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少性格虽怪,但杀的全是大奸大恶之人……这么说来,墨少也不是坏人咯?”
“坏人哪里能成侠呢?人无完人,墨少也只是性子怪了些,但侠义那是摆那儿的!单骑千里,邺城送宝,那是义薄云天;中秋月夜,血洗□□,那是仗义执剑;奸佞相邀,美人珍宝不为所动,那是……哎哟!”说书人正说得兴起,冷不防被砸了头,正待骂去,却发觉砸头之物是一锭银锭。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愣愣望向砸人之人。
众人也因说书人这一声痛呼扭头去看那个角落——
白衣的少年折扇轻摇,唇角挂起一抹不羁的玩笑,他掸了掸不染纤尘的衣袍,漫然道:“说书那人,你话不尽实,不说也罢——十两纹银,买你住嘴。”
“好个狂妄小儿!这说书老儿在此说书之时,只怕你还未及出生。用银钱羞辱,岂是咱们江湖人所为?今日若不教训,只怕你个小儿,败坏我江湖正气!”先前惋惜未能与墨少一战的汉子叫道,立时有十来个佩着刀剑的人应声而起。
小二早被这阵仗吓软了腿,连连揖手告饶:“这位小爷年轻不懂事,各位大爷可别在这儿开打,砸了小人门面,小人还指望它糊口养生计呢!”
那白衣的少年却是不惧不恼,用合起的折扇抵着下颌,眸子往四下里那么一瞧,笑道:“所谓江湖正气,便是以大欺小,以多欺少,个个手持刀剑欺负我这么个手无寸铁的少年么?”
好个伶牙俐齿!那汉子正待发作,却听得外面一阵喧闹人声,抬头望去,却是一伙华衣锦服的男子鱼贯而入。
那伙人的领头,是个三十来岁的利索男子,生得倒不赖,但是面上过多的笑容显得有几分虚假。
小二的却愣了,这男子他认得,是洛阳最大药材铺兰芝堂的掌事薛福。这兰芝堂也是个以医道药理称名的江湖门派,极其看重身份门第,从不踏足悦方客栈这种三教九流聚集之地,今儿个是怎么了?小二正想着该怎样招呼,薛福已径直走了过来,对那白衣的少年深深揖手一礼:“贵客久候,实在是失礼。兰芝堂掌事薛福,久仰南小圣之名。我家老爷已在家中恭候。”
南小圣?姑苏百草坊南小圣?玉骨神医南以寒?
无视周围石化的一干若众,南以寒起身,伸了个懒腰:“兰芝堂可有暖榻金阁、牙床明镜?”
薛福赔笑:“有的,有的。”
“可有珍宝若干、美人如云?”
薛福哈腰:“有的,有的。”
“那,还等什么?薛掌事,我们走吧!”
白衣少年已随兰芝堂薛福一行走了许久,众人才渐渐回过神来——
“那、那弱不禁风的小少年就是南以寒南小圣?”
“哎呀,可算是见到活的了!赶明儿可得跟我那帮子兄弟好好炫耀一番!”
“嗨,说是南小圣呢,可你们听见没?要珍宝美人呢!这般的贪财又好色,果真是那妙手仁心的玉骨神医南小圣?”
“嗨!江湖事,谁说得清呢?”
“江湖事,说不清,说不清哟!”
“啪!”又是一声惊木,说书人声音又起,“各位看官,打尖儿的住店的,且容小老儿再说一段江湖旧闻……”
“好!”
说书声,叫好声,在风雪声中传出很远。悦方客栈一如既往地熙攘着、喧闹着,方才的一切,就仿佛一场纷纷的雪,落下了,便是无痕无迹,再也寻不着了……
经年又重逢
风啸雪落了三日的洛阳城,终于在这日傍晚晴了雪。因天气恶劣而显得黑沉的天,这会儿映着雪光倒是亮堂起来了。只是雪霁后的天还是寒冷冻人,故而落满积雪的大街上依旧是人迹寥寥,这倒将那白雪的素洁齐整完完整整地保存了下来。落满雪的旧都,氤氲着时代的沉淀,远远望去一片洁白,真真是美极了。
落雪街道的一隅,坐落着一府高门,朱红漆印的铆钉门,威武霸气的守门兽,就连门上匾额也是铁画银钩极具风骨。这便是兰芝堂洛阳总部了。
兰芝堂是个极其看重身份家世的门派,据说是花种牡丹草植兰草的严明家风。这样高门高府的府邸门面,看上去倒是很有大家气派。
薛福半哈着腰领了南以寒一路向里,嘴里絮絮地说着兰芝堂近年如何如何不得意,如何如何不比当年。南以寒听着心下生烦,便也懒得搭理他,只举目四下欣赏着府内的布局山水聊以打发这无聊的时间。目光落到足下积雪,他眸中微光一闪——府里人来人往的人气足,按理应该是比外头暖和的,可这薛府内的雪怎倒比外间还厚,是因薛府例外的偏冷,还是有人蓄意为之?若是后者,那他又是想掩饰什么呢?
“南小圣,我家老爷在前头候着了。”正在思量间,二人已行到了一处花厅轩门,薛福低眉立在一旁让开道路,也垂手不前了。
折扇骤合,南以寒面色如常,抬步而入。
花厅轩门之内,是一处庭院。庭院朝西面是一排厢房,厢房后空旷广阔,似乎是府中子弟练习武艺的场所。东面临湖,因着天冷结了层薄薄的冰,湖心有一座四角小亭,离岸相去约四丈远。
南以寒将这些看在眼里之后,才抬眸望向立在庭院正前方的那人——一个年过花甲的老者,亦是兰芝堂之主,薛俨。
“那厚了一寸的雪,原来是为了掩去埋伏之人的足迹啊!”南以寒点头,折扇轻摇,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我兰芝堂若有一个南小圣,也不至于落魄至此啊!”薛俨抚须叹罢,四下声起,数十个统一服饰的兰芝堂门人从暗处跳出,将南以寒团团围住。
“兰芝堂不比当年,你就把主意打到百草坊,当真是欺我杏林堂门下无人么?”折扇骤合,南以寒将冰冷的眸光往四下里一扫,语气陡然凌厉。
“听闻杏林堂白言泽白圣人将毕生所学集成一册《杏林纪》。薛某请贤侄前来,不过是想借阅几日。”薛俨站在包围之外,拈须微笑,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语气更是清淡得如话家常。
“哈!”折扇复又轻摇,南以寒好笑,“那种东西,谁会带在身上?”
“贤侄精研医术,一册《杏林纪》想来也早明朗在心,何须书册?”薛俨的手在腰前握成拳,隐隐含怒,他眸闪寒光,“当然,若贤侄不肯合作,拿你在手,也不怕白言泽不交出《杏林纪》!”
薛俨这话已是含了杀意,他的话方方落音,周围的兰芝堂门人立时动手,兵戈出鞘。
将扇一合,南以寒冷眼一扫,竟逼得众人不敢上前一步——杏林堂传名于江湖的除了医术,还有那精妙无双的武功心法。
“这小子自幼体弱,无半点内力,不用惧他!”薛俨一声令下,堂下门人纷纷拔剑出招,齐齐围攻过来。
白衣的少年身姿轻盈如梁上燕子。他将右手折扇一挽,锋利的扇面扫去,左手一把银针同时甩出,烁如银钉的银针如梨花暴雨,生生逼退了一干人等。
“贤侄,我知道你身手不错。可是身手再好,没有内力,无论如何你也逃不出这薛府!”薛俨大笑。
南以寒抬头,对他挽起意味深长一抹灿然:“是吗?”右手一抬,腕间一个看似普通的护腕飞出一个精致的鹰爪,直直抓住湖心亭的亭顶。
借力腾空,白衣的少年翩然而起,稳稳地落在了湖心亭亭顶。
不过,兰芝堂好歹也是称得上名号的江湖门派,门下自然不乏高手,立时就有十余人施展轻功追了上去,将那白衣少年围困在了亭顶之上。
南以寒虽无内力,身手却着实不赖。眼见着兰芝堂门人一个个落入结了冰的湖水之中,薛俨也作了急——照这样下去,哪怕捉住了他,只怕也要折损不少门人。这可是得不偿失啊!
“南以寒!老夫劝你莫作困兽之斗,你看看这是谁?”
听得薛俨高呼,南以寒低头看去,却见空旷的庭院里不知何时多了张摆满水果点心的黒木桌案,桌后斜坐着个年轻人,一身华贵的墨衣在雪地之中分外显眼。他左肩上饰着黑色的鸦羽,其间落了几点雪。长长的额发垂下,微微遮掩了容颜,只能看见他精致清润的下巴和笔挺立体的鼻梁。不得不说,在这落满白雪的庭院里,这一桌一人委实打眼。
年轻的男子缓缓抬起头,额发垂落至侧脸,显露出一张风华绝代的倾世容颜来。他望着被围困在湖心亭顶的白衣少年,浅浅勾唇,微眯的凤眸中流露出几分慵懒和勾人尤不自知的风流来。
他的腰间斜佩着两柄剑,一柄被布包裹得严实,不知道是什么剑,另一柄剑鞘质地纯朴流光,竟是名剑鸦九。
血手妖剑北鸦九。
呵,薛俨居然请了他来。看来,今天自己的确是逃不了了。
看到南以寒无奈苦笑,薛俨好不得意——虽然请墨少前来差不多耗尽府库存银,但捉了南小圣,拿到《杏林纪》,也不亏啊!
“接着!”
薛俨犹自得意,就听南以寒大叫一声,径直从亭顶上跳了下来。紧接着,一阵风起,薛俨还未及看清,那原本慵懒斜坐着的鸦九已腾空而起,稳稳接住了即将落入冰湖的人儿,足尖在湖面一点,人再度凌空。
雪方停,天地一色,银白如新。那墨衣男子横抱白衣少年在怀,凌于半空,气流带落他肩上鸦羽些许,浮在二人周身,更是美不似人间。
薛俨却气得铁青了脸色——如果到现在,还看不出来他俩是一伙的,他也就枉自活了六十余载了。
“薛老爷子,兰芝堂至宝《本草心经》,小侄先借阅几日!”
风中传来南以寒悠然的声音,薛俨脸色大变。
“老爷,老爷!”薛福慌慌张张跑来,脸上再挂不住那虚假的笑容,他苦皱着眉拉长了一张老脸,“密室被盗,《本草心经》不见了!”
可怜薛老爷子一大把年纪,再念及府库存银已尽数用于请鸦九前来助阵,何谓赔了夫人又折兵?何谓引狼入室?薛俨再经不住这般的双重打击,顿时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了雪地之中。
上阳锦绣地
洛阳城是旧时京都,曾经的龙脉之地,纵然经历了改朝换代,依旧是钟灵毓秀的灵圣宝地。上阳故院是旧时的皇家行宫,地处上阳,因是温泉环绕,故而四季都是花开遍地,无论何时来看都恍若阳春三月。
旧时的皇家行宫,而今却是私家庄园。一轩一阁,一殿一室,辉煌华贵中处处透漏着不流俗套的高雅,两相辉映而互不掩光,行走间入目之景无不彰显曾经皇室的靡费奢华与如今主人的风雅品味。
“啧啧,这都闯荡江湖这么些年了,你这只乌鸦居然还是这么会享受。”南以寒搂着鸦九的脖子,四下探看,啧啧咂舌。
鸦九不理会他这种纯属调侃的揶揄,抱着南以寒走进了最为华美的东殿。
对他这种冷漠南以寒早已习以为常,毫不见外搂着他的脖子笑嘻嘻地套近乎:“臭乌鸦,一年不见了,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啊?怎么也不提前打个招呼,我也好准备着给你接风洗尘呀!”
正待回答,鸦九忽皱眉低头在他身上嗅了嗅,颇为嫌弃地把他往地上一放,动作很是不客气:“去哪儿了?这么臭!”
“轻点儿!这么大力也不怕把我弄伤着。”南以寒摸了摸身体,确定没被磕着碰着之后,才低头嗅了嗅自己,他不甘心地瞪着眼,“亏你还自诩江湖侠客。这哪是什么臭啊?这是酒香肉香,江湖的味道!你懂不懂啊?”
“去洗澡!”鸦九的确是不懂,而且还很是嫌弃,他伸出一根手指头,用力地把他往浴池的方向推。
“什么毛病!”南以寒狠狠瞪了他一眼,却也顺从他的意思,径自去洗澡了。
目送少年的身影没入那热气蒸腾的浴室,鸦九的唇角微不可察地一勾,可见是心情极好。他身子一转,枕手躺在一方软榻上,惬意地眯起了眼。
不多时,浴室门被打开,南以寒顶着一头滴水的湿发走了出来,抬眼便看到这样一幅美景——
倾世的男子眼眸半阖,质地柔软的墨衣因为躺着而紧贴于身,显出健硕修长的身形,一头堪比上好绸缎的乌发流泻而下,连发丝末端都散发着致命的慵懒诱惑。啧啧,当真是尤物啊!只是不知,将来要祸害谁家的闺女。
“看够了么?”慵懒的语气,清冷的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漫不经心。
“唉!臭乌鸦的美色,怎么看得够啊?”嬉笑声起,却少了白日里少年的低沉,多了几分属于少女的娇柔。
鸦九缓缓睁开眼,看向浴池的方向——
方方沐浴过的少女着一袭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白色丝裙,却堪堪显出女子玲珑的身线来。白皙莹润的鹅蛋面容,弯弯的浅眉,灵澈的杏眸,小巧的樱唇颜色却极淡,一看便知是气血不足。是个漂亮的姑娘,却绝对称不上绝色,但是偏生让人觉得美,舒心的美,就似清泉经流心底那般透彻舒爽。不凡的脱俗气质,又带了丝灵动的俏皮。这样的姑娘,让人……有点儿放不下啊!
“喂!想什么呢?那么出神。”南以寒从桌上选了个水果大大地咬了一口,冷不丁猛然凑近他脸侧,暧昧地笑,“是不是在想哪个姑娘啊?”
鸦九一声轻笑,屈指在她额上一弹:“笨丫头!”
南以寒吃痛,鼓着腮帮子退开一步,摸着额头瞪他。
“折腾了一天,消停消停。”鸦九噙着一抹笑,迈着轻快的步子走进了浴室。
南以寒见他走了,顺势一转躺在了鸦九方才躺过的软榻上,信手摸出从兰芝堂顺出来的《本草心经》翻看了起来。
“切,这么本错误百出的破书,亏得兰芝堂当宝贝,活该他们江河日下!”
鸦九洗浴出来就听南以寒在那嘀咕,一抹笑漾在唇边,还未达眼底又迅速冷去。他快步上前,坐在榻边,抱起南以寒的头放自己腿上,手中的干毛巾不客气地揉上她的湿发,用力地揉搓:“这样冷的天,不知道擦干么?笨丫头!”
“臭乌鸦!”口舌之争南以寒向来是不甘落后的,她白了他一眼,将《本草心经》盖在脸上,理所当然地享受着他的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