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恶劣天气中,百草坊却是例外地开了门,在一排门窗紧闭的铺子对称下显得分外突兀。
冬日里的白天总是灰蒙蒙的,也看不出是什么时辰。南以寒依旧做了少年打扮,因为畏寒,围了件厚厚的白狐裘披风,披风领子上缀着两团纯白的狐狸毛,衬着她缺少血色的清秀面庞,愈发显得清丽娇美,更有几分楚楚动人。
月见、南烛、麦芽、苍术四人拥着她朝门口走去。
“我不在的时候你们也小心些,遇到不好对付的客人将就着应付过去就是了,别什么事都赌着一口气。有什么麻烦的事情就彼此商量着。”对着这么几个甚似亲人的人,南以寒从来都不嫌多几句叮嘱有多麻烦,“南烛,麦芽,你们也收敛收敛自己的性子,好好地做好我交代给你们的事。苍术就不要总是外出走动了,好在你也是不需要操心的人。百草坊日常的事情虽然有月见打主意,但是你们也要帮衬帮衬,别叫她一个人劳累。”
“百草坊交给我们,主子你就放心吧,我们会打理好一切的。”月见还是柔婉温顺的样子,她替南以寒理了理衣服上的风毛,也免不了嘱托两句,“倒是主子你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常用的药记得带在身边,别一到休息的时候就落在客栈。”
“小姐……”麦芽却是千个万个的不愿意,她拉着南以寒的手,不高兴地嘟着嘴,“好不容易才回来,这还没待上一天呢,小姐你就又要离开!今天这一走,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小姐,要不等天气暖和了再走?”
“真等天气暖和了,你又该说要等天气凉快再走。这一等再等的,我还走不走了?”南以寒笑着点了点麦芽的额头,“放心啦,我不会忘记你们的。只要一得空了,我就会给你们写信的。”她说着,便去拿南烛手中的包袱。
一扯,没动。再扯,还是没扯动。
南以寒狐疑地扭头,却见南烛双手紧紧抱着包袱不撒开。
南烛滴溜溜的大眼睛里满含泪水,他可怜兮兮地瞧着她,经过泪水洗练的声音也是千回百转,听着便叫人心疼:“老大……南烛都还没好好跟你说说话呢,可不可以不走啊,至少多留三天吧,老大?”
“听话,等事情办完了,我就回来。到时候天天陪你说话唠嗑,好不好?”
“老大每次都这样说,可是每次一回来,待不了几天老大又要走。我们五个,安安稳稳地在百草坊里过日子,难道不好吗?”南烛吸吸鼻子,“守着百草坊,悬壶济世,看病救人,这可是老大最喜欢的了!江湖上到底有什么东西这么吸引人啊?让老大连自己最最喜欢的都放下了,我不明白,救人难道不比闯荡江湖好吗?”
“南烛,别胡闹!”见他越说越放肆,月见适时地喝止了他的话,拿过包袱递给南以寒,她抿唇一笑,“墨少已经在门口候着了,主子别让他久等。”
“嗯。”南以寒接过包袱,提步欲走时又停下来看向一直沉默着没说话的苍术,颇有调戏意味地一扬眉,“我要走了,这一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你就没话对我说吗?”
苍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细长的眉忽而紧紧一皱,他抿了抿唇,似又所语,却终是“咻”地一声没了人影。
“唉,他还是老样子。连我这个主子想听他一句好话都难!”南以寒摆出一副受伤的表情,无奈地摊了摊手,见众人都稍稍缓了离别的愁苦,这才掂了掂包袱,对他们一扬手,“好了,天冷,就送到这里吧。你们好好的,再见!”
“主子路上当心。”
“小姐,呜呜,你一定要保重啊!”
“老大你一个人在外面,千万别省钱,千万要吃好睡好,千万别受伤了,千万记得要想南烛,千万……”
“我真的要走了!”南以寒招招手,好笑地打断南烛的喋喋不休,狠下心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只怕她再一回头,又要来一次这样的告别,那今儿可真就走不了了。
百草坊外,停着一辆巨大的豪华马车,香樟木质的车身,玄黑帷幔铺就车顶,紫金银铃做坠饰悬在车门两边;就连那拉车的马,也是玄身乌蹄,毫无杂色,一看便知是日行千里的良驹。
所幸是晚了,南以寒干脆不急不忙,她优哉游哉地走上前,摸了摸马的脑袋:“哎呀,逐风,你那不会心疼人的主子,又让你拉马车呀?”
那匹唤作逐风的马驹似乎是听懂了她的话,极通人性的大眼睛里写满了委屈和赞同。
当此时,一个腰佩长剑的女子从驾车处跃下,眉眼精致,堪称绝色,却是没有丝毫美人的架子,颇有江湖侠气对南以寒一揖手:“许久不见了,迟语见过南姑娘。”
“小迟?哈,的确是好久不见!”南以寒上前扯起她的手,上上下下打量着,眼里露出惊艳的神色,“啊呀,不管怎么看,小迟还是这么漂亮!看一次我都要被你美一次呢!”
被人这样的夸赞美貌,是个女子都会展颜,迟语果不其然地唇角勾起一抹笑:“南姑娘上车吧,主少已等候多时。”
“他等多久都无所谓,只是不能让小迟这样的美人在冷风口吹着。我可比你那主少更心疼你!”南以寒嘴里调侃着,伸手掀开帘子进了马车。
别看这马车外观华贵不觉多大,内里车厢却是大得很,其中陈设更是豪华奢侈,吃用物什一应俱全。
鸦九此刻正倚坐在车内铺着裘皮的软榻上,神情悠闲地翻看着书卷。饶是隆冬,他依旧是轻衣缓带,一袭墨衣俊逸风雅。
南以寒一声长叹,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斜着眼瞟他,酸溜溜地道:“哎呀呀,这有内力真是好呀,大冬天都不怕冷哦。”话一面是这样说着,却一面取出随身玉骨扇使坏地对他死命地扇。
风拂起发丝,撩在耳边微微作痒,似是那小丫头不经意在他鬓角吹出的气息。鸦九微微仰起头,眯起那双流光溢彩的凤眸,唇角含了丝戏谑的笑:“小迟,加速。”
“是。”车外一声应,车身猛然一震,陡然快了起来。
南以寒一个不防,猛然一头栽在了地上,人倒是没事,可是手中玉骨扇却折作了两截。
“啊啊啊,你个小气吧啦的臭乌鸦!”南以寒心疼得小脸都皱在了一起,她肉疼地看着玉骨扇,气鼓鼓地鼓着腮帮子,“你这是蓄意破坏!得赔,必须赔!”
鸦九眯眼斜睨她一眼,懒懒应声:“唔,要扇没有,要人一个。”
“你赔我一个人,我不还得出钱养?这不划算的买卖,我才不干!”南以寒白了他一眼,从袖子里抽出一把一模一样的玉骨扇来,得意地扇了扇,“幸亏我早有准备!”
鸦九摇头,很是惋惜地叹气:“不解风情的笨丫头!”
“小气吧啦的臭乌鸦!”不甘示弱地瞪眼反驳过去,南以寒懒得再理他,返身自顾自开始在车壁的小橱上翻找零嘴,“嗯,还算贴心,本姑娘爱吃的都备着了。算啦,大人不记小人过,我原谅你啦!”
一声轻笑,鸦九半垂着眸抿了口香茶,又继续看他的书。
马蹄杳杳,车轮轱轱,走的是从姑苏到江湖的路。
不远处,苍术身子笔直,目送马车远去亦未曾收回目光。他抿唇,声浅淡:“平安。”
……
隆冬的天,黑起来总是很快,半下午的时候便已昏昏难辨人影。黑色的马车驶出姑苏,乌色马匹逐风纵然拉着马车,也是千里的良驹。行程一日,离姑苏已然相去甚远。
南以寒在马车里东敲敲西捶捶,晃悠着双脚百无聊赖地踢踏着车壁——马车虽然豪华舒适,可闷了一天,到底也觉得狭隘,况且准备的零嘴也吃腻了,身边又是这么个一天都可以不说一句话的人,委实比坐牢还辛苦。
鸦九依旧躺在软椅上翻看着书,就这么看了一日不见倦色也罢,竟连姿势都不曾换一个,当真神人也。
“喂!”啧啧称奇罢,南以寒终于是耐不住性子,倒拿玉骨扇用扇柄戳了戳鸦九的腰,“臭乌鸦,我们到底要去哪儿啊?”
鸦九这才放下书,笑看向她,话语不急不慢:“怎么终于想起来问了?”
“爱说不说!”南以寒撇嘴。
鸦九也不恼,悠然道:“放眼当今武林,若论起声望势力,惟有一楼、二堂、三杀、四阁。这十个门派得以在武林中占一席之地,除却门徒武功,总还有镇派之物。而江湖人在乎的,无外乎秘籍和兵器。据我所知,探查十大名剑,左不过与这十大门派息息相关。”
关于这十大门派,南以寒多少是知道一些的。自十年前斫剑山庄被灭门,江湖逐渐形成了一楼二堂三杀四阁的局势。
其中,“一楼”指的是洛阳饮剑楼。斫剑山庄之后,江湖上便是饮剑楼了。饮剑楼大多用剑,是当今江湖首数的正统门派。因其百年风雨而在江湖屹立不倒,根基深厚之余更有剑术剑法扬名立威,故而得以在武林之中得称第一。
“二堂”是指江南杏林堂、彭城断剑堂。江南杏林堂以医道称世,门徒众多不说,门下医者无不妙手仁心,更有精妙武功心法,不敢叫人小瞧了他们去。加之武林之中本就尊医重道,自然得拍第二。而彭城断剑堂,虽然早已立派,扬名却是在这三年,也算得上是新秀。断剑堂中人行事低调却无处不在,若要打听个什么事,断剑堂无疑是首选,大到朝廷皇族秘辛,小到乡县客栈趣闻,他们可以说是无所不知。只要你付得起相当的银钱,去了那里,是绝对不会叫你失望的。
“三杀”是指夜鬼、血棠、盗绝三大杀手组织。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恩怨,有恩怨的地方就有杀人。许多功夫不如人的江湖人,想要买某个人的命,自然得拜托这三个杀手团。虽然是无人不知的门派,但关于三杀的具体事宜,江湖之中却并无多少流传,便是以消息灵通称名的断剑堂,对此也是讳莫如深。人们只知道,他们不止一个人,往往自相残害以获取在派中的最高地位,他们的老大便是用门派名字为代号,而被他们盯上的人,是绝对活不了的。而三杀之间的区别则在于,夜鬼杀人,是寻不到任何踪迹的,就如夜间鬼魅,无迹无踪,无处可寻。血棠是个杀人也要讲求美丽的奇怪杀手团,他们喜欢杀人不见血,往往一招致命,但是现场却又一定会留下一朵鲜血画就的海棠,也因而得名海棠。而盗绝,除却要人命,银钱衣物也是不放过的,他们杀人,现场只会留下一具光溜溜的尸体,任是谁也不知从何查起。盗命绝财,是为盗绝。
“四阁”是指长安剑阁、云梦棋阁、丹阳医阁、庐州琴阁。这四个门派可以说是江湖中的君子,不争不夺,不多管闲事,不插手斗争。可以说是江湖上神奇的存在,自然,也有不知死活的浪荡游侠上门去挑衅,嚣张地要他们让出地盘,可结果往往浑身浴血而回——百余道伤口,却都是浅浅不足一寸,浑身浴血却不伤及性命。四阁处事,素来就是这样的恬淡无为。但他们的实力也是绝不容人欺负的。这样的以德报怨也让他们得以在江湖十大门派中得占四派。
将这些在脑海中一一思虑一遍,南以寒若有所思地点着下颌:“别的不说,杏林堂我们是知根知底的,医道传世,武器大多是银针布绸之类,也并没有听说过有什么名剑,。三杀我不熟悉,可是也有耳闻,干的是杀人卖命的勾当,想找到他们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以先搁置不提。至于饮剑楼,名门之首,又下达了江湖令彻查十大名剑之事,当然了,这也有可能是饮剑楼为了摆脱藏有名剑而故意为之。所以,虽然饮剑楼有名剑的可能性最大,但是毕竟顾忌也最多,也应该先放在一边。如此说来,我们探查名剑,得从断剑堂和四阁入手。”
屈指在她额上一弹,鸦九微笑:“笨丫头偶尔还是很聪明的。”
南以寒抚着额头,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反驳他,她掀帘看向外面:“那我们,这是去哪里啊?”
“云梦棋阁。”鸦九看着她,一双凤眸弯起,似笑非笑,“笨丫头觉得,我们该先去哪儿?”
“我怎么知道?”南以寒别开脸去,笑声有些僵硬,“你知道的,平常我很少过问江湖事的。”
“是啊,我的笨丫头最是淡泊,怎么会知道江湖上的事呢?”鸦九一声轻笑,却怎么听都有一种讽刺的意味,他拿起先前看的书慢慢翻阅起来,垂眸不再言语。
方才大意,将十大门派的事宜细细分析了一遍。这样地熟知门派特征与优劣,怎么可能对江湖中事一无所知?鸦九的怀疑猜忌不无道理。不过,南以寒眼下却也是无心理会。
她将目光投向外间愈见深沉的夜色,映衬得一双眸子也深邃敛光,她喃喃道:“云梦,棋阁么?”
春夜宿曲阳
二月的天,逐渐回了暖。河边堤畔,目之所及皆是嫩黄的草芽儿,铺就得天地一片蓬勃春意。偶尔见草间一动,凝目看去,那是栖息在草丛中的鸟雀儿。被行路车马惊到,间或有雀儿从丛间飞起,啼叫声直冲云霄,显得欢快而恣意。
在这样明快的季节里,马车轱辘却是迟迟。迟语悠然地甩着鞭子,也不刻意策马快行,如此,在官道上紧赶慢行竟也快一个月了。
豪华的香樟木黑色马车里,依旧是和月前一般无二的境况——南以寒猴子一般上蹿下跳,也不去翻找吃的,只顾急得抓耳挠腮。鸦九却是优雅风姿,斜倚在软榻上翻看着另一本书卷。
眼瞅着自己这般模样也惹不来某人的侧目,南以寒不淡定了。她跪坐在几案旁,手托腮,眉轻皱,一双盈水似的眸子也是锁满愁烦。
“唉!”一声叹息幽幽,带着几分刻意。
面色不改,鸦九翻书一页。
“唉——”长叹语气加重,刻意加重了刻意。
凤眸凝笑,鸦九目不斜视。
“喂!”南以寒终是沉不住气了,上前一把按住鸦九正在看的书页,凶巴巴地瞪眼,“没听见我在叹气啊?”
“我没聋。”鸦九言下之意,自是听到了。
南以寒泄了气,愁眉苦脸瘫坐在地上,眼巴巴地看着外面:“我说臭乌鸦啊,你们家逐风是不是累了?看你这马车,慢走徐行的,等到了云梦那得是何年何月?还说什么要夺十大名剑呢,我看啊,光是脚程咱们就慢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