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衣黑发的女子注视着她,目光潋滟。
“你为什么告诉他,你听不到?”阿溪低声开口。常迩挑眉,在她对面坐下,道:“因为你之前也没有告诉我,他看不到。”
阿溪一噎,心有不甘地反问:“这有什么关联吗?”
“有。”常迩微笑,“这叫物伤其类。”
阿溪:“……”
“放心,计划还照旧。”常迩说着,伸手摸了摸她耳后,“这两日如何?没有异常吧?”
阿溪摇头,眼神瞬间飘忽。
她的耳朵一切如常——还是只能听到别人的心声,却听不到常迩的心声。
常迩说……因为她是妖。
——
阿溪有个秘密,出现在两个月前——某一日,她一觉醒来,忽然在和别人的对视中,听到了对方的心声。
她因此无意间窥探到了一些秘密,从一开始的惊奇渐至不安。进了连家之后,更是怕哪天露了马脚。直到连仪为她招师,当天夜里,一只白兔摸黑爬上了她的床。
清泠月光下,阿溪眼睁睁看着那白兔变成了个玄衣黑发的姑娘。
姑娘坐在她身边,弯下腰,摸了摸阿溪耳后的骨头,含笑道:“阿溪姑娘,这耳朵,你用着可还习惯?”
阿溪对上她的目光,那一片潋滟背后空无一物。
尖叫被咽了回去。
——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常迩后来才告诉阿溪,当晚要不是阿溪忽然拉着自己的手问有无移除之法,她可是打算动手了。
阿溪明智地没去问她打算怎么动手——毕竟当时常迩说了,有办法借助药物毫发无伤地拿出她耳朵里多出来的东西。
只是一来放心不下阿溪自己住在连家,二来上药须得常迩每日亲力亲为,想了想,索性借着幕僚名义入府,正好掩人耳目。
——
没想到这丫头还瞒了些事。
“你和连公子确实有些相似。”常迩瞧着阿溪,语气如常。阿溪闻言抬头,神色不解:“我们本是兄妹,不该相似吗?”常迩微微挑眉,不置可否,却问:“连公子不知道你的异状?”
阿溪叹了口气:“我本就怕因此招祸,哪能再对他人吐露?”
“哦?那……小皇帝确是对你一见钟情了?”
常迩语带揶揄,阿溪脸色涨红:“常迩!你!”
四目相对,常迩笑意渐敛:“取走那东西后,我便再不会回来。你……真的不想走吗?”阿溪闻言笑了笑:“我不日入宫,便有大好前程,为什么要走?”常迩默默看她半晌,点头笑叹:“也是。”
话说这里,常迩本是打算离开了——按此前计划,她们本不该见这一面,然而厅中一面让常迩对这兄妹二人生出一丝疑问,不问一问,总觉心下难安。
方此之时,窗棱处却传来一声轻响。
常迩看向阿溪的目光一时间变得复杂起来,而后在阿溪欲言又止的神色中迅速化出原形,轻轻一跃跳到她膝上。阿溪伸手护住白兔,定定心神,抬起头来。
一身墨色的青年面色坦然向她走来,手中一柄描金折扇,瞧着便十分纨绔。阿溪没奈何,上前见礼:“民女参见陛下。”
常迩:“……”了不得。
年轻的天子以折扇托住少女的手,止了她的礼,却打量她一阵,才含笑道:“今日见你,倒像是见了仙宫嫦娥。”
常迩:“……”
阿溪闻言,目光变了又变,最后成一片麻木的平静:“陛下又拿臣女取乐。”
“君无戏言。”天子正色,“此乃朕肺腑之言。”
阿溪:“……”
常迩有点“听”不下去了,灵魂连同身体都在震颤。许是担心怀中这妖怪冲动之下凶性大发行刺天子,阿溪迅速转移了话题:“陛下今日来所为何事?”
闻言,天子的眼神飘了飘,没正面回答:“朕听说,连卿已为你选好了三个老师,俱是青年才俊?”
窝在阿溪怀里的才俊:“……”
阿溪点了点头:“听兄长说,确实年纪不大。”
天子握紧折扇,道:“你见过了?”
这话不好虚报,阿溪只能实言:“棋师已到府上,方才和兄长一起见过了,看着厮文端正。”“哦……那比之朕如何?”天子认真发问。
阿溪默默深呼吸,认真答:“陛下是天子,气度威仪岂是旁人能比?”天子露出一丝笑,隐是志得意满。常迩却深恨自己意志不坚,没能及时闭眼。
天子清了清嗓子,也有了离去之意,门外却响起熟悉的声音:“阿溪,可练完琴了?”
这声音让天子的脸色瞬间僵了僵,而后压低了声音迅速说:“既然连卿来了,朕先走一步。”说完扭头疾步走向窗户。阿溪收回视线,向着门外问:“兄长有事吗?”
“来看看你。”
阿溪冷静地放下白兔,冲着她无声地说了一句“快回去”,随即走去开门。
常迩也有些不安,不等连仪进来,紧跟着小皇帝的路线撤了出去。
好在二者不同路,常迩也不必担心半路被小皇帝看到“嫦娥的兔子跑了”。她心绪沉沉地溜回住所,想着找个机会问问阿溪,那天子到底想做什么——又觉得他轻佻则已,与阿溪独处时却并无逾越——不提翻窗的话。
连家的状况与常迩来之前预料的不大相同,她正思考着该不该调整设定,忽然觉察到空气中传来一股震动。常迩转头一看,见房门上映着个人影。她有些意外,第一反应是连仪派人来找自己,然而门一开,才陡然明白,为何刚才阿溪要自己赶紧回来。
翻窗幽会的登徒子站在门口,瞧着磊落端方,脸上还有笑。
“足下便是常先生吧?听说先生精于棋道,可方便与在下切磋切磋?”
常迩:“……”
听说在人间,违抗君命其罪当诛——不知妖又如何?
第3章 三步
连仪三人到的时候,常迩和登徒子正胶着厮杀。阿溪讶然地喊了一声“池公子”,连仪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池公子此时看到连仪倒也不慌不忙,毕竟闯的只是客房而非小姐闺房。常迩也收回心神,偏头一扫又看向池公子:“不如今日便到此这止?”
池公子不答反问:“常先生,你当真听不到?”
常迩笑了笑:“既是失聪,感知自然较常人敏锐些。”——故而稍加注意,便知有人来了。
连仪已走到二人身边,对着池公子,微微低头:“池公子怎么来了?”“自然是听说你府上招了个黑白圣手,一时心痒便来看看了。”池公子理直气壮,“本以为坊间传言夸大其词,没想到确实名不虚传。”他视线一转,落到连仪身后一个文弱秀气的蓝衣书生身上,开口询问,“这位是?”
连仪只好介绍道:“这是画师唐随先生,与常先生也见过了。两位,这是在下的友人,池衡公子。”
池衡看了看唐随,笑道:“倒也是一表人才。”
阿溪:“……”
常迩看不下去了。
“唐先生,”常迩看向唐随,“我今天才到,想在后院走走认一认路,不知你愿不愿作陪?”唐随迟疑了一下,终究是求生欲占了上风:“好,正好,我也想认一认路。”
两个幕僚相伴离去,唐随走出小院后似也松了口气,主动开口:“常……常兄为何也今日来了?”问罢不见常迩回应,诧异转头,暗忖自己莫非错估了同僚的性情。常迩有所觉,意识到什么,收回心神看向他,歉然道:“忘了告诉唐兄,在下是失聪之人,只因学过唇语才勉强能与人交谈。”唐随明显一愣,一时无言。常迩主动问了一句,他才复述了一遍。
常迩道明原由,自然也问了唐随的原因——想来三个幕僚,有两个人都提前报道,听着就跟排挤第三人似的。
“我为致歉而来。”唐随叹道,“先前比试,一时心急,弄巧成拙,险些闯下大祸,若非连公子及时出手,还不知如何收场。”
“唐兄无心之举,连公子也不像气量狭小之人,他既择你入府,你大可不必耿耿于怀。”常迩笑道,“说来,唐兄的画技当真精彩绝伦,不知师从何人?听坊间传言,此前唐兄在望京也不曾崭露头脚,想来不是京中人士?”
唐随点头:“实不相瞒,我自南郡来,家师自称无名之辈,我也不知他的真身。年前家母病故,我无牵无挂,便行游四方。
“看来唐兄是个闲云野鹤的性子,缘何起意应试连府画师的差事?”
提及此,唐随露出一点无奈:“便是闲云野鹤,也需果腹。”
“……也是。”
次日,阿溪的第三个老师到了——是个三十岁出头的男子,本家姓钟,生得敦厚样貌,据说家境窘迫,家中父母发妻皆亡故,独自抚养着五岁大的女儿,还在为明年的春闱作准备。连公子慷慨,得知他境遇,便让钟生将女儿一并带到连府住下。
晚饭时分,连仪在后院水榭略备酒宴,兄妹二人加上三个幕僚列坐同席。连仪看起来心情不错,但其余四人都不是好谈天的性子,待他挨个问了一遍三人经历,话题似乎就到了绝路。
“唐先生,阿溪忽然开口,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只见少女神色是纯然的好奇,“我听说你在比试当日以一幅凤鸟引出百鸟,十分精彩,可惜当时我不在,不知今夜是否有幸再见奇观?”
唐随微僵了一下——在座几个人,也只有阿溪不知当日的乱状。他有些迟疑,看向连仪:“要作画须备下器具,只怕给公子添麻烦了。”连仪闻言笑了笑,道:“唐先生客气。我延请诸位本就是为教导舍妹,先生此时作画,也算是开课了。”
见连仪应下,唐随也不再推辞,连府下人在连仪一声令下后便开始准备。阿溪似乎对唐随格外好奇,在等候间隙便离开席位,走到他身边询问起来。
唐随显得有些不自在。
连仪目不能视,最年长的钟生看了半晌,微微皱眉,迟疑了一下,转而带着试探之意看向常迩——然而常迩抬头欣赏着身旁一棵桃树,仿佛忘我。
纸笔很快布置周全,唐随暗松了一口气,不料阿溪跟到画案边又提起了墨锭。
钟生眼中的忧虑越发深了,奈何连仪和常迩,一个真的看不见,一个仿佛看不见。
因是临时起意,唐随只以水墨作画。这次他画了一尾锦鲤,画成置灯其上,黑鳞栩栩如生。阿溪惊叹称奇,唐随的耳根眼看便红了。连仪听得阿溪欢喜之意,索性命下人将墨鲤制成了花灯。
如是折腾一阵,天色已晚,几人各自散去歇下。常迩佯作醉酒,在屋中布置一番,化了原形,又去了阿溪房间。
她坐在外间,衣着整齐,看见常迩时却有些惊讶。
“唐随有问题?”常迩开门见山。
阿溪一愣,点头道:“他似乎是为了兄长而来。”
常迩讶然,而后反应过来:“你想告诉连公子?”
阿溪面露忧色:“是有此意,但我还不知其中原由,不知如何向兄长开口。”
常迩沉吟半晌,道:“你关心兄长无可厚非,但唐随既然有事隐瞒,你与他相处也当小心,别让他起疑。”
阿溪应喏:“我知道的。”
——
为了让小妹能好好学习,连仪特地辟了一间静室出来。次日一早,阿溪去学诗文,常迩拎着一个布袋去了隔壁唐随的住处——巧的是,她在院门口还见到了连仪和管家。
“公子。”连仪看不到她,常迩便主动打了招呼。连仪转头朝向她,似是意外:“常先生?”
常迩脚步轻快上前,道:“公子来找唐兄?”“嗯。”连仪略一颔首,微微扬眉,“你也是?”“是啊。”常迩眼中隐有深意,转过身,与连仪一同向院内走去。
管家站在后面,瞧着两人,冷不丁冒出一个念头——这一黑一白,浑似一对无常——尔后赶紧把这以下犯上的想法清出了脑子。
唐随听见声音走出来时明显愣住了,而后赶紧打招呼:“公子、常兄……二位里面坐?”
两人俱不推辞,和唐随一并走到角亭坐下。
连仪率先开口:“我来找你,没想到会在门口碰上常先生,倒是巧。”唐随闻言便看向常迩:“常兄有事找我?”
常迩看看二人,也不急着追问,笑道:“我今日来是有一桩生意想和唐兄谈。”她从布袋中抽出一柄木扇置于桌上,道,“愚弟不才,一介白衣,无才无资,在京中也无门路,好在还有一点雕虫小技,承蒙容氏木行不嫌弃,允我为他们店中的木扇雕琢扇面,换点辛苦费聊以糊口。”唐随打开木扇,看了一眼扇面上精致的木雕画,若有所悟:“所以,常兄指的生意是……”“唐兄妙手,比之我寻常雕画的原图也不逊色。”常迩笑道,“我也是昨夜见公子将你的图制成灯笼才有了这个想法,只是不知唐兄意下如何?”
唐随一愣,却是有些迟疑地看向了连仪:“这……”常迩看看二人,问:“唐兄有顾虑?”
连仪轻笑一声,伸手道:“常先生的扇子借我一观如何?”常迩挑眉,将木扇递上。连仪抖开,指尖抚过,半晌笑了:“我本是约了唐先生要谈一桩生意,现在看来,倒是也能和常先生一起谈谈。”他偏头示意,管家见状也从怀里抽出了……一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