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发,乌黑浓密,发丝坚韧,指从发间穿过,丝毫不见腻结。云鬓花颜,她挽发髻一定好看,可惜平日总是作男子的打扮。也不知,将来谁家儿郎有这样的好福气,能够让她绾发髻着红妆,洗手作羹汤。
这边鸦九兀自想得出神,那边书下却传来均匀的呼吸声,这个会享受的丫头,竟是就这样睡着了。
鸦九失笑,也知她今日的确是累了,手里的动作放轻柔了些,细细擦干她的发,他顺手拿起了梳子。
几乎是同时,枕在他腿上的南以寒猛然弹坐起来,她一把夺过梳子,说话都带了不自然的急切:“我自己来!”
望了望空空如也的手,鸦九慢慢放下手,面上却冷凝了方才的轻松和愉悦——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再也不让人为她梳头。哪怕亲近如他,也是不行。
“累了就早点睡,明天我还有事跟你商量。”鸦九面上最后一丝笑意也散了,起身一拂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他身上那仿佛能冻死人的冷意那么重,显然是生气了。
南以寒放下梳子,摸向后脑——若让他得知……恐怕会更生气吧?所以,千万千万,不能让他知道!
姑苏百草坊
正月二十四,不同于前一日的狂风暴雪,这日天方明便自东南的方向跃出一轮艳阳,却是个风和日丽的晴天。上阳别院本就因温泉环伺而温暖明媚,平日落雪也不见半点白,今日晴好更是融融如春,催生得别院花草也娇媚了几分。
只是,这样的风景如画对某人来说,还不及美美睡上一觉。直到日上三竿,南以寒才伸着懒腰从屋里走出来。
今日她倒是穿了件女装,只是偷懒惯了的她向来懒得梳发髻,一头长长的乌发也只用一条浅绯发带简单地束在身后,头上半点钗饰也无,额前倒垂着滴泪状的透明额坠做坠饰,鸦九却也知道,她这绝对不是爱娇讲美,多半是怕那意义非凡的额坠掉落,得放在最最显眼的地方才安心。不过这身打扮确是衬得她愈发娴雅绝尘——自然,得忽略她那明亮杏眸里的俏皮。
“总算是醒了。”鸦九自是早早地就起了,此时在花丛中摆了张小桌,摆着碟点心,正自悠游自在地品着茶。
鸦九依旧是一袭墨衣,举手投足无不优雅尊贵,细碎的阳光落在他发间,更为他镀了层不凡的光华。不知,“人面桃花相映红”这句诗是不是也可以用在男子身上呢?反正此刻,南以寒就想到了这么一句。
啧,美人就是美人,好看不说,还能叫人兴起诗兴,难怪古往今来吟咏美人的篇章诗作那么多!
南以寒心中叹着,径直上前拈了块茶点咬了一口:“臭乌鸦早啊!”
“都快晌午了,还早?”鸦九挑眉。
“太甜!”南以寒素来不喜欢过甜的食物,皱着眉头将手中咬了一口的茶点往碟中一扔,喝了好几口茶缓了那腻腻的味道才又开口,“昨天事多,你还没来得及回答我,哎,这次怎么会回南方来?”
鸦九端起茶杯靠在唇边,精致的凤眸无风无浪,只一片宁静:“师父传召,不敢不回。”
“外公?”南以寒秀眉一拧——是的,外公。人都道“玉骨神医南以寒”是江南杏林堂掌门白圣人白言泽之徒,却不知南以寒和白言泽乃是祖孙。而以杀人称名的血手妖剑北鸦九,才是妙手仁心白圣人惟一的传人。
“十年前,执掌江湖令号令武林的第一大门派斫剑山庄惨遭灭门。师父与斫剑山庄庄主南宫皓交情匪浅,此事一直是他老人家心里的一个结。听闻,南宫庄主当年集齐了十大名剑。师父怀疑斫剑山庄灭门与十大名剑有关,便想让你我着手去查查,看能不能从名剑入手查获当年血案的真凶……”
握杯的手蓦然收紧,南以寒猛然抬头,唇角虽然还挂着笑意,但那清澈的杏眸里却是一片森森冷意:“这,当真是外公的意思?”
鸦九勾唇,凤眸眯起,半垂了眼敛去眸中喜怒,只似笑非笑地低声道:“不然,笨丫头以为,是何人之意呢?”
南以寒不语,只垂眸看着茶盏,手指无意识地抚摩着杯口,也不知是在想什么。
鸦九也不急,悠然饮茶,笑看着她:“对了,饮剑楼百里楼主也下了江湖令,要查十大名剑之事。”
历来执掌江湖令者,必是武林第一大派,得以整个江湖俯首称臣。如今的江湖虽然沉寂多年群龙无首,却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江湖令出,莫敢不从。自斫剑山庄被灭,饮剑楼便成为江湖第一大派,代为执掌江湖令。如今江湖令出,无论是什么心思,天下英雄必对十大名剑趋之若鹜。而且,因为三年前的一桩事,南以寒还欠着饮剑楼三个条件。看来,不管怎么样,她都无法置身事外了。
“我得先回一趟百草坊。”良久,南以寒才开口。
“正好,我也要去一趟姑苏。”鸦九淡淡的一句话成功地让某人离去的步子一顿。
清雅的凤眸含了笑——笨丫头,闯荡江湖没有了你,可是会少许多乐趣的。一年前让你溜了,这一次,你可别想逃!
南以寒愤然回身,清秀俏脸上满含怒意。她气势汹汹地走回桌边,狠狠地瞪向那只笑得像狐狸的乌鸦,泄愤一般将所有茶点塞入口中。转身走了几步,她又回身,恶狠狠地道:“下次少放糖!”这才昂首挺胸地离去。
这笨丫头,肯定又把茶点当作他,恨不能一口吞了才好。
鸦九眸中笑意更深:他的笨丫头是愈发有趣了,只可惜一别经年,却还是小孩子的心性啊!
“不急。”鸦九笑眯眯地将最后一盏茶细细品下,“我们,来日方长。”
……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他们赶到姑苏的时候,正好是一个有月的夜晚。有打渔晚归的渔船泊在太湖,远远望去只见一点昏黄的渔火,在冰冷漆黑的湖面上晕开不过咫尺方寸的柔和暖光。
六尺余的店面,深木色的挡门,原木的门匾上“百草坊”的墨字犹自飘着药香,门匾旁悬着一只半旧的壶,取“悬壶济世”之意。此时天色已晚,店门早已关闭,只一展药店旗招在晚风中摇曳。
百草坊虽然久负盛名,但看其外表也不过是姑苏城内一家普通寻常的医馆药铺。
南以寒站在百草坊门口,不着急叫门,只回头瞪向自打进城便寸步不离跟在她身后的鸦九:“你不是有事吗?总跟着我干什么?”
“许久没见到笨丫头那几个用药材命名的随从了。到底阔别一年,此次前往洛阳也没见他们跟随你左右,私心里竟思念得很,特别是月见、麦芽那两位可爱的姑娘。”对于南以寒所认为的无耻卑鄙,鸦九向来是不以为耻的,就如现在,他依旧可以脸不红心不跳,将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做得游刃有余且情理俱全,“我来姑苏,便是此事。”
这只乌漆墨黑的死乌鸦,一年不见敢情是只长了脸皮,还敢不敢再不要脸一点?南以寒气噎,却也拿他没办法,只得上前叩门:“我回来了!”
“谁啊?也不看看什么时辰,咱们早打烊了——老大,老大!老大回来了!”开门的是一个和南以寒年纪相仿的机灵少年。南以寒爱美人,能收在她门下的自然容貌上不会差,这少年别看年纪不大,却也是颇有几分俊美秀气,只是——
“南烛,好久不见。”鸦九笑得迷人极了。
“啊!啊!墨少,墨少也来了!”只是,这叫南烛的少年嗓门委实嘹亮,往往一嗓子只叫人耳朵里都嗡嗡地作响,也因此总让人忽略了他的俊秀长相。
“小姐!”又一声堪称撕心裂肺的大叫,一个圆脸姑娘风风火火跑了过来,二话不说一把抱住鸦九又哭又笑,“呜呜,小姐怎么去了那么久啊?麦芽想死小姐了!”
“麦芽儿好生热情啊!”对于这般投怀送抱的美人儿,鸦九向来是不会拒绝的,只笑眯眯地任她抱着。
听闻声音不对,麦芽抬头一瞅,脸色遽然骤变,她怪叫一声推开鸦九,反手一把搂住一旁的南以寒:“呜呜,小姐,怎么办怎么办?麦芽刚刚抱了男人,麦芽嫁不出去了!小姐你要养麦芽一辈子了!”
这大晚上的,他们也实在太过热情了一些。无奈扶额望天,沉静许久的南以寒终于决定爆发,她仰头一声怒吼:“来个正常的行吗?”
“月见欢迎主子回家。”这厢怒吼落音,那厢一个温婉沉稳的女子走了出来。她手里提着一盏照明的纸灯笼,面上的笑容虽是欣喜却也得体而含蓄,见到鸦九也不见怪,只微一颔首算是见礼,“墨少也来了。”
沉稳大度,喜怒不形于色;温婉内敛,锋芒尽藏胸中。此女,难怪可将百草坊打理得井然有序,独当一面多年。不愧南以寒慧眼识珠,多年来对她也是颇为器重。
“月见,给臭乌鸦安排间客房。”南以寒手脚并用并许诺养她一辈子,好说歹说总算是甩开了攀在她身上的麦芽,她四下寻找,目光从墙角扫到屋顶,故意放大声音说道,“怎么不见苍术啊?这大晚上赶回来,也不知道来迎一迎我。看来我不在的这些日子里,他肯定是不想我了。”
“主子。”果不其然,一个一身黑色劲装的冷面男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众人身前。这男子虽比不得鸦九倾世风华,却也俊美刚毅别有风味。他腰间佩着两柄一模一样的暗色长剑,竟是传世名剑转魄和灭魂。
气息绵长,行动鬼魅。这么个内力浑厚武艺高强的人却是肤色苍白不见血色,看来是活在黑暗之中的。笨丫头身边,是该有这么个厉害的影子。只是不知底细如何,若是有何不妥,便是再厉害也要趁早断去。
鸦九将他的举止一一看在眼里,面上却依旧是微笑:“苍术?初次见面,我是鸦九。”
眸子微微一斜,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苍术面无表情,没有说话,显然是不想搭理这只在他主子口中百般讨厌的乌鸦。
看来,是个冷淡寡言的性子啊!鸦九眸中的笑意深了,他摸了摸光洁的下巴,眯眼笑得狡黠:“笨丫头可真是会取名字啊!我记得苍术这味药,作用可大得很啊,好像是,利尿利泄,还可医治妇人的……”
“墨少之名,久仰久仰。”苍术的木头脸果然破功,快速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咻”地一声消失在了众人眼前。
惹不起,他还躲不起吗?
鸦九笑意更深了,直看得麦芽和南烛齐齐打了个寒噤。
“墨少一路风尘仆仆,想来也是累了。南烛,你带墨少下去休息。”月见这话听着客气,却是坚决果断,未给鸦九留下一点儿回绝的余地。
“那么,笨丫头,我们明天再见了。”鸦九自是觉出来了的,却什么都没点破,挥了挥手便跟着南烛朝里走去——她们主仆许久没见,想来总有些体己话要说。何况这次杀了笨丫头一个措手不及,她总是要请教请教这位深得自己信任的下属的。
“麦芽,你也早点去休息。”看鸦九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后,南以寒的面色沉冷了下来,语气也严肃起来,“月见,你跟我来。”
百草坊的后院,是南以寒的闺阁。不同于一般千金绣阁的静雅,她的小院儿里杂七杂八堆满了各种草药不说,竟还在花圃里种满了许多草植药物,在这夜色之中散发出丝丝缕缕沁人心脾的药香来。不知情的人准以为自己是进了哪个爱医如痴的古朽老夫子的院子里。入了寝居,却是别有洞天,与外边院子完全不一样的整洁静雅,摆设陈列无不合宜,而且大到床榻台镜,小到烛台挂饰,虽都简单朴素,但样样细巧精致不难看出价值不菲,绝对是低调的奢华。
“旧时,楚国相剑师风胡子,耗其一生评鉴各种宝剑,为传世名剑排名列次,谱写成《剑谱》一册。但凡剑谱记载的名剑都是各有所长。其中,名列前十的名剑被世人称为‘十大名剑’,排名高低不分强弱。”月见看向窗前负手而立的白衣少女,“我们才刚刚安定下来,主子当真要卷入斫剑山庄之事?”
“斫剑山庄灭门一事,一直是外公心里的一根刺。而且,我欠了饮剑楼百里楼主的人情,总是要还的。”
“可是,一旦十大名剑重出江湖,届时必定又是一番风起云涌。主子你……你现在是一名医者啊!”月见的声音低了下去,“医者的手,不该沾染别的东西。”
“医者?你是说,我是‘玉骨神医南以寒’么?当初,我选择用医者的身份进入江湖,赚得名号。可是,到底是未入江湖的,不过是依着外公杏林堂的名声,徒有虚名罢了。此番若因名剑而入江湖,这双手,只怕是干净不了了。”南以寒举起双手,微微眯起了眼。
月光点点,从窗口渗入,照着她伸出的双手。她的手并不纤细修长。其实,这双手的指骨不短,却因手指莹润丰盈而不显修长。她蓄了指甲,粉嫩如贝,也修长了指形。她的皮肤白皙剔透如上好的羊脂玉,想来触及也是细腻如瓷。
纤细的腕骨,细腻的皮肤,匀称的指节,她有一双漂亮的手。
这双漂亮的手右手指腹有一层薄茧,那是常年捏着银针所致,这是一双救人的手。但,柔嫩的右手掌心却有几处淡化的茧痕。习过剑的人都知道,那是剑磨出来的茧。
月见依旧忧心不减分毫,她微微蹙着眉:“主子你……会杀人么?”
“月见啊,你忘了么?杀人,那是活下去必不可少的东西,我怎么会忘呢?”手握成拳,指甲在柔软的掌心嵌出月形的痕,南以寒闭眼,轻叹一声,几许无奈几许怅惘,“只是,比起杀人,我更喜欢救人。”
月见也是一声轻轻的叹息,她颔首,单膝跪下:“无论是救是杀,属下誓死跟随。”
抬手,抚上窗棂,白衣的少女一声轻叹,似无奈又似感叹:“断却尘烟,冰封冷剑。剑的江湖,终究还是要凭剑去闯。”
浅步行江湖
太湖残雪,再无晚归的渔船入目,岸边堆积着微微泛黄的残冰,湖面上凝着冷雾,远远望去只见雾凇沆砀,目之所及是一片白茫茫的苍茫。因是化雪,天气倒比下雪时还冷,这个时节人们都喜欢窝在家里躲避冬寒,除了几个讨生活的小贩,姑苏城中干冷得见不着一个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