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九倚在软椅上,听她这样说便将书合上。他掸了掸纤尘不染的衣袍,一袭墨衣是尊贵优雅,凤眸一眯便是风华无双:“那,笨丫头以为,我们该当如何呢?”
“早春时节,草长莺飞,自然该当踏春而行,快意纵马!”似是想到那样的光景,南以寒眼睛都泛出光亮来。
将她的模样看在眼里。鸦九薄唇轻勾,将一盏香茗端起,却只靠在唇角,似是窥破一切般了然道:“可是车内零嘴吃完了,着急去下一个镇子觅食?”
“哈,还是臭乌鸦了解我!除了治病救人,我最爱的就是长得好看的美人以及各种好吃的美食。可你看看,你这马车里,一没病人,二没吃的,就算是有你这么个美人,可朝夕对着整整一个月,怎么也该看腻了呀。呜,我可待不住了。”南以寒说着将头探出车窗外,一脸艳羡地瞅着外头自由飞窜的小鸟儿。
鸦九将合起的书抵在下巴上,若有所思地点头:“听起来是有那么一点儿道理。”
“对吧对吧?”南以寒拼命点头给予肯定,欢喜地弯起眉眼,见机地屈指,吹响了一声口哨。
骏马的嘶鸣声由远及近,扬尘微微,一匹浑身雪白的高大骏马远远奔来,正是当初南以寒骑去洛阳的那一匹。
“既然臭乌鸦这般通情达理,那我就不客气地先行一步咯!不要太想我哦!”杏眼水眸弯起,挽起盈盈一笑,数不尽的惬意欢喜。
马车未停,速度不减,做少年打扮的白衣女子径直从窗口纵身跃出,稳稳地落在了马背之上。
“好飞光,这一次你可要争气,一定要甩掉这只臭乌鸦!”南以寒抚着马鬃,讨好一般凑近马头低语罢,一扯缰绳,策马绝尘而去。
“主少。”看着渐渐远去的扬尘,迟语放慢了马车的速度,“南姑娘这一个月明里暗里的,不知偷溜了多少回,很明显是不想跟我们一道。如今就这样放她走了,主少您还能追得回来么?”
“自然。”鸦九眯起狭长的凤眸,内里是满满的得意和算计,他掂了掂方才顺手从某人身上“拿”来的钱袋,笑得像只狡黠的狐狸——笨丫头啊,你还真不愧我这样称呼你。这一个月逃跑了十二次,你依旧是不长记性啊!
而暂时逃离“魔爪”的某个笨丫头,显然还没有这样的觉悟,只沉浸在重获自由的欣喜中,策马扬鞭亦是带了少年风采,只一骑轻尘,眨眼间便是不见了影儿。
南以寒所骑乘的白马名唤飞光,乃是漠北马王之后,机缘巧合之下人马互相看对了眼,自此几乎形影不离,日久天长的,也不知是不是马儿也通人性,这飞光的性子竟然也像极了它那不着调的主子。话是如此说,可是飞光也不辜负“马王之后”的名头,日行千里夜行八百,不过一顿饭的工夫便已然行到了下一个镇子,曲阳。
不过——
曲阳界碑处,来往少人烟,远远只瞧见一人一马相对而立。纯白的马儿百无聊赖,素衣的人儿欲哭无泪,虽然模样是长得完全不像,但那期盼远眺的眼神却是一般无二的。
难得春日里好风光,却白白浪费在这儿,和冷冰冰的界碑作了伴。白衣的人儿,白色的马儿,只盼得脖子都僵硬鲠直了,待到得了日垂西山的昏晓时分,才见着那辆低调奢华的玄色马车在一阵悦耳清脆的马铃声中,踏一路夕阳余晖,自罕无人迹的官道上缓缓行来。
当此时!
白色的马儿一声欢鸣,飞奔而去!
白衣的人儿一个高蹦,紧跟其后!
迟语扯缰敛鞭,马车适时地停下。
马车停稳,车帘打起。鸦九一撩下袍,优雅地跃下马车,负手站定,笑眯眯地道:“小迟,瞧见没?”
迟语自是瞧见了,摇头失笑:“主少,您就是爱欺负南姑娘。”
“臭乌鸦!”南以寒可不管什么主仆有别,丝毫不顾及迟语还在场,气愤地高蹦着便去揪鸦九的衣领,忿忿不平地叫喊着,“你还我钱袋,还我钱袋!”
鸦九也是纵容,不加阻止反而笑眯眯地任她折腾:“笨丫头如今年纪小,银钱还是由我保管比较好。”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鸦九这一招,她纵然是有再多心思也没处使了。
自知斗不过他,南以寒也消停了,小小地鼓了鼓腮帮子,垂下了脑袋:“我饿了。”
“不跑了?”鸦九问得笑眯眯。
“不跑了。”某人答得苦兮兮。
清润的笑声响起,看似得意不已,其中宠溺却也不难听出。鸦九吩咐:“小迟,马车和飞光交给你。”
这奢华的马车和千里的良驹,自不能入镇,以免招来贪财之徒。
“主少放心。”迟语笑答,却也不忘调侃,“南姑娘,下一次您可要长点心思哦,总被我们主少这样欺负,以后可怎生是好啊?”
“臭乌鸦,带得小迟都这般油嘴滑舌。哼,当真是主仆一窝!”想起临走时月见还特意多给了许多银子,如今全落在这只臭乌鸦手中,南以寒脸色岂止一个“苦”字可了?
“好了,我们该走了!”见她还是苦着一张脸,鸦九唇角一勾,“听说曲阳可是有许多好吃的,比如那香喷喷的缸炉烧饼,还有香脆可口的脆皮火烧……”
“天色已晚,臭乌鸦我们快些进镇吧!”无吃不欢的某人立时欢脱了,偏生怄着方才的气,硬生生摆出张一本正经的脸来,偏生行动上又暴露了本性,只急匆匆扯着鸦九就往曲阳跑去。
日头渐渐西垂,不多时便完全沉了下去,天色也逐渐暗沉下来,将周遭景致都笼罩在一片氤氲黑暗之中。
终于,在南玉骨啃完第三张烧饼之后,挑剔衣食的鸦九也总算是挑好了客栈。
“哟,两位客官好运气,还剩最后两间上房!”店家堂倌正准备关门,见状忙将二人迎了进来。
算账的掌柜也忙放下手中账本,迎上前来:“二位一路风尘,可要上些饭食?”
鸦九回头看了眼连打饱嗝的南以寒,微笑摇头:“不必了,劳烦带我们去客房便是。”
谁说只有女子倾国?眼前这墨衣男子风华无双,不过勾唇一笑,便似有华光散开,叫人舍不得移开眼睛。掌柜的和堂倌一时瞧得目瞪口呆,连眨眼都忘了。
鸦九颇是好笑,因着南以寒在身边却也是心情格外的好,出奇地没有发火,反而无奈地再次出声:“请问,客房在哪里?”
“啊,快,快带两位去客房!”掌柜的忙推搡了堂倌一把。
“是是是,客官这边请!”堂倌也回过神来,忙把人往楼上引去。
南以寒翻了个白眼,小声嘟囔:“招蜂引蝶!”说着率先便往楼上走去。
鸦九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正欲跟上,身后忽然传来人声:“哎呀,可算还有家没关门的了!”
众人回身望去,只见一个满身风尘却清秀机灵的少年从未关紧的半扇门中挤了进来,拍了拍身上的皱褶,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四下一扫,嘿嘿一笑:“借宿,借个宿!”
“哟,那可不巧了,小店最后两间房已让这两位客官包了。”掌柜的赔笑。
“出门在外,行个方便呗!匀一间给我,要不我跟你们谁挤一间!”少年眼珠一转,小跑着绕过鸦九,伸手就要去揽南以寒的肩,“就和这位小哥挤一挤吧!”
鸦九目光一凛,快行一步,抢在少年之前挡在了南以寒身前:“君子动口不动手。”
少年一愣,嬉笑着揖了揖手:“在下叶飞,阁下怎么称呼啊?”
“识不得人,也识不得这把剑么?”鸦九的声音冷了。
叶飞哈哈一笑:“墨少之名,自然是如雷贯耳。”
“云梦棋阁副阁主叶飞,也是侠名远扬。”鸦九凉凉道。
“好了,看你们把人家掌柜吓得。”南以寒瞥了眼努力降低存在感的掌柜和堂倌,上前扯住叶飞的袖子,“人家墨大少尊贵得很,可不会和人共享一屋,你和我挤一挤吧!”
“你这小哥,倒是比他好说话。”叶飞如愿地揽上了南以寒的肩,对着鸦九一挤眉,竟颇有挑衅的感觉。
“走吧,睡觉去!”南以寒瞪了眼浑身散发冷气的鸦九,扯了堂倌领路,牵了叶飞同行,拂袖扬长而去。
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鸦九漂亮的凤眸一点点眯起,缓缓勾起一个冷到极点的笑。
掌柜的哆嗦着上前:“客、客官,小、小的领你去客房?”
鸦九浑身冷意不减分毫,只凉声应道:“唔。”
晨起风云变
冬末春初的天,总是黑得早亮得迟,直到卯时许,天儿才渐渐亮堂,原本冷寂的街上也渐人声鼎沸起来。
在这样的冷天儿里,赖在暖暖的被窝里是最舒服不过的了。直睡得天已大亮,南以寒才打着呵欠下了楼,一眼就瞧见鸦九坐在一桌摆满早点的桌旁。
“嘿,臭乌鸦,早啊!”南以寒一屁股坐下,不客气地拎起一只水晶饺丢入口中,含糊道,“小二,再加副碗筷!”
四周静悄悄的,无人应声。
南以寒这才察觉到了什么,一双杏眸四下瞄着,只见偌大的厅堂空无一人,只对面那只笑得跟狐狸一样的乌鸦眯着眼睛看着自己,与外头熙攘的热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心下没来由地先怯了三分,南以寒吞了口口水:“那什么,店里的人,好少啊!嘿嘿,莫不是比我还爱赖床?”
某只乌鸦笑意更深,优雅地端起面前的粥抿了一口。
肚子不争气地咕噜一响,某个被盯得软了气势的人摸了摸肚子,滴溜着杏眸思索,这一大早的那只乌鸦又在闹什么脾气。
优雅无双的男子风姿万千地夹起一个精致的汤包,仿若它是什么稀世珍品一般细细地打量着:“招了吧。”
“啊?招、招什么啊?”
“你和叶飞——别想骗我,实话实说。”鸦九认真地看着筷间的汤包,若汤包有灵,只怕也会被他瞧红了眼,他认真而缓慢地说道,“你虽是医者仁心,但却不至于那般不拘小节,邀请一个弱了冠的男子同居一室,而且还是一整晚。”
“好吧,那我说了,你可不许生气——其实啊,叶飞是我的小师兄。”
“师兄?”鸦九细眉一皱,心里思量起来——笨丫头虽未拜师杏林堂门下,但因身份特殊而和杏林堂往来密切,江湖中更是一直将她归为杏林堂,几时她又多出个师兄来?自己拜白言泽为师,笨丫头是白圣人的外孙,理该叫自己一声师叔。可这师叔侄的关系,哪有师兄妹来得亲?
这一认知,叫鸦九很是不痛快。
“喂。”南以寒吞了口口水,指了指他握着的筷子,“流汤了。”
鸦九这才发觉因为心中不快,他手中暗暗用了力,竟将汤包夹破了。在某人如狼似虎的眼神中,鸦九将破了的汤包丢在盘中:“不说清楚,不许吃东西。”
南以寒耷拉下脑袋,在美食的诱惑下操守一泻千里,她竹筒倒豆子般一股脑儿地吐了个干净:“我和阿飞师兄是自小一起长大的,七岁那年我才被送到了外公那儿。只在杏林堂学了三年医,然后创下了百草坊,因着许多不可言说的理由,十岁的时候,我又回到了我的师父那里。直到三年前,我才又偷偷溜了回来……”
第一次见到笨丫头的时候,她的确是七岁。在百草坊创立之后,她更是整日往外跑,去找她时也难得见她一次,原本只以为她是治病救人才难见人影,没成想那时她竟是在她师父那儿。
鸦九言出必行,夹了个黄金卷喂到她嘴里:“棋阁的老先生故去之时,只怕你还没出生呢,你是拜了谁为师?”
南以寒因这一个黄金卷喜得杏眸弯弯,边吃边道:“四阁同宗同源,同出一脉,明里互不往来,实则同气连枝。”
“四阁同宗?这倒是江湖一大秘闻。”想这四阁,虽然在江湖上齐名,许多人也暗中揣测过他们之间的关系,但经年下来,并不见四阁有什么往来,甚至是连四阁一心的蛛丝马迹都未曾寻到,不曾想,一切竟然都只是他们的精心维系。不过,既然四阁努力经营出互不相干的假象,那想要他们承认并投诚,只怕也是难上加难,鸦九沉眉,“四阁虽身处江湖,却是鲜少理会江湖事。我本还担心,此次会是无功而返,不过如今有笨丫头这层关系,想来会好办许多。”
南以寒一愣,叼着口中食物都怔愣得忘了咀嚼,片刻后却又不由失笑——也是,这臭乌鸦看着人模人样,其实一肚子黑水。这种逮着机会就算计的家伙,绝对不要指望他会只为了某一个人用上所有的心思。自己当真是痴傻了,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这样想明白了,她又心安理得地开始奋力吃喝。
“我说小昔啊,一个黄金卷就让你卖了师门,可是很不仗义啊!”人影一晃,叶飞已然笑嘻嘻地坐在了桌旁。
“阿飞师兄你起来了?来,先喝完粥垫垫肚子!”南以寒殷勤地将一碗粥端到他面前,语气却是认真,“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可是,臭乌鸦和我们是一路人,我信他。”
鸦九唇角一勾,心情因着这句话莫名地晴朗了起来:“叶少侠若是不愿与我们同行,也是无妨的。我们自不会强人所难。”
“再如何不愿意,我也不能不要师妹不是?”叶飞依旧嬉笑着,眼里却是一派正色,“我只问一句,你们当真要插手十大名剑的事情?”
“当仁不让之事,怎能说是插手?”鸦九笑道,“莫非,棋阁也想插足其中?”
叶飞失笑摇头,取出一个物什放在桌上。
南以寒拿起,只见那是一枚沾满血迹的梅花镖,隐约可以看出原本的古铜色。她细细辨认着,脑海中飞快地转过江湖之中称得上名号的所有暗器,最终得出了结论:“梅影铜花镖。这不是岭南封家的暗器吗?封家早已退出江湖十多年了,阿飞师兄,你怎么会有他们的独门暗器呢?”
“退出江湖的许多门派之中,已有三大世家被灭。而且,这三大世家在退出江湖之际都传言是藏有名剑的。杀人的凶手很是狠辣,妇孺老幼无一放过。财物不动,只寻名剑。”想起所见的惨状,叶飞皱起了眉,“我赶在朝廷之前去看了那些尸体,手法明显不止一个人。如今,武林江湖已有不少知道此事,那些凶手暗夜行事,天明即退,仿若星起星落。所以,我们将其称之为暗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