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念为小侯爷记写兵法的事很快在府中传开,有人羡慕有人妒。香儿更是抱着一堆书叹道:“若是平日多向阿念学习写字,说不定就是我去为侯爷抄书啦!哎,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
程念在书房记写兵法,容策便坐在一旁喝酒,他说一句,程念记一句,等程念记完一小段,他已经喝了两坛酒。
对小侯爷感兴趣的人皆知小侯爷好酒,尤其好烈酒,府中虽有专门的酿酒师,但他最爱喝合春楼的“剑南烧春”。
书房坐落在府邸西北角,屋外植一片绿竹,其中有一条小径,以光滑的鹅卵石铺就而成,直通回廊。风起时,竹叶簌簌,地上竹影摇曳。
林中有一片空地,是容策兴起习武时随手砍的,先前一片狼藉,后被管家带人清理干净。
有一次,容策耍枪时忽然问程念,“你既会写字,可擅丹青?不如将本侯习武的英姿绘于纸上,挂在书房里,不比挂那些山水画好看?”
程念说自己并不擅丹青,若要描绘侯爷的英姿,还需请专业画师。
容策不信,愣是要她画来瞧瞧,程念拗不过她,在宣纸上绘了一副《雄姿英发图》,结果容策嫌弃得不行,一脸认真质问她是不是用左手画的。
程念无奈,反戏谑,“侯爷生得奇特,世俗之笔着实难绘侯爷雄姿,还望侯爷息怒。”
容策便会捏住她的下巴,语气是一贯轻佻:“你这小女子,竟敢打趣本侯,谁给你的胆子?”
这几日相处下来,程念也不怕他了,耸肩道:“那侯爷便责罚奴婢吧。”
容策说罚便罚,夺过笔在她脸上画胡子,不准她洗,程念回屋时总被香儿和玉春笑话。
小侯爷少年心性,总喜欢逗弄程念。
前些时日,程念见书房单调,便提出在书房临窗处放置一个水缸,在水缸里种植睡莲,养几尾小鱼,疲倦时停笔,看看鱼儿戏荷,岂不更添雅致?
她还提议在书房空出的地方摆一张榻,等容策再喝醉时可供他休息,容策觉得这些提议甚好,当即命管家布置。
然而他总爱将程念养的鱼捞出来或蒸或煮,还赞叹程念养鱼果真一流,比皇宫里的还美味。
几次之后,程念生气,红了眼眶,除了抄书之外不再同他说一个字。容策只懂打仗,哪会哄小姑娘,思来想去,让管家搬来两个大箱子——一箱绫罗绸缎,一箱金银珠宝。
本以为送一些女子喜爱的物什程念便会消气,然而程念看也没看一眼,闷着头不说话。
小侯爷何时这般纡尊降贵哄过人?
他不耐烦了,冷冷道:“你这丫头果真不知好歹,本侯何时对别的女子这般好过?你不但不感激,还不领情,真是个狼心狗肺的。”
程念只道:“侯爷教训得是。”
容策无奈,盯着她从容自持的眉眼,冷哼一声甩袖而去。
两人几日不曾说话,容策也消失了三四天,想来又是去寻风流了。
程念不用去记写兵法,倒是落了个清闲,只是每日都会去将书房打理得干干净净,闲暇时或练字、或看书。
时间如流水,匆匆不回头。
这日,程念奉管家之命出门采买物资,当路过一条小巷时被忽然被一只手不容反抗拽了进去。
朱徒子带着几名家仆寻报复来了——那日他和妻子杨大脚被拉去官府吃了几板子,又破了点财,这才平安回家。回家后又被杨大脚提着烧火棍追了两条街,太丢脸了!
现在左邻右舍有女儿的人家见到他就闭门,还提醒自家女儿遇见他绕开走,都是怪这小娘们!
趁着今日杨大脚回娘家,他便带着几名家仆来挑事儿。
程念被他们围堵小巷中,巷中微暗,身后是一面高高的石墙,因潮湿而长出一层绿青苔。
朱徒子手中握着一根烧火棍,在掌心啪啪拍两下,恶狠狠道:“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程念云淡风轻道:“是啊,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朱徒子双眉大挑,拔高声音道:“咦!你这小娘子还敢嘴硬,今天不给你个教训,你不知道老子是公的!”
语罢,余光扫过某一处,随即抬手示意家仆动手,惜乎家仆并非专业打手,烧火棍在他们手中只能烧火。
几人围上前,相互对视一眼。
其中一名带着瓜壳帽,瞧起来呆头呆脑的家仆双手将烧火棍举过头顶,提醒程念,“我要打了啊!”
举了半天,他忽然转头,一脸苦味对朱徒子道:“老爷,奴杀过鸡宰过人,独独没打过人。奴是良民哇,祖上十八代没做过违法乱纪之事,奴,奴不敢打人,更不敢打姑娘!”
朱徒子扶额,骂道:“你这个废物,回来!”
他一手将苏豆豆拽回来,对其他几人道:“还愣着干什么,动手啊!”
程念细细观察几只呆头鹅,从他们的神情与动作来看,他们并非恶徒,充其量只是被抓来充当老虎的猫罢了。
她心中有数,暗暗松了口气,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劈手夺过烧火棍,手腕一翻,对准他们的膝盖就是一阵敲打,几人跪在地上哀嚎连连——这小娘子还挺虎!
昔日在涣衣局时拿洗衣棍拿多了,烧火棍也还算顺手。
看着苏豆豆瑟瑟发抖的模样,程念扔下烧火棍奔至巷外大喊救命。不多时,一队巡逻官兵拨开围观人群挤进来,看看程念,又看看朱徒子,一脸恍然:“好啊,你还敢来报复人是吧?给我拿下!”
就这样,朱徒子和那几只呆头鹅被押往官府。临走时,那带头的士兵好心安慰程念:“姑娘莫怕,有我们在,你尽管大胆地走路!”
程念道谢之后便离开了。
离巷子不远处是一家酒楼,二楼雅间正好能看到巷内发生的事,方才半开的窗扉悄然掩上。
“这就是你说的好办法?”容策饮一口酒,冷眼看向侍卫见仁。
见仁挠挠脑袋,道:“侯爷,属下见程姑娘的第一眼便觉她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女子,于是想让朱徒子吓唬吓唬她,属下也没料到她这般虎啊!”让他家主子错失了一个英雄救美的好机会。
程念许多日不与容策交流,无论容策说什么,她只道“侯爷说的是”,“侯爷教训的是”,他说什么,她就附和什么,态度恭敬语气谦卑,并无什么不妥。
容策自觉没趣,又不愿再降下身份去哄她,于是让侍卫见仁想个主意,既能让程念感激,又能主动和他说话。
没想到见仁也是个废物!
也不怪容策对程念上心。
容策常年占据盛京公子榜首位,心悦他的小娘子从城排到城西,她们看他的眼神,或狂热,或羞涩,也有一些面对他时端庄矜持的官家小姐,虽然外表从容不迫,但眼神却无法欺骗人。
心中的喜欢,闭着嘴,便会从眼里跑出来。
但程念不一样,她不是假矜持,她是真的对他无非分之想,或者说,是不敢。而男人天生俱有征服感,越野的马,越能激起他们的征服欲。
见仁的计划失败之后,容策罚他去刷了半个月的马桶,并且命管家随便找一个书生将那不识好歹的小女子换了,眼不见心不烦。
就这样过了半月,两人因为太子的来访而和好。
这日,太子慕成换上一袭便服,前来侯府与小侯爷讨教用兵之道,两人在庭院里对案而坐,程念端来糕点招待。
再次相见,程念心中生出一丝慌乱与哀伤。
她将精致可口的糕点依次摆好,又替两人斟了酒后便要退下,却忽然被容策叫住,“本侯去取点东西,你先替本侯招待太子,若招待不周,本侯拿你试问。”
程念抬眸,不满地看了他一眼,容策眼里闪过一抹看好戏的意味。
容策走后,气氛顿时陷入沉默。
僵持片刻,太子起身面向她,启唇唤她,“阿念。”
慕成嗓音颇低沉,且偏清冷,但这短短的两个字却被他喊得温柔缱绻,仿若一朵冰凉的雪花轻轻地落在心上。
程念垂眸,纤长双睫翕动遮住眼底情绪,微微屈膝,态度恭敬,语气疏离,“请太子殿下吩咐。”
墨色衣角掠过手背,他忽地握住她的手,眉目一如昔日般俊朗,却添了几丝惆怅。
他轻轻抬起程念的下颌,一改人前稳重端庄的模样,温柔地道:“阿念,你看着我。”
对上那双深邃温柔的凤眼,似是乌云骤聚,一大猝不及防的大雨倾盆而下,哗哗拍打着平静的池塘。
雨势凶猛,搅乱池塘涟漪万漾,也扰乱了程念的心神,让她无力抵抗。
鼻尖一酸,盈盈秋波蕴着一层雾气,似蒙蒙烟雨拢了如画江南。她想说话,可话到嘴边却黏成了浆糊,让她一时开不了口。
良久,她斟酌好词句才说话,嗓音闷闷地,湿湿地,似被湖水浸透:“你还来找我做什么,我没有欠你银子。”
“你欠我的东西,只能你自己来还。阿念——”他锁着眉,好看的猫唇微抿,“我娶闻千金,不过是朝堂联姻罢了。你这般聪慧,又如何不知,身在皇家,许多事向来身不由己。”
“我知道——”
程念截过话头,“你是太子,身份尊贵,而太子妃出于名门东陵闻氏,祖父又官至中书令,身份高贵,在利益上,她是最适合你的人选。太子殿下,你的父皇是为你好,身为未来的储君,我想你更应该明白朝堂上的利益关系,也该当以天下为重,莫要拘于儿女情长。”
慕成将来会继承皇位成为大乾最尊贵的男人,而她只是深深宫苑中一个小小的涣衣婢,除了给他感情上的慰藉,再无任何帮助。
况且,她不愿意与别人分享自己的夫君,也不愿卷进后宫勾心斗角的漩涡中,太浪费人生。
慕成的语气诚挚:“我与她的关系,也只限于表面夫妻。阿念——”他神情郑重,一字一句道:“我从来没有碰过她,我为你,守身如玉。”
指尖颤了颤,她道:“所以呢,你还是要我继续等你吗?等到你可以自己做主,再接我进宫,封我为妃?”这番颇含忤逆的话她也只敢在他面前说。
第5章 深宫苑里人(五)
面对她的质问,慕成一时无言。
他知道,他的阿念一直向往宫外的锦绣山河,若是她真的愿意等他,便意味着要她放弃自由,陪他一辈子待在宫中。
而他有私心,他希望阿念陪着他。高处不胜寒,也应有一知心人。
程念垂眸,不忍看他,恐他再说下去自己便会认输。
男人的力气极大大,握着她的手不放,似是一定要她给一个答案。
久居高位,连请求都是如此霸道。
“到那时,再说吧。”她只能给这样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对于慕成,她始终无法狠下心断干净。
即使太子妃闻氏拿她母亲的性命要挟。
他曾是她在那深宫中唯一的朝阳。她与母亲被孤立、被欺负,次次皆他出手相助。犹记那一年冬天,极冷,她与母亲只分到两套薄衣,一点炭,根本不足以御寒。
母亲曾经出身高贵,从未受过这样的对待,后染了风寒,命悬一线,是太子传御医救了母亲。此后,她再也没缺过日常用品。
那样一个高贵、温柔的人,换做是谁,都会动心的吧?
慕成离开后,程念久久立在原地,微凉的秋风吹得草木簌簌作响,掠过她的发梢,卷起她的青色裙角。
“没想到你还有两下子,连太子也拜倒在你的裙下。”清脆的鼓掌声缓缓响起,程念眨眨眼,将眼里汇聚的泪水憋回去。
循声望去,只见容策立在屋檐上,唇畔挂着一抹不怀好意的笑,怎么看怎么邪气,不像个良民,倒像个满肚子坏水的风流浪荡子。
程念仰头看他,恢复从容模样,戏谑道:“原来侯爷还有听人墙角的癖好,着实不是君子所为。”
他轻笑一声,自房顶飞身而下,脚尖点地落在她身前,语气是一贯高傲,“不是谁都有资格让本侯听墙角。”
程念扯出一抹淡笑,“莫非这还是奴婢的荣幸?”
他笑得迷人,“你也算有自知之明。”
程念并不想与他拌嘴,话锋一转,道:“你是故意离开的。”
“对。”他回答得很坦然,“太子是个明白人,目标明确,行事果断。他今日来,是向本侯要你。”
“你答应了?”
“这倒没有。答应不答应,是你的事。你虽是侯府的人,本侯却断然不能随便做你的主。”
气氛一时陷入沉默,周围只余风声。
容策垂眸睨着她,良久,屈指敲敲她的额头,“怎的不说话了?”
程念忽然屈膝行礼,抬眸看他,神色认真,“奴婢想求王爷一件事。”
“哦?你要拿什么求?”含笑的目光落在她雪白的香颈上,这轻佻的目光令程念有些恼。
“你不问是什么事?”
“凡是人力可为之事,没有本侯做不到的。”
他说话时眼神锐利,目光如炬,如鹰袭长空,马逐万里,如此夸张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也不由令人相信他是真的能做到。
程念到底还是沉得住气的人,垂眸避开容策不怀好意的目光,“若侯爷再次出征,可否带上奴婢一起?”
“你?”容策蹙眉,只一瞬,又恢复那漫不经心的模样,“你活腻了也不必想这种方法寻死。”
“我没有开玩笑!”她神色郑重,鼓起勇气说出心底的愿望,“现天下未平,敌国觊觎,突厥未灭。倘若有朝一日家国有难,我不愿当一个手无寸铁只能被你们保护的小女子,若有机会,我愿提□□,护我国土,守我国门!”
商之妇好,魏之木兰,唐之平阳,哪一个不是巾帼不让须眉?
这番话说得铿锵有力,倒是令容策愣了愣。他敛了笑意,面容严肃起来,飞鬓的眉梢凌冽,似锋利的枪尖划破黑暗。
“你当真如此想?打仗并非儿戏,战场凶险,生死不过一线,并非你想去就能去。”
“我知道!”她清明的眼中燃起一团炽烈的火,熠熠生辉,“所以我想求侯爷教我武功。”
容策若有所思凝视着她:“你如此急切想离开盛京,恐怕不止如你说的那么简单吧。”
“侯爷果然英明。我不愿待在宫中碌碌无为一辈子,我要上战场,立军功,不仅是为了为了报效家国,也是想让自己与母亲摆脱奴籍,恢复自由身。”
容策倒很干脆,“明日午时,来后院练武场找我。”
转日午时,程念按约定时间来到后院练武场。穿过月洞门,遥遥便见容策一袭墨色劲装,长身玉立,手中架着一把银色弯月弓,弓上搭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