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淘沙——甘蔗羽荒
时间:2022-01-31 08:46:46

  “致知妙物坊中常有书册在刊印时夹以图画。”连仪说道,“我本来是想让唐兄添笔,现在一想,若能将一些精彩画作雕刻出来售卖也不错。常兄以为呢?自然,无论是作画还是雕刻,书坊都另有酬劳。”
  听起来当真是良心的主雇了。
  常迩讪讪一笑,说:“依我之见,要是能让钟兄题字就更好了。”
  连仪脸上笑容盛了三分:“常兄果然聪慧,我正有此意。”
  常迩:“……”
  她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这两人,一时之间怀疑自己是否多心了。
  略一沉思后,常迩道:“此事……容我考虑一二。”
  ——
  下午,轮到常迩授课。
  静室之中除她和阿溪之外另有侍者在旁——毕竟男女有别,师生也须避嫌。
  常迩原本只想好好地下下棋的。
  但阿溪趁着侍从没注意,无声地对着她做了个口型:“晚上来找我。”
  常迩:“……”
  她面上视如不见,心里却啼笑皆非。虽则她来应棋师一职是有那么些为了方便私会阿溪,但也没有天天去的打算。要是教连仪知晓自家妹妹的闺房天天被“大男人”夜袭,不知道会是什么表情?
  腹诽归腹诽,常迩晚上还是去了。
  而阿溪向她透露的事……果然与钟生有关。
  “他是兄长真正想要招进府中的幕僚。”阿溪的神情稍显凝重,“你和他打交道时也当心点,别让他起疑。”
  常迩一时竟无言以对。
  她回想了一番比试前后,有些明了——连仪发了一条以招幕僚的名义为小妹招师的公告,然而真正的目的,还是招“幕僚”。只是大约没想到会出现她和唐随这样表现过于突出的人,也便顺势收了,正好掩人耳目。
  可惜连公子或许没料到,常迩和唐随也另有企图。
  “你们家……真的只是开书坊的?”常迩无奈了。
  阿溪轻叹了一声:“常迩,我兄长目不能视。”言下之意,即便她有心窥探一二,也无从下手。
  ——
  常迩次日一早出了趟门,去了容氏木行聊聊解雇的事。木行老板听说以后显见得十分遗憾,不过听说了常迩的际遇后倒也替她高兴,送走她时才想起来,问了一句:“那小先生的丢了的东西找回来了吗?”
  他记得常迩来时说得恳切,道是自己有个珍贵之物丢在京中了。
  “嗯,快了。”
  ——
  常迩回到连府时,意外地看到有个姑娘家正在府门前徘徊。她正觉奇怪,那姑娘看到她忽而眼睛一亮,拦在她面前。
  长睫一颤,泪眼盈盈。常迩大为震撼。
  “这位公子,可否帮小女子一个忙?”
  ——
  午时将至,常迩问过管家,径直去了静室。
  走到庭院中时,常迩停了下来。
  静室的门窗开着,窗外桐花绚烂,春光里白衣的公子正在抚琴。他缄默无声,不同于平日长袖善舞温和可亲,倒似流云漾在人间,染了一身恬淡香气,却不知来日将往何处。
  常迩走了会儿神,连仪便已停了,而阿溪也发现了她。
  “常先生来了。”
  常迩笑了笑,走了过去。
  连仪坐在琴几后。分明一双眼睛都被白绫遮挡,然后如是沉静地“望”着她时,仿佛目光确实落在她身上。
  常迩不由得脱口:“公子的琴抚得好。”
  这话一出,三人皆愣。
  连仪忍不住笑了:“常先生,你这称赞,在下可不敢当。”
  仗着连仪看不到,侍者又已被遣退,阿溪这会儿也瞪着常迩。
  常迩讪讪摸了摸鼻子,觉得自己该解释解释:“我从前还听得到时,也曾听过……一位朋友的琴声。她和我说过,琴者意与琴同,身随意动。我虽然不闻琴声,但能见公子形意,也若有所闻。”
  阿溪闻言满脸不信。连仪却稍显沉默,而后笑道:“常先生这位朋友倒是个行家,也不知日后有没有机会见一见。”
  常迩目光一闪,说:“她行踪无定,我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再见到。”
  气氛莫名低沉几许,阿溪岔开话题,问:“常先生来静室,是找兄长有事吗?”
  常迩回神,点头笑道:“是。昨天公子的提议,我回去后想了想,确实不错,所以今早我就去了容氏木行和他们说明情况,然后,就来向公子复命了。”
  连仪闻言璨然展颜:“这倒真是我的好消息。”
  “另外……”常迩有些迟疑着,从袖中取出了一个锦囊,“我回来的时候,在门口遇到了一名女子在门前徘徊。她托我把这个锦囊交给公子。”
  话音刚落,便见连仪敛了笑。
  阿溪也诧异地看向她。
  常迩一时觉得有那么点后悔——但那姑娘站在自己面前时哭得教她这样心软的妖怪难以招架,仿佛此生的幸福都系在了常迩身上。
  她托着烫手的锦囊,心道要是连仪让她把东西扔了,下次再进出连府……她就化原形。
  半晌静默后,连仪却朝她伸出手。常迩愣了一下,意外之余赶紧把东西给他,生怕迟一步连仪后悔。
  连仪神色如常地拆开锦囊,里面是一张纸,没有字,却布满了突起明显的黑点。常迩透光隐约看见,心下了悟。
  指腹从纸上细“读”一遍,连仪重新折起,只是从容地笑:“这倒是个有心的姑娘。”
  语气似是赞赏……也似是事不关己。
  常迩觉得那姑娘可能是没戏了。
  她生出一丝不忍:“说来公子年届弱冠,还没有成家的打算吗?”
  眼见连家这偌大家业便只剩兄妹两个传人,待阿溪入了宫墙,连仪又无妻儿,难不成要将书坊当作嫁妆赠给皇室?
  这问题多少有点闲吃萝卜淡操心,好在连仪也不计较,只是笑着叹道:“我身有残疾,诸多不便,实在无福消受美人恩。纵使佳人一片芳心情真意切,也难免受我拖累,乃至遭人非议,这叫我于心何安?”
  常迩闻言哽住,想起了某个翻墙的登徒子,心道人和人之间的差异也忒大。
  她一转眼瞧见阿溪也神色微黯,只觉得连家这对兄妹……命数曲折。
  午后申时,唐随准时到静室,进去后却见阿溪已经到了,且……怀中还抱着一只白兔。
  他莫名有一丝不妙的预感:“这白兔是……”“午间我睡不着,在花园散心时捡到的。”阿溪不大好意思,“问过了府上下人,也不是从后厨跑出来的。我见它还小,不忍心把它单独放在房里,便带过来了。先生放心,我会专心学画的。”
  唐随:“……”
  每个玩物丧志的学生……一开始都是这么说的。
  阿溪对唐随的欲言又止仿佛看不见,起身把白兔放到藤笼中。
  白兔抬头深深地看了一眼笼子,心情不可谓不复杂。
  上一次被这么关起来,已经是几百年前的事了——在它还无法化形,而师父怕它四处乱跑会成为山中猛兽的牙祭时。
  “先生,我……我想请你帮个忙。”阿溪小声道。
  唐随僵硬地笑了一下:“小姐但说无妨。”
  阿溪眼睛微亮:“先生能替我画一幅它的画像吗?我很喜欢它,但它毕竟是我捡来的,我不知道能留它多久。”
  唐随哽住了。
  难道这世上的兔子不是都长一个样吗?!
  “好……”
  一个时辰后,阿溪欢欢喜喜地抱着白兔及其画像回去了。
  常迩瘫在她怀中,对于自己不用翻墙进入这院子竟感到老怀安慰。
  可惜,好心情在踏进院子的那一刻终止了。
  连仪白衣雅致地坐在庭中,身后还站着管家。
  一人一兔都僵了僵。常迩心道幸亏自己刚才没说话。
  “阿溪上完课了?”他含笑开口。
  “是啊。”阿溪讪讪点头,慢慢挪过去,正想装作若无其事地把兔子给放下地,连仪已经出声:“听说你今天捡到了一只兔子,十分可爱,能让我看看吗?”
  常迩:“……”
  阿溪差点没控制住自己的表情。
  念及常迩和自己的深厚情谊,她试图挣扎:“这个……”“阿溪。”连仪“望”着她,“给我。”
  阿溪:“……”
  白兔被放到了连仪膝上。
  少年一只手卡住它的肩颈,另一只手从耳根开始贴着后脊向下滑,手掌似乎比平常看着要大很多,也比阿溪的更温暖,暖得它血脉膨胀。
  常迩浑身的毛都立起来了。
  人的手不是应该差不多吗!!!
  阿溪比常迩也好不了多少,几乎是屏着呼吸看连仪动作,等她意识到连仪的手好像快要内移时,她一个激灵,豁出勇气把兔子从他手下抢救了出来。
  指下毛绒温软的触感突然消失,连仪一怔,抬头。
  阿溪:“……”
  她能说她只是怕这妖怪凶性大发咬人吗?
  “这、这兔子是我捡的。”阿溪眼睛都快成兔子了,“兄长你不许抢走。”
  连仪:“……”他按了按眉心,欲言又止。
  怎么说呢……听了这话还真有这冲动是怎么回事……
  “不抢。”连仪叹了口气,“画像呢?”
  阿溪震惊地看着连仪:“那是唐先生画给我的!”
  连仪一顿,略吸了一口气,沉声道:“阿溪,我不想再听到池公子翻墙来找你这种事了。”
  闻言,阿溪凝住了,茫然:“啊?”
  连仪:“……”他再次捏了捏眉心,道,“不抢你的画,先借我几日。”
  阿溪惴惴:“兄长借去做什么?”
  连仪默了默,缓缓道:“你不是喜欢这兔子吗?我……把画像拿给常先生,让他照着刻一只出来。”
  阿溪:“……”
  常迩:“…………”
  ——
  连仪拿着白兔的画像走了。
  阿溪抱着兔子凌乱了半晌,有点恍惚地低头:“常迩,你……”她本想问她还好吗,不料兔子仿佛被这话惊醒一般,腿一蹬迅速落地,而后如离弦之箭,眨眼踪影全无。
  那速度……倒不愧狡兔之名。
 
 
第4章 四步
  常迩在卧房里呆坐到深夜。
  因事先管家交代过,侍从一般不会主动来找常迩,膳食也是自觉放到耳房,由她自便。
  如果可以,常迩很愿意就这么坐上个百年,最好等她走出去时,沧海桑田,活过的人都已经归于尘土。
  奈何天不遂人愿。
  常迩感觉到有人敲门,而屋中未点灯,她一抬头,便清楚地看到了投在门纱上的朦胧人影。
  难事不可轻退避。
  常迩深吸一口气,下了床,过去开门。
  连仪站在门口,手中还提着灯笼,管家影子似的在他身后。
  “公子找我有事?”常迩平静地问。连仪却沉默了一会儿,道:“常先生心情不好?”
  常迩:“……”
  “我来时见你屋中没有点灯,本也不想打扰。”连仪解释,“但这里的下人说你自从出了棋室进了卧房后便一直没出来,晚饭也没吃。”顿了顿,继续,“我担心你有不虞,就想敲门试试。”
  常迩也沉默。
  去找阿溪前她在棋室设了个障眼法,这里的下人知她情况特殊,不会轻易闯入,跑回来后她收了障眼法就进了卧室,没去吃饭——她本是妖,不必日日进食——但在旁人眼中,大概是有点不对劲。
  如今连仪这么一问,倒是难解释。
  “下午被一个珍珑局困住了,故而……心情不快,而已。”常迩不想再谈这个,岔开话题,“公子没有其他事了?”
  连仪没再追问:“确实有一事。”他向后伸出手,管家见状把一幅画放到他手中。
  常迩:“……”
  “阿溪今天捡了一只白兔,十分喜爱,央着唐先生画了下来。”连仪说道,“只是那小东西不是家中所出,也不知哪天就丢了。我怕她到时候难过,便想请你照着雕一只……说来不怕你笑话,阿溪对它看得紧,让她把兔子送过来恐怕不能,所以只好麻烦你对着画来做了。”
  常迩一时无话可说。
  也亏得连仪没有带着兔子来找她。
  “小事一桩……不麻烦。”常迩扯出一丝笑,接过了连仪手中画卷,顺势打开。
  只一眼,常迩凝住了。
  她不做声,连仪觉察有异:“常先生?”问了又意识到不对,伸手晃了晃,拉回常迩的视线。
  “公子……”常迩的脑子有点乱,视线扫过连仪的双眼位置时就更乱,“公子待令妹当真用心,白天日理万机,这么晚了还为这种小事亲自跑一趟,难怪会让京中佳人倾心。”
  连仪一愣,笑道:“先生又开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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