚石,额头沁出密密的细汗,凉风裹着血腥气卷起她月白色的袍角,微凉。
周军来势汹汹,锐气正盛,乾军一度处于下风,形势危急。
主帐内,众将正在商议对策,因对策不同而争得面红耳赤,唾沫横飞。此乃兵家大忌。
“派出去求援的士兵皆被敌军拦截,无一生还。周军来势凶猛,若我们死守寻阳关,城内粮食顶死天再撑半年!”李尤的五官几乎要皱成一团。
吴忧脸色凝重,负手在帐内来回走动。程念上前一步,拱手作揖,“在下有一计,可解寻阳关之围。”
话音犹未落,数道目光齐齐聚集在她身上 。吴忧忙道:“长史有何好法子?”
程念招手将众将士招揽过来,压低声音说出自己的计谋,而后平静道:“此乃下策,亦为此时上策。”
吴忧还未说话,其余将士一口反对:“此计风险极大,若失败,岂不是白白将寻阳关送给周军了?此计不可。”
程念眸光一转,反问:“诸位可还有其他好计策?不妨说来听听。”
气氛沉默下来,帐内一时针落可闻。落地烛架上烛火燃得正旺,时不时噼啪跳出两点火星,烛光将地上的人影拉得颀长。
良久,吴忧一拍桌案,神色坚定,“依本将看,此计可行。虎林此人虽为周国名将,战功赫赫,然这孙子是个自大狂,加之此时俺们处于下风,他定然有轻敌之意,若按照程长史的计谋行事,他必定认为我军弃关撤退,放松戒心,届时我们便可奋力杀他个措手不及!”
李尤颇有些担忧,“将军三思,若此计失算,我们……”
吴忧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还未行动你便如此瞻前顾后,提心吊胆,能成什么大事?如今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与其被动弃关不如主动出击!”
语罢,眸光扫向一干将士,朝皇城方向拱手,“倘若此计失策,本将必砍脑袋以向圣上和寻阳关的百姓谢罪。只是此时危急,你几个小子莫再娘们唧唧的扰乱军心,否则本将定不轻饶!”
众将只道遵命。
当夜,八千士兵抄小道潜上环绕寻阳关的白狼山、猫儿山,在山上扎起了草人。
·
转日晨光熹微,青鹿山下,周国军队正在练兵,喊叫声回荡上空,惊飞展翅路过的鸟儿。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名斥候风风火火奔来禀报——乾军弃城逃走啦!
征战沙场已久,谨慎是保命武器。虎林第一反应是有诈,然又想到乾军已为困兽,便是弃城逃走只有一条路——漠北,那里分布着大乾的死对头突厥,去了也是送死。
这丝疑虑很快被喜悦湮灭。周军攻破城门,占领寻阳关,寻阳关内却空无一人,只有几只母鸡大摇大摆在路上晃荡,咯咯叫着。
虎林率两万精兵进城,剩下的士兵则继续屯于青鹿山下,若城中生变,立即攻城。
夜色稀薄,月色如银。凉风卷过,草丛里寒蝉凄厉地嘶吼,似在为自己即将结束的生命唱最后的哀歌。
夜半时分,万籁俱静,浓郁夜色中遥遥传来几声凶狠的狗吠。
忽然,空旷的城中响起一声琵琶声,似珠落玉盘般清脆,又似玉帛被人从中撕裂,干净利落。
虎林自帐中惊醒,劈手夺过□□便急匆匆往外走去。
借着朦胧月色,只见城墙上立一人影,身形高挑,身姿略清瘦,乌发高束,一袭宽大的月白长袍被晚风吹得猎猎作响。
那人面向城内,怀中抱着琵琶,修长手指转动如轮,“铮铮——”
清亮的琵琶声再次响起,似乎比第一声更猛烈一些,仿若玉盘掷于地上被摔得粉碎,琵琶声响彻上空,时而低沉如乌云隐闷雷,时而又急切似骤雨与芭蕉,再一转音,越发激烈极尽,耳旁似有千军万马伴随着暴风雨驰骋而来,杀气比夜色浓郁。
等等——
虎林的额头已经沁出密密细汗,这首曲子他曾在庆功宴上听乐师弹奏过,乃《十面埋伏》!
不知内幕的士兵们站在城下,大声喊道:“何人夜半城上弹奏琵琶?”
虎林紧握枪柄,抬脚便踹,“蠢货,我们中计了!”为时已晚。
咚!咚!咚!
浑厚如雷的战鼓自激烈的琵琶声中响起,伴随着震天动地的“杀——”,乾军山上涌下,兵器碰撞与战马嘶鸣声交混于寻阳关上空,两军展开生死对局。
天色蒙蒙亮,驻于青鹿山脚下的士兵忽闻城中有异样,正欲杀进城去,却见周围山埂上处处皆是乾军身影,林子上空一片鸦雀乱飞,侧耳细听,侧耳细听,林中有人喊道:“洛川城援军已到,杀!”
副将赵怀国吓一个激灵,指着山上跳脚骂道:“怎么回事?这是哪里来的兵?!”
他正犹豫着是否要率兵进城一探究竟,却听前方有人大喊:“中计啦,我军中计啦!撤退 ,撤退!”此人乃乾兵。
这次,乾军巧妙使用反空城计了周国军队一个措手不及,周军见山上皆是乾军身影,未知深浅,心中惶恐,在乾军激烈的战鼓声中慌忙撤退,寻阳之难暂解。
乾军退城后,程念走过染血的路,血水染红了靴底。她匆匆赶往吴将军处,请求吴忧立即派兵向稍近一些的洛川城求援。
四支求援兵奔向四方,其中便有一支朝凉国方向而去。
若是运气好些,或许能遇到容策回朝的军队。
·
开乾十八年秋末,周军率大军围困寻阳关数月,两军厮杀,乾军连连败落,时有长史程辞于危难之际巧设反空城计突败敌军,且命八千士兵潜于周山上扎草为人,披铠甲,以迷惑敌军。
时隔数月,周国睿王整顿十万大军再次围攻寻阳关。眼看城内兵少粮尽,百姓人心惶惶,加之周军猛烈攻城,寻阳关危在旦夕。此时,十万周军里忽然闯出一员大将,带领七百骑兵与敌军厮杀!
银甲锃亮、披风猎猎、□□锋利、以一敌千,所向披靡!
他的脸颊隐于头盔之中,只露出一双杀气腾腾的双眼,锐利如闪电,将浓浓夜色劈开一条缝。
此时,右军将领傅寒率军自白狼山突袭,中军将领苏镇恶绕至敌军身后杀他一个措手不及,周军锐气被绰,军心溃散,舍弃辎重,奔逃千里。
寻阳关大捷,四位将军在主帐里唠嗑时,吴优对容策道:“寻阳关能撑到现在,还多亏了您家程长史啊,不愧是定江侯府出来的人!”
“程长史?”容策微微拧眉,“我家的?”
吴忧挠挠头:“是啊,他说是向容侯爷告假回家探亲,对了,他说他叫程辞。”话音犹未落,一脸严肃,“难不成那小子是唬我的?”
容策很快反应过来,顺手取过桌上一坛酒仰头饮了小半,脸部线条流畅紧致,扬起的下颌薄如白瓷。唇畔浮起一抹促狭的笑,“确实是我家的。”
吴忧一拍脑袋:“看我这脑子,竟然忘了长史。”于是唤帐外值守的士兵前去请程辞来吃饭,却被容策阻止,“我家那长史性子喜静,大约是不爱这种场合的,劳烦吴将军派人送饭过去便可。”
吴忧应下。
容策夹了几口菜便放下筷子,起身行至用来供休息的木榻旁,道一句:“你们吃,我睡一会。”语音犹未落,已然倒床不起。
苏将军道:“策儿刚征讨完凉国,又受皇命转战寻阳,便是铁打的身体也有些吃不消,咱们吃咱的,让他睡一会。”于是几人将满桌酒席搬至一旁帐内。
容策的到来在程念的意料之中,等了一夜相安无事,便知他没有拆穿自己,唇畔难得浮出一丝愉悦笑意。
当日傍晚,她找到见仁,问他容策在何处,见仁乍一看没认出她,却又觉得眼熟,盯着她打量,一时说不上来话。
在程辞自报身份后他又端详了她好一阵才认出来,心中不免有些惊讶,环顾左右一番,而后凑近她,压低声音道:“原来程姑娘便是吴将军说的程长史。程姑娘是怎么跑到寻阳关来的?又为何要冒充侯府长史?”
到底是跟在容策身边的人,性子难免有些促狭,见仁吓唬道:“谎报身份混进军营,待侯爷醒来,程姑娘就等着挨军棍吧!”
程念微微扬眉,唇角微挑:“对于有功之人不赏反杀,并非明将所为,难道见仁兄认为咱们侯爷是个分不清是非的糊涂将军?”
见仁一下子弹开,惶恐地盯着她:“程……长史慎言,我可没这么说,你莫去侯爷面前告状!”
程念心中有自己的小九九。
她向见仁打听到容策在帐内休息,打了一盆温水端进帐内,悄步行至榻前替他擦脸擦手——他许是太累了,自昨日睡到现在,银白铠甲还未卸去,甲上沾染的鲜血凝固成奇异的纹样,似冰天雪地间开出殷红的花。
第10章 为国守山河(五)
她将软帕放进水盆里浸湿,扭了半干,而后轻轻擦拭他的眉目,划过高挺的鼻梁,收于下颌处;洗干净帕子,她又替他擦拭双手,动作轻柔细腻,似一片柔软的羽毛拂过肌肤,简直如同照顾奶娃娃一般细致。
给他修剪完指甲后,她正准备端盆去倒水,右手腕忽然被人拽住,那人不过使出三分力轻轻一拉,程念便猝不及防跪坐在榻旁,左手掌堪堪撑在榻沿上。
那人睫毛翕动,眨眼的动作十分慵懒,周身杀伐之气未褪尽,像是一只吃饱后刚睡醒的雄狮,有一种莫名的魅力,迷人又危险。
他的嗓音有几分沙哑,语气却含着戏谑,“你倒是厉害得很,当长史倒是屈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